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故鄉,那個美麗的、無處不飛塵卻又確乎一塵不染的北方小山村。
從縣城搭車,晃晃蕩蕩一個多鍾頭,隻抵達村口,下了車還要徒步幾裏山路。彎彎的黃土路無聲無息爬入大山深處,空氣愈發透明,白楊樹夾道默立,灰白樹幹上長滿凝視的眼睛。沿途到處盛開著紫色花瓣鵝黃花蕊的小野花,偶爾還可見向日葵,細長的莖子托著一大朵金黃耀目的花冠,幾隻蜜蜂嗡嗡地繞著飛。山色愈發濃鬱,滿眼蒼翠的山林,拐過幾個彎,老屋赫然呈現:青瓦屋頂,淡粉石牆,以同一種姿態,同一種靜默,在風裏,在雨裏,在北方的鵝毛大雪中,一站就是數十年,至今安在。
老屋
這就是我童年的樂土了,那老屋。象一位滄桑的老者,它背山麵水,安詳佇立,見證了近一個世紀的日出日落,春去春回。老屋的一麵牆緊貼山根,幾株野棗樹就嵌在那山壁上,斜斜地探進院子裏來,秋天時捧出一嘟嚕一嘟嚕火紅的酸棗,個頭雖小,卻酸甜可口。牆是山石砌的,一塊塊淡粉色山石方方正正壘起來,有著天成的色彩和凹凸。東邊是堂屋,很敞亮,有四五扇木窗,都糊著白窗紙,靠一根木棍撐住。夜涼如水的夜,窗戶半開,月光透過草綠窗紗長驅直入,貓兒披著銀光默然端坐窗台。窗外是黑黝黝的群山的剪影,切近到壓迫,幾隻鳥在林中寥落地放歌,在靜夜裏顯得格外清幽。
炕是北方標準的土炕,上鋪一層蘆葦編的席子,簇新時金黃金黃,散發葦草的芳香。炕頭因燒火之故永遠熱氣騰騰,冬天是個福利,夏日就不啻酷刑。炕尾是一摞棉被,大紅大綠,十分喜興。炕對麵擺著兩口碩大無朋的紅漆板櫃,裏麵盛著各式米:小米玉米高粱米……米裏藏著粉殼雞蛋,是自家老母雞的出產。櫃中央是兩把古色古香的太師椅,已頗有年月,磨得光可鑒人。櫃上擺著七零八碎的小物件:紅漆木盒兒啦,針線包啦,二鍋頭啦,還有爺爺的老式收音機。那收音機是個古老到不能再古老的玩意兒,印象裏是“熊貓”或“中華”牌的,是爺爺唯一的電器,他老人家一天到晚抱著聽,裏麵翻來覆去播的不過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然而正是在這充斥了意識形態的樂聲裏,我得到了人生最初的音樂啟蒙。
老屋牆上裱著一層淡金色牆紙,上麵印著蜿蜿蜒蜒的蕨類植物。櫃上方的牆上永遠貼著兩大幅年畫,如“穆桂英掛帥”和“吉慶有餘”。後者是楊柳青的手筆,畫著眉開眼笑的胖娃娃,尾巴彎彎的紅鯉魚,柿子元寶蝙蝠蟾蜍,傾盡所有吉祥的元素。每年春節奶奶都會去鎮上買回兩幅新畫,再把麵粉熬成粘稠的糨糊,持一把大刷子,左右開弓抹了半堵牆,然後把畫結結實實貼上去,邊貼邊問爺爺:“正不正?”
