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一個女人匆匆走著。她約摸四十五歲上下，麵色暗黃，卻無一絲一毫妝容，顯出她對自身的漠視，或也許是某種深層的自信，那種生活有所寄托有所皈依，不再靠容顏打造的自信。因外出多時，她頭發有些亂，毛毛地蓬起來，像剛走過微雨。衣服很簡樸，一望而知是淘寶貨。肩上一個大號帆布包，原本是深棕的，不知洗過多少遍，顏色已頗淡薄，像久經歲月衝刷的記憶。一根帶子顯見是斷了又用針線縫好的，針腳很密，也很粗。
女人緊緊抓著背包帶，像孕婦小心翼翼護著肚子。和準媽媽一樣，她嘴角浮著一抹幸福的笑，不時摸摸帆布包。包裏是一雙最新款耐克鞋，兩件阿迪達斯T恤衫，一個新上市的iPad，還有商業街一家著名甜點店的點心，價格不菲，一盒就要九十九。這些東西花去她一個月薪水，但她覺得值。畢竟，兒子已是高中生了，同學們都有的東西，他沒有的話未免可憐。她的帥帥的兒子，個頭已快一米八的兒子，值得世上最好的東西，如果能夠，她簡直可以賣血去滿足他一切所需。
此時已是晌午，她走得腰酸腿疼，肚子咕咕叫，便下意識地望望街邊小吃店，看到蘭州拉麵的招牌，嘴裏本能地泛起口水。她想到一隻藍色大碗，裏麵是紅紅的湯汁，綠綠的蔥花，白白的麵條裏藏著幾塊香噴噴的紅燒牛肉。兒子最愛吃蘭州拉麵了，每次帶他吃，她都點兩碗，兒子一碗，自己一碗，她隻吃麵，喝湯，把牛肉和青菜都夾給兒子。兒子總像隻餓極了的小狗，搖頭擺尾地吃，邊吃邊說，媽，這肉太好吃了！她就滿足地笑，仿佛每塊肉都落進了自己腹中。
她在店外失神地站著，過路行人都好奇地瞧她一眼。過了很久，她緩緩轉身，默默咽了咽口水，繼續前行。一碗麵要二十多塊，夠給兒子買些新上市的櫻桃了。這孩子最愛吃櫻桃，買多少能吃掉多少，每次她和老公都一個不吃，隻看著他吃。他吃得香甜，他們笑得香甜。何況，兒子不在身邊，一人獨享一碗牛肉麵，不知怎的讓她很有負罪感，總覺是在背著兒子偷偷享受。那些肉是該讓孩子吃的，畢竟他在長身體啊！還是下回吧，下回帶兒子一起吃！想到此她重重呼出一口氣，腳下輕盈起來，有種做了正確抉擇後的快意。
最後，她在路邊攤買了個煎餅果子，花了五塊錢。五塊，她想，還是可以接受的。有蛋，有蔥，有薄脆，不能再劃算了。她站在商業街的泡桐樹蔭裏，一口一口，舒舒服服吃完，一個渣渣都沒浪費。吃完她喝自帶的水。她出門從來都自己帶水，外麵一塊五一瓶的礦泉水，她總覺得貴。
喝完水她一頭紮進路邊的Coach店，準備給兒子買個男士背包。兒子好幾個同學都背這種包，據他說，帥爆了。他隻是無心一提——也許是有意，誰知道呢？——但他眼神中的豔羨刺激了她的神經。她的快一米八的帥兒子，如果背上這種包，該有多神氣呢？
她冷丁想起，有多久沒給七十多歲的父母買過些什麽了。的確，他們年事已高，除了必要的營養品，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少。偶爾她給他們買件衣服，都會遭他們批評，說她亂花錢。他們給她算賬，小楓每年要上多少興趣班補習班，寒暑假還要外出旅遊見世麵，平日裏吃的用的又講究，還怕有錢沒處燒？至於我們老兩口，都這麽大歲數了，穿鮮亮衣裳給誰看？人這一生，當牛做馬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子孫？最後，反倒是父母心疼女兒，塞給她一疊鈔票，叫她不拘什麽，給孩子隨便買些。咱們雖說不是有錢人，可也沒窮到哪裏去，別讓孩子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來！老人諄諄教誨。
想到這兒，她特地尋到一家保健品店，給二老買了兩瓶進口魚油。
買完東西她風風火火往家趕，一路等公共汽車，轉車。在車上她一刻不敢大意，雙手死死護住帆布包。公交車上小偷多，她很明了。背著這麽多值錢東西，本該打車回家的，但她舍不得花好幾十塊的打車費。車子搖搖晃晃地向前，一會兒停一站，一會兒停一站。在一次門開的空當，一隻手忽然閃電般伸來，要搶走她懷裏的帆布包。但對方沒料到她竟用那麽大的力氣抱著包，一奪之下，竟沒得逞，再使力時，他看到麵前一個急了眼的女人。她用極大的音量叫著有人搶劫，聲音震耳欲聾，透著種令人畏懼的瘋狂。她的眼神也是狂亂和凶狠的，有種母獅子在保護小獅子時的不顧一切。小偷被震懾住了，鬆了手，與此同時被周圍的乘客擒住，公交車直接開往最近的派出所。
她渾身發抖，眼中含淚，下死力抱緊背包。
進門時她看到兒子正在打遊戲。他回頭看她一眼，說媽回來啦，能給我切點兒西瓜嗎？我渴死了！便扭頭接著打。她走過去說兒子，猜媽媽給你買了什麽？兒子全然顧不上答話，盯著電腦屏幕問什麽？她略微泄氣，在他身邊坐下來，說打多久了？作業做完了沒？他說沒做完，累了，歇會兒，給我切點兒西瓜好嗎？她愛憐地看看這個近一米八的帥兒子，不快消失了。瞧，她說，媽媽給你買了這麽多東西！
不出她所料，兒子騰地一下跳起來，喜上眉梢。但他拿起iPad看了看，笑臉又轉為失望。隻是mini呀？他不滿。這雙鞋的顏色我不喜歡。T恤的圖案太難看了吧？我已經不愛吃這種蛋糕了，您拿去送人吧！包包還行，就是小了點兒！
她僵在原地。兒子抱她。媽，您都舍得花這麽多錢給我買東西了，就不能再多花點兒，買得讓我高興嗎？我想要大號iPad，要64G的；鞋子我想要現在正流行的金色；T恤呢，隻要不是這個圖案，都可以。您能不能現在就去給我換呢？好媽媽了！
她的心一下子融化了。是啊，這麽多錢都花了，為什麽不多花點兒，買兒子喜歡的東西呢？
她將西瓜切塊，盛在盤裏端到兒子麵前，又把東西重新塞回背包。吃吧兒子，吃完要不要和媽媽一起去？
兒子撒嬌：不要了吧？外麵那麽熱，路那麽遠，打車得三十分鍾呢！我最近學習特別累，每天都迷迷糊糊！
她想也是，兒子太辛苦了，不能讓他跟著在烈日下跑。那就別打遊戲了，吃完瓜好好做作業，好麽？她慈愛地說著，輕輕出門下樓，走向遠處的公共汽車站。
對不起，我隻想把你沒說完的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