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空氣燃起來了。放眼望去，花花草草，房屋樹木，都變形。正如篝火之上，空氣因高熱而抽搐，一切影像都彎曲。遍地白光閃閃，世界呈現梵高筆下的躁鬱。無言的呐喊，無形的烈焰，充斥天地。
這是矽穀從不曾有過的高溫天氣，在初秋發作，仿佛失戀的夏日最後的瘋狂，力求讓你刻骨銘心。
我走在這濃稠的高熱裏，呼吸著42度的空氣，從身體到靈魂都感到高溫的壓強，卻莫名歡愉。
夏日就該如此。就該像癡情人燃燒的愛意，沒日沒夜圍繞你烘烤你，讓你一刻不得逃離。就該像被後羿射掉的九個太陽一齊複活一齊發威，將藍天烤成蒼白。不管什麽樹，葉子一律明晃晃，像兜頭澆了瓢水銀。在地下蟄伏17年的蟬好容易見光，知道僅一夏年華，之後又得塵歸塵土歸土，所以拚命唱，嗓子像安了金屬弦，發出帶金屬質感的高音。綠皮紅瓤的西瓜，稀裏嘩啦啃，一顆顆黑籽，噗噗吐。蒲扇急促地搖，風扇嘩嘩地吹，空調呼呼運作。清涼碧綠的拍黃瓜發出幽幽蒜香麻油香。綠豆湯紅豆冰老冰棍兒，你方唱罷我登場。蛐蛐夜夜笙歌，忙不迭地今朝有酒今朝醉。貓兒氣息奄奄地趴地上，四肢張開，有如一張貓皮。正烈日當空，忽然變臉，天邊迅速集結起濃黑雨雲，電閃雷鳴大雨如注。瞬時間，酷暑無蹤無影，世界清爽宜人。而不多時便雨過天晴，又是個灼灼豔陽天。
這才是夏的個性。
而矽穀的夏天，一向都不純粹。常常是，馬上六月了，氣溫還在十幾度徘徊，晚上蓋兩床被子，早起偶爾還得開暖氣。午時會熱，也不過陽光亮晃晃，虛張聲勢而已。不出屋的話有時還嫌室內寒涼，需得長衣加身。這樣到晚上七點，太陽一偏西，溫度便火速回落；及至暮色四合，又變為秋涼天氣，單衣在外行走，寒氣如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漫上周身。即便最熱的八九月份，真正炎熱的日子統統加起來也不過兩周，此外所有的夏日時光，都是從晚春到初夏到盛夏到初秋的輪回。
這樣的天氣，也好，也不好。
好在舒服。不管白天熱成什麽樣，早晚還是涼絲絲，像爬滿牆垣的紫牽牛，沾滿清涼的露滴。特別是半夜，不像北京盛夏的酷暑，需得開空調，吹風扇，或在熱氣繚繞的涼席上翻來覆去烙餅，而是近乎完美的溫度，高一分則嫌熱，低一分則嫌冷，蓋條薄被，不熱不冷正相宜。
不好的是，你永遠過著折中的夏天，像壺燒不到沸點的水，溫溫吞吞，在冷熱之間徘徊。這樣徘徊著，徘徊著，會驀然驚覺，又一個秋天已至，空氣中又泛起秋的氣息。隻是這秋也來得極不利落，總帶著夏的影子，一樣溫溫吞吞。矽穀人就在這時空錯亂中過活，時而加衣，時而減衣，相當地沒脾氣。
應該說，這是近二十年來，我經曆過的最酣暢淋漓的夏日了。直至此刻，已經夜半，室外依然有剛剛好的餘溫。隻穿背心短褲站在院子裏，也絲毫不覺涼寒。
喜歡這樣的時光。喜歡這始終如一的熾烈。讓人想起讓我一次愛個夠，想起將愛情進行到底，有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它和最激揚的情懷同質，讓人於大汗淋漓之中重溫凋殘已久的生命力，有著青春的顏色和紋理。在高熱的汪洋裏，在夏日的深處，我們吸收足夠的能量，以慰籍接踵而來的漫漫寒夜。
明日接著高溫，我準備在後院搭起帳篷，露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