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雲

 

楊家大閨女離家出走了！

 

 

先是鄰居聽到朱老太在院兒裏的哭罵，而後一傳十十傳百，全村人都來圍觀。朱老太坐在地上，蓬頭散發，邊拍大腿邊嚎，大意是，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養閨女沒用，緊要關頭就看出來了。弟弟楊金銀正說媳婦，馬上要下聘禮迎娶了，姐姐卻離家出走，這讓弟弟的婚事怎麽進行哇！

 

 

不知情的人聽了這話，難免雲裏霧裏。弟弟娶媳跟姐姐出走，之間能有啥邏輯關係？但楊村人都心知肚明。朱老太家向來寒囧，幾年前老大娶媳時即已鬧光家底，還多虧著閨女香雲采草藥做針線養蠶種地地幫襯。現在輪到二兒子，婚禮行情較之哥哥那會兒卻又翻了一倍，女方張嘴就是八萬八千八，還不算新房和全套家電。依朱大媽的意思，就該送未來親家母一個嘴巴子，兩家下輩子見，可不爭氣的兒子卻像吃了蜜蜂屎，死來活去要娶。這可把朱老太愁昏了。但老話說天無絕人之路，著實不假。正沒個開交，媒婆王二嬸兒前來提親。對方是村中首富，家有簇新小樓，開個磚廠，閨女嫁過去就是少奶奶，吃喝不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首富兒子腦子有點兒不好使，拿書麵話說叫智障，見人隻會嗬嗬傻笑，不上學，不下地，成天就貓家裏看《喜羊羊》。如今年近三十，首富暗暗著急。雖說是個傻兒子，也總得有個香火接續不是。那天這傻小子在村兒裏閑逛，劈麵遇見楊家大閨女香雲，不知怎地竟開了竅兒，一溜煙跑回家鬧著要娶媳婦，不要別人，就要楊家的香雲。於是媒婆就上了門，用三寸不爛之舌把首富家底兒吹得天上有地下無。一句“他是家裏唯一男根，將來老的一死，香雲姑娘再肚皮爭氣，生個一兒半女的，這全家的家私還不就香雲姑娘說了算？”把個朱老太激動得，一晚盤算了不知多少好主意，包括將來倆兒子掌管首富家財。當然那是遠的，近在眼前就有十八萬聘禮，正好給老二娶媳婦用，簡直妙極。

 

 

這就是朱老太這麽捶胸頓足的原因。不僅百萬家財兒子沒份了，眼下連媳婦都娶不起了。這死丫頭簡直是要逼得人上吊哇！

 

 

見圍觀的鄉親越來越多，朱老太嚎得越發起勁，大罵閨女忘恩負義大逆不道，置全家人於水火之中。看客裏有人替香雲說話，說什麽“這孩子也不易，已經起早貪黑賺錢給大哥說了個媳婦兒，自己人生大事沒解決，反要為弟弟嫁個傻子，擱誰也不能樂意呀！”，被朱老太一口啐回去，罵他懂個屁，說這丫頭吃我喝我了一輩子，人家閨女還有為家人賣身的呢，我幾時逼她去賣身來著？沒良心！

 

 

不用說，楊金銀的婚事泡湯了，氣得他整天罵罵咧咧。朱老太聽了更氣，每天陰著一張臉，出來進去都沒有好聲氣，張嘴就是對香雲的咒罵。她倒沒想想兒子整日遊手好閑是不是也該為家徒四壁付些責。但這些罵並不能轉化為生產力，家中經濟照舊捉襟見肘，兒子照舊娶不著媳婦，把個朱老太急得，隻恨不能去打家劫舍。

 

 

這樣過了有一年半，有天朱老太忽然收到張匯款單，足足8萬塊，匯款人是香雲，把個朱老太喜得，連說沒白養了這丫頭，賺錢了，還懂得孝敬老娘。

 

 

隔幾月又收到匯款，此後就匯款不斷。楊金銀娶了媳婦不說，還蓋了新房，買了私家車，日子紅紅火火起來。村裏人都知楊家閨女在外有了出息，賺了大錢，不時幫襯家裏，不禁又是羨慕，又是眼熱，紛紛前來打探香雲的營生。朱老太並不知情，也就推說不知。隻說香雲這孩子人好，貌好，遇上貴人了也未可知。

 

 

但還是被多事之徒打聽到香雲的下落。據這些人說，香雲在深圳是做“那一行”的，不然也不能來錢這麽快。村裏人聽了這小道消息，紛紛拍腦袋恍然大悟，說難怪呢！但沒人敢當麵告訴朱老太。隻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最終，這消息還是拐著彎兒進了朱老太的耳朵。孰料朱老太倒淡定，並不為之大驚小怪，隻說了句女人麽，甭管幹啥，還不都是為家裏分憂。

 

 

本來生活可以一直這麽下去，朱老太全不會有意見，不料有天她收到香雲來信，大意是自己得了病，沒多久可活了，希望家人前來探看，最好能帶自己回鄉。到這會兒朱老太的隱忍功夫才告破產，怒氣一股腦兒發作出來，罵香雲給家人丟臉，死在異鄉算了，拉回來還得玷辱門楣，地下的祖宗都會氣死二遍。還是楊金銀在旁提醒，老太才想起這麽些年，香雲該攢了不少私房錢，不去料理，這些錢都不知要便宜了誰，這才一老一少張羅著出了門，開的香雲寄錢買的車。

 

 

香雲本想自己這麽多年賣身成全家裏，全因不忍看母弟潦倒，遭人譏笑，他二人總該有些感念，不料見了麵老太竟大有不虞之色，弟弟也一臉棄嫌，言下對接她回鄉一事很是為難，倒是幾次三番哭窮，叨念生活艱辛。香雲心下明白，自己這麽多年是白白葬送了自己，也並沒能贏得母弟一點感激，遂告之存款大部分已捐希望小學。

 

 

朱老太聞言有如遭了雷劈，五內如焚，也不顧女兒病著，劈麵就是一巴掌，罵香雲腦子給豬吃了，自家侄兒上幼兒園的錢還沒有，倒大把撒錢去養不相幹的娃。楊金銀雖不好上去扇姐姐嘴巴，心裏恨的程度是一樣的，姐姐捐出去的錢，好比捐的他自己的腎，叫他鑽心疼痛。

 

 

你就爛在這鬼地方吧！沒良心的種子，將來下了地祖宗都不會饒你！

 

 

說完母子倆就摔門而出，留香雲一人坐床上發呆，被窩裏還捏著本打算交給母親的一大筆錢。她沒落淚，甚至也不心痛，隻是麻木而已。像她這樣的姑娘，在中國某些地方實在太多了！

 

 

楊村人都知朱老太母子倆去“那地方”接香雲去了，都等著看笑話，在眼紅他家的發達之餘出一口氣。不管怎麽說，這搖錢樹算是要倒了，從此他楊金銀還能得瑟到哪兒去呢？

 

 

一村人每天來朱老太家門口轉悠，像趕廟會，盛況空前。一天過去，兩天過去，這家人除留守的媳婦跟幼子，其他人卻連影兒都不見。

 

 

後來終於有信兒了，原來母子倆盛怒之下冒大雨回鄉，路上車翻了，雙雙身亡。

 

 

人世間的事兒就是這麽妙，因果報應，毫厘不爽。老天爺畢竟不聾也不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