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的頭幾年是在奶奶家渡過的。當時父親在遼寧從軍,母親也陪伴左右,我和弟弟就留守在奶奶家,直至學齡。那是個青山綠水的小村莊。天空碧藍,白雲悠悠,層巒疊嶂,溪澗奔流。狗吠深巷裏,雞鳴桑樹顛。采菊東籬下,悠然可見東西南北山。日子很清苦,很貧寒。大人都務農,忙得要命,我和弟弟就自得其樂,自生自滅。因為淘氣,我曾掉進井裏,差點兒淹死,曾從橋上摔到河心,靜脈血管被石頭割裂,曾從奔跑的驢背上甩落,險些摔成傻子,還曾從高高的杏樹上掉下來,幾乎成了跛子。但,蒼天保佑,每一次我都得以化險為夷,繼續拿生命淘氣。
當我穿越所有那些孤獨閉塞貧乏而險象環生的歲月,一路走到今天,童年種種早被歲月的大手精心PS,呈現出童話般的詩意和美麗。
如此美麗——
烤玉米
我吃過的最美味的玉米,是烤的,而且是在秋天的野地裏烤的,帶著山川的氣息,大地的氣息,和秋日落霞的光輝。
漫步秋日山間,遍地誘惑:紅紅的蘋果,黃黃的鴨梨,玳瑁般閃閃發光的栗子,在棕黃咧嘴的殼裏露出柔滑的身段兒。村口老核桃樹上掛滿果實。孩子們手持木棍信手打,熟透了的核桃就劈裏啪啦掉下來,像下了一陣核桃雨。青皮已半腐爛,露出潮潤的殼。以卵石擊之,青汁四濺,鮮嫩的核桃瓤便應聲而出。剝去薄薄的軟皮,即是美味的白瓤。一個個忙不迭地砸著,吃著,及至飽腹,手指也已染成棕褐……
不過我最愛的,還是烤玉米。
走在鄉間,隨處可見玉米地。修長的杆兒,每棵上都結著三四個,頭頂金纓,綠衣鼓脹,裏麵一兜兒金黃,向前是稚嫩,向後是滄桑,唯此時是成熟中透著水靈,軟硬合宜。
同行的大孩子一窩蜂鑽進地裏掰玉米。我不敢,是因裏麵結滿籮筐大的蛛網,上麵爬著鮮紅碧綠的蜘蛛。有次不小心紮進去了,抬頭望,四麵八方都是蛛網,嚇得我貓著腰,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出玉米地。所以此時,我就隻管撿樹枝木棍,堆成一堆。
有人劃著一根火柴,撲一聲,樹枝點著了,不一會兒便燃成橘紅一團。將玉米連皮丟進去,隻見青煙細細,嫋嫋飛升。彼時天色正如琉璃,青橙紅紫的色彩如海浪翻湧,在眾人臉上投下瞬息萬變的光輝。周遭很靜,不時聽見牧歸人的吆喝,老黃牛的哞哞。山風徐來,揚起細小的沙,在落霞中輕舞。空氣中起初隻是煙味,塵土味,慢慢便飄出玉米香,愈來愈濃。火光漸弱,玉米熟了,大家爭先恐後地搶一隻出來,不顧燙手,胡亂剝掉燒焦的皮,露出裏麵金黃中帶著焦黑的玉米的胴體。捏在手中,找到光澤最誘人的一塊,啊嗚一口咬下去——時間霎時靜止,滿嘴天國的氣息……
粽子
年年端午節,奶奶都會包粽子。她先將粽葉洗淨,浸泡,然後放大鐵鍋裏咕嘟咕嘟煮,煮得滿屋竹葉香。煮好後,葉子撈起,放進一個大鋁盆裏。與此同時,赤豆,紅棗,糯米,江米,大黃米也已浸泡多時。堂屋裏放下隻八仙桌,一片片粽葉鋪於其上,兩張一組,奶奶用蘸了水的手左一抹,右一抹,直到葉子光滑平順,沒一個褶皺。然後揭起,卷成圓錐形,抓把米放進去,再塞進幾枚紅棗,拿手背壓瓷實,將支棱著的粽葉折過來,蓋住米,最後用白棉線纏緊,打個活結,即大功告成。
奶奶和嬸嬸圍坐在桌旁包粽子,慢慢地,桌上和地上就變得滑溜溜。堂屋兩扇木門,門洞大開,陽光輕飄飄灑進來,風輕飄飄吹進來,滿屋清香流轉。我抱著貓坐在門墩兒上,曬著太陽,聞著竹葉香,聽大人們邊包粽子邊拉家常,隻覺一切都那麽好,好到我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從肺腑的深處,發出長長一聲輕歎。
