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虎是狗,和村裏大多家犬一樣,是條柴狗。它身量不大,黃毛立耳,笑模笑樣。特殊時期,人都缺吃少喝,狗就更好不了哪兒去。所以賽虎全身精瘦,毛皮鬆鬆套在骨架上,仿佛稍稍一扯就能皮骨脫離。其骨輪廓纖毫畢現,每一根多粗,多長,略一打量就心中有數。它簡直是條披著狗皮的狗。
可是它叫賽虎,名字很霸氣。它的主人和村裏大多狗兄狗弟的主人一樣,是農民,一年到頭扛著鐵鍬鋤頭,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討生活。家中三代同堂,爺爺奶奶跟小兒子同住祖傳老屋,膝下一個小孫子,出生沒幾年就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如今雖已六七歲,因營養不良,瞧著隻有四五歲光景,也是麵黃肌瘦。
瘦弱的孩子跟瘦弱的狗,是鄉間一景。人間困厄阻擋不了自然的繁榮,所以縱使人類餓得氣息奄奄,天天掙紮於生死線上,而青山依舊在,夕陽依舊紅。綠色田野,綠色山坡,清清溪澗,到處呈現生命所固有的青春和蓬勃。常常,在那廣大的青蔥,廣大的夕照之中,小路上移動著孩子和賽虎瘦削的身影。畢竟是童年,盡管缺能少量,童年的天性還是像鬆樹的種子,頑強地從岩縫裏破土而出。
孩子是笑著的,雖然是那麽瘦的臉,幾乎不夠承載那浩大的笑容。他手裏持根樹枝,嘴裏念念有詞,賽虎跟在他身畔,渾身的毛皮一抖抖,肚子兩側不時貼在一處。咕咕,咕咕。兩個的肚子都在叫,此起彼伏。
出於生存本能,他們會在鄉野搜求一切可食之物。有時是甜菜根,有時是葫蘆瓢,有時是黑幽幽,有時是野山棗和螞蚱。但是他們永遠無法果腹。餓得有氣無力時,他們就雙雙在田野裏躺下,靜靜望著藍天,望著流雲,望著光芒萬丈的太陽,體味某種超越了饑餓,超越了生死的朦朦朧朧的幸福。有時,孩子甚至會流出淚來。賽虎就溫馴地趴在一旁,看看青山,看看小主人,眼神溫柔,裏麵也幸福滿溢。
有一回,孩子和狗離家太遠,遇見一隻狐狸。狐狸見到孩子和羸弱不堪的瘦狗,舔舔嘴唇,目露凶光,慢慢逼近前來。它卻沒料到賽虎弱不禁風的身軀裏深藏的力量和勇氣。一番近身撕咬後,狐狸被狗一口咬斷喉嚨,斷了氣。賽虎也受了傷,渾身血跡斑斑,可是神情淡定,安詳。它默默叼起狐狸,和小主人一起踏著夕陽回家。那兩天,它的主人們頗打了幾頓牙祭,家中肉香繞梁。他們懷著巨大的虔誠吃著狐狸肉,順手把骨頭扔給賽虎,賽虎興奮得搖起多久都搖不動的尾巴,把骨頭嚼個稀碎。
終於走到最嚴酷的歲月。人們吃光了最後的稻穀,最後的家禽,甚至連春耕的老牛都被連皮帶骨吃掉了。人們開始啃樹皮,嚼草根,吃一切能進肚而不會被毒死之物。十裏八鄉開始傳來死人的消息。
一個黃昏,在照例清湯寡水的晚飯後,孩子父親把他拉進屋,嚴肅地,淒涼地瞧著他,跟他講了一番話。孩子的眼睛瞬間變大,變得那麽大,以致於臉都快要容不下了。屋外的人先聽到他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繼而就是嚎啕大哭。這哭聲那麽悲愴,仿佛整個人間的苦痛都灌進了他心中。賽虎應聲而入,跑到小主人跟前,伸出舌頭不斷舔他的手。孩子一把抱住狗脖子,哭至斷腸。父親無奈地瞧著這一幕,神色哀傷。
不可以!不可以吃賽虎!孩子斬釘截鐵。要吃,你們就吃我吧!他一把扯開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
你要懂事!咱們現在能熬一天是一天,再這樣下去,人和狗都會餓死的!
那我也願意!孩子眼神悲愴。
在生死交關的境地,一個孩子的意願是不可能被成全的。孩子被爺爺奶奶帶出去串門,他的父親挽起一條繩子,望著狗,說賽虎過來。
賽虎驚懼而哀憐地望著主人,有一會兒沒動。當第二次聽到同樣指令時,它渾身一震,猶疑了一下,終於一步步朝主人走去。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它走到主人腳前,坐下,仰頭望著他,淚水漣漣。
主人不忍地和狗對視,雙方都讀懂了彼此的心。主人悲歎一聲,摸摸狗背,說虎子啊,別怪我,人都活不下去了,你叫我怎麽辦呢?來生不要做狗了,做根野草吧,都比做狗強!
說完他把繩子套上狗的脖子。賽虎默默坐著,眼中流淚,一動不動。
黃昏時老人把孩子帶回了家。相隔老遠,孩子就聞到了久違的肉香,又是一聲哀嚎,他昏厥了過去。
孩子的心髒病,到他死的那刻人們也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