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庭熱水器還沒誕生,誕生了也沒錢買,所以洗澡得去公共澡堂。大冬天的,一家人洗個澡要像外出旅行一樣,大包特包: 內衣內褲,秋衣秋褲,外衣外褲,襪子拖鞋,毛巾香皂搓澡巾雪花膏蜂花牌洗發液護發素......男女各一包,浩浩蕩蕩全家開赴澡堂。
澡堂在騎車二十分鍾的地方。又要過橋,又要上坡,我爸帶我弟,我媽帶我,一路吹著冷風,凍得篩糠。好容易到了,我和我媽一進女澡堂門,就見白花花一群在眼前晃,正旁若無人地甩頭擦身貓腰拿衣服手伸到背後去係胸罩鉤……霧氣騰騰中,像堆剛出鍋的大白饅頭。
那時我恨死洗澡了,覺得這種滿不在乎地當眾赤身裸體之舉簡直無恥。可也隻能跟著無恥。找放衣服的櫃子,人多時還得守株待兔立等。人家光赤溜地穿衣服,我們檢閱似地看。
終於有位子了,趕緊過去脫衣上鎖,提著洗浴用品進浴室。浴室中間一個大池子,水都成了黑的,一群老大媽小媳婦還喜滋滋坐裏麵搓泥。十個噴頭裏有五個半死不活,一開,水就像神經病一樣亂呲。冷熱也難調,不時聽見一大嬸兒尖叫”哎呦媽呀燙死我了!”,跳一邊兒去,要不就是“哎呦水咋這麽涼啊!”,哆哆嗦嗦渾身香皂沫兒在一旁立等水熱。
那時在東北,民風彪悍,兼是軍營,滿澡堂軍人家屬,婦女們言行就更為潑辣。至今記得倆婦女為水龍頭爭吵時其中一位怒吼:這麽大一人跟吃屎的孩子計較,要不要臉啊! 目測她孩子跟我一般高,也有八九歲,怎麽就吃屎了,我打死也想不通。
洗完澡出來穿衣是最痛苦的環節。從暖烘烘的浴室猛然轉戰到冷颼颼的穿衣室,和從天堂到地獄有一拚。牙齒上下打架咯咯作響,以通電般的速度穿衣,左一層又一層,終於裹得厚厚的像棉花球一樣了,頭發還是濕的。那時也沒個電吹風,就頂著一頭濕發出門,讓冰天雪地跟黑山老妖似的狂吸頭上熱氣,沒一會兒長發就結了冰,可以隨便凹造型。
過程很痛苦,但洗完澡的身子確實舒服,舒服極了就不免飄飄然,思維奔逸起來,琢磨,呃,不知翁美玲去哪個澡堂,見到的話可以要個簽名。
那會兒正熱播83版《射雕》,土裏土氣的大陸人民哪兒見過那麽古靈精怪的漂亮姑娘啊,迷倒一片,我也不例外。想到和偶像赤條條相對還忙不迭地找紙筆要簽名,我暗自難為情地笑了。很多年後才得知,這種心思魯迅先生早有定性,就是一群小老百姓琢磨皇城裏都過的啥幸福日子,結論是:皇後娘娘醒了,大喊一聲,太監,給我拿個柿餅兒!
不記得啥時家裏有熱水器的了,但對我來說沒太大區別,因為高中就讀人大附,住校三年,洗了三年的公共澡堂,區別是滿眼青春少女並且文明。大學四年住校,接著混澡堂。條件所限,每周最多隻能洗兩次,大多時候一周一回。北京的冬天風沙奇大,洗完澡端著盆兒正往宿舍走呢,呼呼一陣狂風刮過,頭發裏全是沙子,白洗了。
現在回想,當年不知怎麽熬過來的。如今一天一洗還常嫌不夠,那時一周一次,想想都恐怖。光從洗澡看我就覺得活在了人類曆史上最好的時代。如今國內最普通的家庭都裝浴霸,國外家家戶戶車庫裏裝著獨立鍋爐,熱水不間斷供應,想洗就洗,幸福死。老見人懷念80年代,我也懷念,但隻是吃慣了大魚大肉後偶爾的野菜情懷,真讓我倒退三十年天天回去禁欲,說真的,毋寧死。
前年回國過春節,被我媽拉到某洗浴中心洗澡。我土,聽說外出洗澡甚是別扭,無奈我媽天花亂墜跟我布道,“哎呀那個舒服,還有人給你搓背,還能蒸桑拿,完後穿著睡衣去吃大餐……” 進門一瞧,富麗堂皇,一堆製服美女伺候。你還是要在眾目睽睽下脫衣存衣。再進浴室一看,裏麵也很豪,可也還是要在一群赤條條的婦女中間淋浴,而這些婦女的身形較三十年前的更慘不忍睹。
洗完一群人赤身裸體蒸桑拿,大家互不相識,大眼兒瞪小眼兒地坐著流汗,跟一群拔光了毛的雞在清蒸似的,熱氣騰騰。蒸完搓背,是最令人忍無可忍的環節。搓背女工身著胸罩短褲,渾身大汗淋漓地給人搓泥。被搓者以一種令人發指的幸福表情舒舒服服趴著或躺著,閉眼任人伺候。女工就在那兒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輪到我了,跟她聊,得知大過年的被老板禁止回老家,每天從早到晚地幹,兩歲兒子過年也見不到媽,言語間甚是淒涼。當時躺在那兒滿心負罪感,覺得這他媽的都什麽玩意兒啊,整個兒一一夜回到舊社會。
洗完我就發誓這輩子都不去公共澡堂消遣了——何況也談不上消遣,就忙著尷尬了。
我承認我土,不過我覺得洗澡是特私密一事兒,又不是殘疾人,好胳膊好腿的一個人洗足夠了。我始終覺得群浴是種野蠻,三十年前是逼不得已,如今再搞個豪華版的,也改變不了其野蠻本質。
一言以蔽之,自己洗澡,慰籍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