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不知你是否留意到，你提分手那日，和我們初見那天，相隔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滄海桑田。我們從陌生變得熟悉，從熟悉變得親密，又從親密不著痕跡地疏遠，直到那一天，你冷冷地告訴我，這一世，我們便緣盡於斯，永不再見。
我至今記得初見時你的樣子，以及，那一天的樣子。那是在整整四個月裏，唯一的一天天藍。世界仿佛從黑白驟然變為彩色，萬事萬物都清晰美麗有如春天。而其實那隻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禮拜四。看著我以為永不會再重現的藍天，我以為自己在做夢，腦子裏忽然就跳出王蒙《青春萬歲》的卷首語——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
走在上班路上，我感到久違的意氣風發，意識到，我還年輕著，生命還有無限可能，就像頭頂無邊的蔚藍。之前有多久了，我整個人都像那密不透風的霾一樣，是灰色的，從裏到外。每天早起出門，不管我把頭發打理得多齊整，不管我的襯衫有多白，皮鞋有多亮，在穿行過地鐵和無所不在的霧霾之後，到公司時都已灰頭土臉。這外在的灰漸漸穿透我的衣衫，滲入我的皮膚，一直鑽進我的血液。我的心慢慢被外麵的世界所浸染，有了一樣的灰色調。
所以那一天，那蔚藍，會讓我如此震撼。我有奔跑的衝動。我想放下工作放下一切，找棵大樹，在樹下靜靜躺上一天，什麽都不做，隻凝望那片藍，就像凝望我久已忘卻的青春。可是我不能。那一天，我和客戶有約，很重要的約。走在路上我不斷抬頭望天，遺憾我不能在那樣的日子逃離生活的樊籠，自由自在做自己的主人。
我卻不知道，就在那一天，我將遇見生命中最美的緣分，我將遇見你。事後我想到，你是和藍天一起到來的，因此冥冥中一定有老天的美意。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種感覺，覺得，你是那個可以點亮我生命，驅散我的灰色，讓我重新呼吸和活著的女人。你的目光也給了我鼓勵。那一天我像大病初愈之人，從前的奄奄一息蕩然無存，我目光炯炯妙語連珠，不知不覺揮灑出生命中最耀眼的才能。我在你的目光中看到欣賞。而你，這個長發飄飄，眼神睿智，笑容溫暖的姑娘，也就此進入我心。
愛情真是件奇妙的東西。你隻有親身經曆過它，才能懂得它的美，它的朽木回春翻江倒海的能力。它是一種救贖，把我從橡皮人的狀態喚醒。它是那日的滄海之藍，點燃我的激情和生命。而更幸運的事是，我們的喜歡是相互的，於是少了多少忐忑多少糾結多少你來我往的試探。我們很快陷入了熱戀。
童話裏常說王子和公主走到了一起，從此happily ever after，便再無下文。是因作者也知道，就如月圓則虧水滿則溢，花會開到荼蘼，感情發展到沸點，該說的情話已反複說過，該有的親密已反複實踐過，接下來也就隻有降溫，慢慢變成白開水吧？
而整整一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熱烈地愛著你，雖然我後來的態度會讓你難以相信。
一年來我們鮮少有傳說中的花前月下，因為這座城市的夜晚壓根兒就看不見月亮，花朵都蒙著塵灰。我們也從不手牽手漫步街頭，因為霧霾是那樣地濃烈，比我們的愛情還要濃烈。它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密不透風地圈禁著這座城池，生活在其中的人都在劫難逃。我不願戴著口罩和你在大街上走，因為那樣的漫步並不享受，並且滑稽而可悲。我們能去的地方隻有飯館，商場，電影院，雖然裏麵的空氣一樣烏煙瘴氣。
我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每一天。和你在一起的任何時光我都從不厭倦。我願意和你一起探索生活的叢林，不管遇見什麽，苦也好，樂也罷，我都會發自內心地喜悅。因為生活本就是喜憂參半，我們從所有的際遇裏領略生活的美，建造生活的智慧。人說活著就是修行，如果一生有你，這修行會容易得多，也快樂得多。所有的苦都將不複是苦，而是甜。
帶你去巴厘島旅行，是這一年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你一起逃離這霾的牢籠，在似乎是永恒的藍天下自由呼吸。在那裏我們手牽手漫步白沙灘，肩並肩看海上落日，在通往海中的木橋上歡笑著飛奔，我把一串雪白的茉莉花環戴在你頭上……那是童話般的時光，寸寸飛逝。我像醉酒之人，惟願長醉，不願醒。多希望我們可以永遠呼吸那樣的空氣，永遠那麽放鬆和舒展，多希望我們能一起把萬水千山走遍，一起丈量幸福的疆界。在我看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有你的時光，就是圓滿。
我怎麽會像你指控的那樣，不愛你了，不在乎你了呢？
但我確實一點點疏遠了你，在旅行歸來後。我對你說，工作很忙，而我，哮喘又犯了，在霧霾天裏咳得厲害，因此沒情沒緒。我不再經常打電話給你，不再經常噓寒問暖。我們在一起時，你也能清清楚楚察覺到我的冷淡。自尊如你，一直隱忍不發，一直等我自己意識到問題。而我卻沒有。你終於忍無可忍，滿眼憂傷地盤問我，是不是有了別人。我說沒有。你看起來卻更難過了。於是兩天後你就提出了分手。那天，我們相識整整一周年。
我沒說一句話，同意了。你提議最後一起吃頓飯，我們就去了第一次吃飯的館子。那頓飯吃得很長，直吃到打烊。中間你不停說話，故意開心，還祝我早日找個七仙女，早生貴子——天知道就算有結婚生子的指望，我也不會了，因為我絕不會再把一個小生命帶到這地獄一樣的霧霾中來——我就嗬嗬傻笑著聽。我們之間似乎毫無芥蒂，似乎什麽事都沒有，似乎還將永遠在一起，直到白頭。那氣氛是那樣地溫馨融洽，沒人會相信我們是出門就將分手的情侶。你也意識到了，所以你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哭，堅強的你，自尊的你，在整整一年裏不曾為任何事掉過眼淚，那一刻卻哭得梨花帶雨，讓我心痛。你哭的樣子真美。真想再一次把你抱在懷中，吻幹你的淚。可我隻是坐著，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最後你放下矜持，淚眼朦朧地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分開，是不是可以留下來。我還是沉默，不發一言。你終於絕望，起身去結帳，走前對我說了句，這一世，我們便緣盡於此，永不再見。便奪門而去。
我仍然坐著沒動，低垂了眼瞼，嘴角含笑。我看見你眼裏的哀慟，你卻看不見我心中的淚河。
你是我深愛的女人。這一生，我想不出自己還能愛誰如同愛你。若無意外，其實我會緊抓著你不放，我會娶你，會和你生兩個小孩，遠走高飛到沒有霧霾的他鄉。
但是太晚了。那天體檢結果出來，診斷書上赫然四個大字：肺癌晚期。之前我一直告訴你是哮喘，其實是絕症。從那刻起我便已然知道，給你戴上婚戒的男人從此注定不會是我，我不能拖累你。
但這些我都不能讓你知道。而你遲早都會知道。有一天，當我不在了，你一定會原諒我曾經的冷漠。假如不曾經曆這樣的事，我自己也不會知道，世間有一種愛，就叫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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