終於,粽子全包好,都進了大鐵鍋,鐵鍋扣上鍋蓋,鍋蓋上再壓塊石頭。灶裏升起火,嗶嗶啵啵,水開了,嘩嘩沸。蒸汽從秫秸杆兒做的鍋蓋下冒出來,白白的,一縷一縷,透著股歡天喜地的勁頭。一連煮幾個鍾點,老屋的牆都滲進粽子香,奶奶說一聲,好了,就把石頭挪開,鍋蓋掀起,隻見滿鍋四角齊全的粽子,粽葉碧瑩瑩。奶奶用筷子夾起一隻,為它寬衣解帶,放進一個藍花碗裏,撒上白糖,遞給已守株待兔多時的我。
我便端著粽子坐回到門墩兒上,就著藍天,就著風,一點點感受舌尖上粽子的清香。
老貓
奶奶家有隻老貓,長得極醜,卻是我兒時的密友。
那時老宅附近有個山坡,坡上有個小水庫。夏夜,這貓常趁我們熟睡時溜出去,一人跑到水庫邊抓魚。夜半,月亮又大又圓,從白窗紙裏透進銀燦燦的光,照得滿屋明晃晃。這貓見闔家無聲無息,便從黑暗中站起,聳聳背,蹬蹬腿,沉著地走向西邊第一扇窗,嗖一聲,從專為它留的窗洞裏躥出去。我在黑暗中聽見它爬上院牆,又跳下去,撒開腿朝著水庫飛奔。
約莫半個鍾頭,貓回來了,仍從窗洞鑽進來,咕咚一聲跳到地上,坐定,嘴裏開始嘎吱大嚼。開燈一瞧,好家夥,這廝正咬一條大魚。魚還活著,尾巴拚命扭,頭被貓用爪子牢牢按住。猛然被大光籠罩,這貓一時愣住,和我們大眼瞪小眼,渾身又是泥巴又是草葉,狼狽之狀,仿佛偷兒被抓個現行。我和弟弟二話不說,一躍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跳下炕,一個抓貓,一個奪魚。可憐的貓兒,眼睜睜看獵物被我們搶走,隻得舔舔嘴,無可奈何地再次出征,然後再被掠奪,如是數回。它辛苦一宿,結果隻是為人作嫁,全便宜了我們。次日飯桌上,我們邊美滋滋吃紅燒魚,邊不時把魚頭魚骨都丟給桌下的貓。它鬱悶的小樣兒,我至今記憶猶新。
雖然在這事上確實對貓不起,但其實我們都愛它,碗裏有什麽好吃的都舍得分給它。我還常去草地裏逮螞蚱,用狗尾草穿起來扔給它吃,看它吃得搖頭擺尾喜不自勝,我比它還心滿意足。
小黑
小黑是條狗,通體黑毛,眼睛都黑黑。它是條小狗崽兒時就被迫和媽媽分離,來到奶奶家,不知是否因為此,眼神一直憂鬱。最初的日子,它小得不能再小,蜷起身子時像個黑絨球,經常隻聞它奶聲奶氣叫,卻不見它在哪兒。它脾氣很好,不追貓也不攆鵝,總默默跟在我們身後。
一轉眼,小黑成了青年,眼神依然憂鬱,身形很是瘦削。有一天,它正和我們在院子裏玩兒,忽然衝進來一群人,個個手持大棒,見了小黑就打。我目瞪口呆地躲在大人身後,看小黑夾起尾巴,東躲西藏,眼中滿是乞憐之意,卻終未能從披頭蓋腦的棍棒下逃脫,在嗚嗚一陣悲鳴後,它身子一歪,昏死在地。
那些日子,打狗隊四處橫行,一群人以政策為名到處擊殺野狗,連家犬也不放過。他們理直氣壯地闖進任何一座民宅,見狗就打,當著一家老小的麵將狗擊斃。小黑就是這樣慘死在大棒下。打狗隊將它的屍體扔在垃圾堆上,得意洋洋地離開。我至今記得當時的憤怒、恐懼與無能為力,小心靈中全部的激蕩,都化為射向那些人背影的恨恨的目光。
是夜,大雨傾盆,仿佛老天在清洗山村的傷。一夜噩夢連連。次日清晨,雲開日出,揉著惺忪睡眼走出房門,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小黑正站在門外,無限哀憐地望著我!