到處門檻兒。堂屋一道,西廂房一道,正門一道。門檻很高,走急了會被絆個嘴啃泥。堂屋和西廂房之間就是灶間,兩口大鐵鍋支在灶台上。灶台是黃土砌的,四四方方,下麵一個燒柴禾的洞,一到飯點兒奶奶就把柴禾塞進去點燃,裏麵便滾滾地冒出濃煙,不過火一旺煙就消了,隻剩明亮的橘色火苗。這時從外麵老遠就能聞到炊煙的氣息。呼吸著淡淡的煙火氣,遙望西天的晚霞,人會不由自主地沉靜,自失。年少如我,在每一次或長或短的失神中已隱約瞥見詩意與永恒的麵容。接著就飄來南瓜飯和燒茄子的香,小山村便沸騰起來,狗叫,雞鳴,放牛郎牧歸的歌聲,是世間最爛漫的交響曲。
吃在山村
開飯了。八仙桌被抬到炕上,一家人團團而坐。若是夏日黃昏,桌子就放在前院,周圍擺一圈小板凳。那年月老百姓生計艱難,所以夥食極為簡單:棒碴粥,煮紅薯,野菜餑餑,大蔥蘸醬,燉的時令蔬菜如倭瓜豆角西紅柿,幾近吃齋,肉蛋都難得一見,隻隔三差五能見到幾片臘肉或肥肉。一入冬,時令蔬菜也絕跡,飯桌上頓頓蘿卜白菜,嘴裏能淡出個鳥來。於是哪個叔叔便進山獵回一隻獾或一頭麂子,家裏就能打幾天牙祭。有時灶火會通宵達旦燒著,大鐵鍋裏咕嘟咕嘟燉著野味,隔著木鍋蓋都能聞到濃烈的肉香,至今想起,仍口水漣漣。
我自小吃粗糧,到大約五歲才第一次嚐到白米飯,還是因弟弟生病,爺爺特特用搪瓷杯熬了把白米,加了白糖,我沾光吃了幾口,隻覺人間美味,無過此者。偶爾奶奶也會烙白麵餅,用的自製的杏仁油。山裏盛產杏子,自然也盛產杏仁。奶奶把許多苦杏仁放一起搗爛,蒸熟,然後捏成一根又粗又長的杏仁棒。擀麵時,奶奶就拿這杏仁棒在上頭滾,直到麵上泛起油光,就可以下鍋烙了。趕上家裏來客,奶奶才會和了白麵擀麵條,一根根切得很寬,象蘭州人的刀削麵,油鍋燒熱,蔥花爆香,用葫蘆瓢從大水缸裏舀水進去燒開,下麵條和鮮綠的青菜,再打個蛋花。做好的麵盛在一個藏藍色大瓦盆裏,眾人圍了桌子舀麵吃,直吃到最後一滴湯汁告罄。
飯畢,灶裏餘燼尚存,我常湊在灶台邊上,把土豆和老玉米埋進炭灰,過一陣兒用長長的鐵通條扒出來,都熟了。玉米香氣撲鼻,土豆外焦裏嫩。坐在門墩兒上,望著暮色中淡紫的群山,開始吃土豆,啃玉米,悠哉遊哉。吃得渴了,灶邊就是大水缸,盛著爺爺從井裏擔回來的水。是泉水,又甜,又涼。抓起缸口上的葫蘆瓢,舀起一瓢就喝,咕咚咕咚,五髒六腑都得到安頓。
老屋前院有個小菜園,裏麵種著青辣椒,紫茄子,嬌豔欲滴的西紅柿,鮮黃瓜倒掛在竹架上,頂花帶刺,嫩得饞人,我們隨手摘了當零食吃。
老屋背後是十來株香椿,從開春到入秋,奶奶不時會摘來最嫩的香椿芽,洗淨了切碎,用醬油和青椒丁拌了下飯。偶爾還會用香椿炒雞蛋,碧綠金黃,好看又好吃。
奶奶在屋後忙活時,我常溜回老屋偷吃蜂蜜。蜜是野生的,裝在一個通體碧綠的玻璃瓶裏,瓶口細長,勺子塞不進去,每次我都用一根筷子插進去,蘸了滿滿一筷子蜜吮吸,邊吸邊提心吊膽,怕給奶奶發現。其實奶奶最疼我,每次去鎮上賣雞蛋,她都會用賣蛋的錢給我買一把水果糖。然後一老一小就在夕陽中踏上歸途,一個挎著竹籃,一個蹦蹦跳跳,影子在黃土路上拉得老長,老長。
