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懷孕了。
這消息像風一樣,不脛而走,為冰鎮帶來一絲活力。平日缺歡少樂的人們有了這個話頭兒,仿佛蟄伏不動的菜青蟲給針紮了下,渾身開始蠕動。不管男女老少,沒事兒就往鎮中心廣場溜達,美其名曰去散步,其實是去看瘋女人;她每天都在那兒,在同一條長椅上坐著發呆。他們圍著她逡巡,從各個角度審視她的肚子,看是不是如傳聞所言,那肚子裏懷著個野種。
瘋女人不是本地人。誰也說不清她是何時到冰鎮的,來這兒幹嘛,也不知她瘋了多久,為什麽瘋。打她第一次露麵起,人們就知她是個瘋子。她的衣服又髒又破,頭發和雞窩一樣亂蓬蓬。一雙布鞋已看不出顏色,右腳還破了個洞,露出黑黑的大腳趾。臉不能說難看,甚至可說有一點點好看,但是同樣髒兮兮。眼神一望而知地異於常人,飄忽迷茫,好像丟魂喪魄,冷不丁凝視你時卻又深又尖銳,叫人心裏發慌。她每天都坐在那條長椅上,仿佛那是她的工作,也要朝九晚五地奉行。所以白天的任何時間你都能在廣場上見著她。至於她晚上住哪兒,就沒人說得清了。有人說在鎮西頭的橋洞下見過她睡覺,有人說半夜在火車候車室裏見過她。人們常在飯點兒見她翻飯店門前的垃圾桶。趕上老板娘心情好,餐桌上要拿去喂狗的剩飯剩菜她也能有份。因此雖然居無定所,她倒從沒餓過肚子。
從她第一天出現在冰鎮起,就沒人跟她說話,人人繞著她走。她似乎也明白這點,所以從不近人,也從不和人搭訕。但她的目光總被廣場上的孩子吸引。望著歡笑的孩子,她眼裏的瘋狂會被某種感人的慈愛所取代。她的眼睛盯住某個孩子,笑意在臉上一點點綻開。有一次,一個孩子離她很近很近,幾乎觸手可及,她就下意識地伸手去夠,結果孩子的母親尖叫一聲,撲上前來把孩子拉走。從此小鎮居民都心存戒備,小孩子隻能遠遠玩耍,絕不能接近瘋女人。
就是這樣一個又瘋又髒的女人,居然懷孕了!怎麽可能?!誰會幹出這種缺德事?
但眼見為實。已過的冬天裏,瘋女人穿著厚衣服,還不顯山露水,一開春,衣衫越來越單薄,她的肚子就一天天顯形。老太太們在角落裏嘖嘖連聲,說,瞧瞧,得有六個月了吧! 這是哪個缺德帶冒煙兒的幹的,造孽呀!
但是瘋女人若無其事,每天依然坐在老地方,不時用手摸摸肚子,臉上罩著層將為人母者才有的光輝,似乎眼神也沒那麽狂亂了。她還是會盯住遠處的小孩子,口中喃喃自語:陽陽,陽陽……
她生了。誰也不知她在哪兒生的,何時生的,但她竟奇跡般地生下了孩子。還好是夏天,早晚都不涼。人們看到她抱著光赤溜的孩子,當街給她喂奶,邊喂邊夢囈般地念:陽陽,陽陽……
冰鎮人都驚呆了。這怎麽可以!小寶寶連件衣裳都沒有,也沒條毯子,就包在瘋女人的破衣爛衫裏,每天被她抱著流浪街頭……長期下去是要出人命的啊!
於是有人撥打了110。很快來了社工,他們走近瘋女人,說,請把孩子給我們,我們要把她送到福利院去,你的條件沒法養活她!
瘋女人驚恐地抱緊孩子,一步步退縮,她轉身想跑,但是被個彪形大漢給抓住了。他們從她懷裏搶出孩子,嘴裏兀自念叨: 可憐的孩子,你的爹是個王八蛋!
瘋女人哭號著撲上來搶,但是沒用。幾個壯漢攔住了她。他們把孩子帶走了,一路走,一路傳來孩子淒厲的哭聲。
我的陽陽呀——你們這些該死的人販子!你們偷走了我的陽陽,又來搶我的孩子!你們該死呀——該死——該死——
圍觀者無不動容,人們竊竊私語: 原來這瘋女人的孩子被偷了,怪不得會瘋!
但立刻有智者說:這都是命啊,命!人抗不過命! 她命裏注定要被人偷孩子,命裏注定要發瘋,命裏注定要懷野種,命裏注定連野種也得失去。上輩子一定造過滔天大孽呀!
冰鎮人深以為然。瘋女人的不幸是前車之鑒,不經意間竟促進了當地的精神文明建設。人們眼見這等悲慘命運,不禁麵壁的麵壁,反思的反思,個個決心多做善事,為來世謀個好前程。
於是鎮上很快修起座大廟,花錢無數,盛況空前。
善男信女們都到廟裏燒香拜佛去了,並且故事已告一段落,瘋女人也就沒人再關注。她生的孩子很快被福利院以高價賣給一個外地人。至於瘋女人,後來就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或許她死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