確實是小黑。衰弱地,顫巍巍地站在那兒,越發瘦削和憂鬱,叫起來,聲音裏有種令人心碎的淒涼。它沒被打死,一場大雨將它喚醒,讓它從垃圾堆上爬起來,再一次站立在陽光下。
而數月後,它還是死了。
平凡的快樂
山裏的日子不說一成不變,也算得上單調乏味。春種秋收,殺豬宰羊過大年,如是循環往複,日子一眼能望到頭。於是總隱隱盼著些波瀾。比如,家裏來客。不知何方來了個小老頭,腰上別個煙袋鍋子,手裏提一匣麵果子,大剌剌上門,一住數天。或哪裏來了位年輕姑娘,眉眼還算清秀,奶奶忙不迭地洗手做湯麵。平日很少吃細糧的我趁機打牙祭,一碗菜麵吃得熱火朝天。再比如,生產隊的牛從山梁上摔下來,死了,於是家家戶戶分得些牛肉,奶奶大火開煮,直煮到夜深還沒爛,濃烈的肉香熏得我饑腸轆轆,索性爬起,搬個小板凳坐在灶前。有時是哪位叔叔進山打獵,拎回一隻獾或一頭麂子,於是全家連日開葷。我至今記得獾肉入口的感覺——活像灌了一嘴油。
但最有意思的,還要數看新娘子。
從親戚到街坊鄰居,方圓幾裏,隔三差五就會有人結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主婚人莊嚴洪亮又煞有介事的吐字仿佛唱歌。儀式都在院兒裏完成。新郎新娘在院中央羞答答站著,新娘濃墨重彩,全身紅豔豔有如山丹丹花開,新浪也西裝革履油頭粉麵。滿院張燈結彩,烏泱泱站滿親朋好友街坊鄰裏,個個興奮不已,伸長了脖子看新娘。主婚人套話說完,一聲“發喜糖——”,花花綠綠的糖果即如雨點飛落,大人小孩齊彎腰。那年月,糖果還是奢侈品,喜糖大都是水果糖。撒完糖,主人要開喜宴,不相幹的人就知趣地離開。一群孩子邊吃著糖往家走,邊嘰嘰喳喳對新娘品頭論足。
孤獨之美
姑姑沒出嫁時,在家幫爺爺奶奶做各種農事,有時還會趕著羊群去山坡放羊。
有一次,我隨姑姑去放羊。正值初春,天氣陰晴不定,方才還風和日麗,轉眼就刮起大風。風越刮越猛,滿山遍野飛沙走石。我穿得單薄,在風中瑟瑟發抖,又被風沙迷了眼,苦不堪言,連連央姑姑回家。但羊兒尚未吃飽,不能就走,姑姑想了想,脫下外衣將我包住,讓我耐心再等會兒,自己提著鞭子,徑自走向風沙中。
姑姑的外套又大又厚,將我從頭到膝包個嚴實。我藏在衣服裏,端坐岩石上,隻聽風沙呼嘯,心內卻異常安寧。將衣服扒開條縫向外瞧,隻見漫山枯草,皆已在風中伏下了腰。周遭黃沙彌漫,唯獨我用姑姑外套營造的小小世界裏,一點點積聚起濃稠的暖意。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裏,強烈感受到一個小小的自我,一份甜蜜的孤獨。第一次,我發現一個人就可以那麽快樂,那麽滿足。以至於姑姑放完羊喊我回家時,我半天舍不得動身。
另一次,我被一起爬山的小夥伴捉弄:在遠離村落的山坡上,一不留神,他們都離開了我,茫茫山野隻剩我一個人。我向四方張望,隻見莽莽青山,幽幽山穀,鮮紅的小山棗掛滿枝頭。側耳聽,隻有風在吹,隻有水在流。我大聲喊每個人的名字,卻無人應。最後我在巨大的惶恐中,憑著記憶,獨自摸索回家。沿途我遇見一棵從未見過的檳子樹,正結滿紅豔豔的檳子,形似蘋果,卻僅有湯圓大小,累累垂垂。那一刻天很藍,陽光很亮,風很溫柔,蝴蝶在飛,鳥兒在唱,蜜蜂在嗡嗡忙碌。我凝望滿樹紅果,內心忽然像鼓脹的風帆,朝一個不知名的所在極速行進。信手摘一顆果子吃起來,酸甜酸甜,有種凜冽的清香。我眼中噙淚,陽光打在臉上,風從所有的方向吹來,所有的恐懼都化為烏有。甚至,我感到磅礴的幸福。
在後來的人生中,我越來越多地體會到當時那種幸福。如今我明白,那就是當人與自然獨處,與自己獨處時,物我兩忘,無欲無求的歡喜。
如今,世間最不能嚇倒我的事,便是孤獨。
結束語
近年的幾次回國,我都曾抽空回歸故裏。走在留下我童年足印的鄉間小路上,想起老叔教我唱的第一首歌:《鄉間的小路》;想起他教我讀的第一首詩:砍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後來人;想起所有那些浮光掠影的歡樂與深深淺淺的憂傷,我仿佛看到曾經那個紮著羊角小辮,眼神敏感又傻氣的小姑娘正從時光的盡頭飛奔而來,穿越青山綠水,穿越茫茫時空,一頭紮進我懷中。那一刻,我心中充滿悲憫與柔情。雖然我深知,發生在那個時空中的一切遠談不上完美,但在已過的四十個流年裏,時光之手如同熨鬥,將記憶燙得平平整整,了無褶痕。當我再次直麵往日的遺跡,再次回首曾經的斷簡殘篇,我心中隻有感恩,隻有寧靜,隻有幸福。
這一世,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