最美的時光
走出老屋院門,沒幾步就是座鬆枝搭成的小橋,橋下的溪水清清淺淺,水草叢生。奶奶就在這溪邊洗衣服。肥皂,搓板,棒槌,是全部裝備。夕陽中她將棒槌掄起又落下,有節奏地敲打髒衣服,然後在搓板上賣力搓,再一道道漂洗。逆光看去,奶奶的頭發高高盤起,身著藏青色對襟夏衣,全身被夕陽鑲上一道明亮的金邊,是記憶中最美的剪影。
過了橋就是土路,路邊一口水井,井邊一株老核桃樹。炎炎夏日,老核桃樹投下如蓋濃蔭,我和小夥伴們就在那濃蔭裏跳格子,過家家,歡聲笑語不絕。樹上已結滿青核桃。信手摘幾顆用石頭砸,綠汁亂濺,沾在指頭上立即變成棕褐,數日不褪。一團狼藉後,終於剝出新鮮的核桃瓤,再一點點剝掉淡黃外皮,才露出裏麵鮮嫩雪白的核桃肉。放進嘴裏細細咀嚼,隻覺口齒噙香,再無他求。
老屋所倚的山坡長滿了梨樹。春天,漫山遍野梨花怒放,又白又香,仿佛一個溫柔飄渺的夢正覆滿山崗。朝深山裏走,一片片桃花杏花如墜落山穀的雲霞,把人的眼眸都照亮。幾場盛大的春雨過後,所有的山都綠起來,從朦朦朧朧不著痕跡到驚天動地,滿眼明淨的新綠。曾在雨後和爺爺漫步鬆林,在地衣和枯草間尋鮮木耳,在鬆樹下采蘑菇。雨後的鬆林,白霧繚繞,宛如仙境,是鬆下問童子的絕佳去處。鬆枝上不時有雨珠滾落,發出滴答的清響。周遭空寂無人,鳥鳴都帶著長長的回音。空氣中彌漫著鬆針凜冽的芬芳。忍不住開心大叫,驚起一群鳥兒,撲棱棱朝天飛去。
當秋日陽光甜蜜地照著山川和大地,小山村便迎來豐收的時節。院裏堆滿黃澄澄的玉米,紅豔豔的高粱,又大又圓的核桃,油亮油亮的栗子……爺爺在院角挖個洞,把栗子一股腦兒倒進去,然後用土埋好,踩實,隻等過年時挖出來給我們做糖炒栗子。那時山坡上的鴨梨都熟透了,甜而多汁,我和弟弟爬到樹上,以孫悟空吃蟠桃的架勢隨意摘來吃,是我們兒時有過的最大的奢侈。
土豆也熟了。和爺爺去田裏挖,一鎬下去,常把土豆剖為兩半,露出裏麵雪白的肉。赤腳站在軟泥裏,撿起一顆圓滾滾胖嘟嘟身上還沾著鮮泥巴的土豆,心中的歡喜排山倒海,難以言說。歸去時路過一棵栗子樹,久久徘徊其下,在滿地栗子殼裏用腳爬梳遺落的栗子,不時發現一個毛茸茸的刺球正咧開嘴,露出裏麵玳瑁般閃閃發光的一團。對著刺球踩一腳,栗子應聲而出,撿起來放在指間摩挲,隻覺光滑細膩,觸動我心底深藏的幸福。
那樣的日子我會漫山遍野奔跑,頭頂是海一樣的天空,純淨如嬰兒的眼眸,還有雪一樣的白雲,無欲無求地在高空裏飛。多年以後我讀到海子的一首詩,是這麽寫的:“泉水白白流淌,花朵為誰開放,是那樣美麗負傷的麥子,吐著芳香,站在山崗上。”讀完我閉目遙想,仿佛又回到往日時光,看見故鄉山坡上的每一朵花每一根草在荒野盛放,吐露熟悉的芬芳,仿佛又站在寂靜的山顛那無人經過之處,聽風的呼吸樹的心跳和最小昆蟲的歌聲。在那裏我曾如此孤獨如此自由,如此一無所有卻又如此一無所缺。
——那是我此生不會再來的流金歲月!
