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

 

窗外的泡桐已綠，朦朦朧朧，雲樣的一團，好像隨時會下場綠色的雨。黃綠的新葉青蔥逼人，仿佛青春最濃烈的時辰。初夏午後的陽光從四麵八方穿過這青春的煙靄，照進窗戶裏來，在靠窗那排的課桌上投下閃閃爍爍的光斑，亮晃晃，金燦燦。偶爾有風，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輕輕柔柔，水一樣，送來梔子花的濃香。泡桐葉微微晃動，發出耳語般的輕響。

 

 

他坐在位子上朝外望。視野裏是飄飄搖搖一團新綠，在這綠的縫隙裏，他看到她正和一個女生嘻嘻哈哈走來，一會兒露出一雙黑眼睛，一會兒露出彎彎的嘴唇。白連衣裙上灑滿陽光，亮得耀眼。她們走近了，他聽到她豎琴般的笑語，聽到她們上樓，笑聲在陰涼的樓道裏放大，回旋。一串輕快的腳步聲，門開了，他遽然抬頭，目光正迎上她的。她的黑眼睛裏閃著笑意，亮亮，深深，但是瞬間就移開了，好像那片刻對視僅僅出於偶然。他看到她抬起纖長的右手掠了掠頭發，雲一樣飄落在座位上，攤開書，開始安安靜靜讀，而嘴角依然蓄滿笑影，仿佛一杯梅酒，刻意在迎候遠方的來客。

 

 

他的心撲通撲通跳，手心汗津津。知了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仿佛鐵戟突出刀槍鳴。同學們正陸續進門，準備上最後一課。教室裏空氣粘稠，有初夏的熱氣，有升學考試前的躁動，有青春朦朦朧朧無處排解的愁悶。

 

 

他望望課桌上跳來跳去的光影，深吸一口氣，起身，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她身畔，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將一個握了很久的小紙條放在她桌上，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走回座位，心怦怦跳，腦子嗡嗡響，全身血液都在翻湧。

 

 

她就坐在他斜前方。他看到她抬頭看看四周，又伸手掠掠頭發，將什麽飛快地塞進書包。

 

 

那一課，他聽得心不在焉。時間過得奇慢。他看著曆史老師的嘴一張一合，黑板上白茫茫一片，而她認真做著筆記，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

 

 

他開始忐忑。他十四歲了。這還是他平生頭一回給女孩子遞紙條。她會怎麽想呢？會看不起他嗎？會把紙條交給老師，讓他的行為大白於天下嗎？

 

 

下課鈴終於響了。他如蒙大赦，開始收拾書包，邊收邊惴惴不安望著她的背影。他看到她慢條斯理地將課本塞進書包裏，起身，背上，似乎躊躇了一秒，然後大步流星地朝外走，走到門邊時回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

 

 

他像被十個太陽炙烤，又像跌落在白雲深處，又仿佛春風吹進了他洞開的心房，世界陡然明亮，充滿金色光芒。他深吸一口氣，背起書包出門。

 

 

他們在校外一個公園碰的頭。她比他先到，背對他站在一棵開花的樹下，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口，頭歪著，在想些什麽。聽到他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渾身被眼中的笑容照亮。

 

 

他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笑得靦腆。他們有一陣兒就這麽傻傻地對著笑，蜜蜂在周遭嗡嗡飛。然後她說，說吧？約我出來，什麽事？眼睛裏卻是洞若觀火的頑皮。

 

 

他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幾番囁嚅，幾番躲閃，終於抬頭，目光炯炯地凝望她。輪到她紅了臉，在他熱烈的注視下低了頭。

 

 

我，一直很喜歡你。他低聲說，感到空氣都凝滯了，心縮成一枚核桃。

 

 

她臉再紅一層，卻掩不住笑意。我早知道。她說著，將腳邊一塊小石頭踢開。

 

 

你，也喜歡我嗎？他鼓足勇氣問。

 

 

她不答，頭低得更深。

 

 

說啊？他著急，忽然來了勇氣，用一隻手托起她下頜。他看到她滿眼溫柔，像雲一樣柔軟的目光，一直望進他靈魂裏去。

 

 

喜歡，對嗎？他喉嚨發幹。

 

 

她仍不說話，目光像黃昏的日影，一點點加深，加深，恍若深泉，收藏了他的影子。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中。他們感到彼此狂野的心跳，灼熱的體溫。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她聞到他身上青草的氣息。

 

 

但是她很快掙脫開來，再次和他保持了距離。

 

 

你，她臉紅得像蘋果，怎麽回事！

 

 

他無地自容。我......我也不知為什麽......但，但我真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他們有一陣兒尷尬得無法直視彼此。然後她清清嗓子，柔聲道：我們都好好學習，爭取一起考進重點高中，好嗎？

 

 

好！他鄭重點頭。

 

 

那之後他們就再沒約過。他們心裏都有了守護神，從此各自安心，每天隻是努力學習，備考。疲乏困頓時，對方就是自己的動力。

 

 

後來她以優異的成績被市重點錄取，而他差了幾分，落在本地高中。

 

 

那麽我們都好好努力，爭取一起考進北大？她期待地望著他。

 

 

他鄭重點頭。

 

 

高中三年，他們分別兩地，各自努力。她不時收到他的來信，了解到他的現狀，臉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笑容。

 

 

等我。每次，他都在信的末尾這樣說。

 

 

好的，加油！每次，她都這樣回。

 

 

三年後，當他們肩並肩站在未名湖畔，他幾乎喜極而泣。

 

 

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他歎，去拉她的手，卻被她掙脫。

 

 

為什麽？他困惑。

 

 

其實……其實高一時，我就喜歡上別人了......她歉然望著他。沒跟你說實話，是不想你受打擊，影響學習......我很感動你這麽多年的堅守，不是你不夠好，是我遇見了更讓我心動的人，希望，希望你能原諒......

 

 

他眼中的光彩遽然熄滅，扭頭望著夕陽下的湖水，好一會兒說不出話。然後他聽見自己說：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為我隱忍這麽久。沒有你的鼓勵，今天我一定不可能站在這裏。我對你，隻有感激！

 

 

她望著他笑。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校友了哦？加油！

 

 

他也望著她笑，又想起那個小鹿亂撞的初夏午後，那團飄飄悠悠的綠雲，他生命中的第一個擁抱。一切一切，都那麽地美，那麽地美……

 

 

謝謝你！他由衷地說，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