舊曆年
北風吹,雪花飄,寒冬臘月,小山村白雪皚皚。不遠處一個山穀裏的整條河都凍成了冰坨,長長一條凝固的白練,依然保持著奔流的身姿。這時最盼望的事就是過年。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一杆長明燈徹夜亮著,和雪地的反光一起,照得院落有如童話乾坤。三十那天的下午和晚上都會放炮,一捆捆的二踢腳,掛鞭,滿天星,劈裏啪啦,響徹山川。
爆竹聲聲辭舊歲,總把新桃換舊符。爺爺開始到處貼春聯。門扇上,門楣上,灶台上,院門口,甚至石磨上,一片紅彤彤。什麽“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什麽“天增日月人增壽,風滿乾坤福滿門”,年年如是。奶奶開始磨豆腐,用紅布蒙上驢子的眼,讓它一圈圈拉磨,黃豆就被兩扇磨盤碾得粉碎,從磨台流進一個大木桶。奶奶用白紗布包了那黃豆末用力擠,就有乳白色汁液流出來。把汁液倒進大鐵鍋裏熬,點鹵,慢慢就生成了白嫩嫩的豆腐,上麵還有一層我最愛吃的腐皮,趁熱將腐皮撈在碗裏,撒上醬油,不需任何其它調料就已是無上美味。做好的豆腐放在窗台上,一夜就成了凍豆腐,鬆鬆軟軟,渾身是孔,和寬粉條五花肉大白菜一起燉,香氣四溢。那幾天飯桌上頓頓都能見到雞鴨魚肉,仿佛過去一年的清湯寡水就為了這幾天的大快朵頤。家家戶戶殺豬宰雞,喜上眉梢。
三十晚上還要全家包餃子,預備大年初一早上煮來吃。有幾個餃子會包進硬幣,誰吃到了,就預示著來年的好運氣。奶奶不知疲倦地鹵豬頭豬腳,做年糕驢打滾兒。爺爺親自揮舞著鐵鏟炒花生栗子南瓜子,用竹筐盛了,放在炕上當零食。那栗子是秋天時埋在地下的,過年時挖出來洗淨,依然閃閃發光,新鮮如初。炒栗子時爺爺放很多糖,炒出來的栗子又甜又香,我會一直吃到飽。
要等過完正月十五,這一年一度的狂歡才算結束。日子重歸平靜,人們在依然刺骨的寒風裏,懷著深深淺淺的落寞,等待又一個春天的蒞臨。
後記
後來到了上學年紀,就被父母接回城裏,一路讀書,高考,上大學,出國,每一步都讓我離故鄉越來越遠,故鄉的身影也越來越蕭索。在很多年裏我隻回過故鄉兩次,一次是高考結束後,一次是遠赴異國他鄉的前夕。第一次回去時看到許多熟悉的麵孔,許多風景依然如故,隻是老屋已頹敗到不能再頹敗。爺爺奶奶早已搬到城裏和大家同住,所以老屋一直空著,裏麵蛛網林立,鴉雀無聞。弟弟壯膽從窗戶爬進去,撿回一些黑白老照片,有奶奶中年時的影像和一些絕版全家福。第二次去時老屋已賣給外鄉人,父子倆都是木匠,正埋頭在院裏做器具。見我們來,異常熱情,一直讓進屋裏,我一眼看到一隻橘色大貓懶洋洋躺在床上,炕已不見。屋裏幹淨,明亮,院子井井有條,菜園也一派繁榮。離開時我和弟弟喟然長歎,為老屋的新生命慶幸,也為這最終的易主感傷。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片樂土。
定居美國,連北京的父母家都難得回去,何況天遙地遠的故鄉。今生今世,不知能否再重歸故裏,稍作停留。爺爺奶奶的相繼去世,以及後來發生的諸多變故,讓我對往日時光有了深沉的眷戀;懷念日久,感傷日深,乃執筆為記。
是為永遠的心香,為故鄉而燃。
那時的時光蔥食得沒有遺憾 :)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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