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光是我一生中的煉獄。我從不知世間竟有如此的痛楚,力道如此之大,幾乎將我的靈魂五馬分屍,枯葉般翻飛。我的軀殼成了行屍走肉,徒然在陽光下走,每一步都如小人魚之舞,踩在生存的刀尖上,難以忍受地痛。生存成了條件反射。餓了吃,渴了喝,別人對我笑,我就扯動嘴角。別人跟我說話,重複到第三遍我才如夢方醒:什麽?
我從不知孤獨可以如此徹骨。最劇烈的孤獨,其實與死無二。走在陽光燦爛的街頭,身旁經過紅男綠女的湍流,卻隻像魚經過海藻,大雁經過虛空。孤獨像個黑洞,把我吞噬。26歲的我,眼神滄桑,會突如其來地淚流滿麵。滿世界關心我的人,而其總和也無法稍稍填補離人留下的空洞。
我怎會有你這麽個不爭氣的閨蜜!秋整日數落我。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勸你,去內蒙呆上一段兒,讓草原的曠遠滌蕩一下你這井底之蛙的胸懷,保不齊就把那混蛋給忘到陰溝裏去!
我幹笑兩聲,真的去了。不為忘懷,是為尋找靈感。在一個地方呆久了,生活會淪為死水一潭。我需要鮮活的生活來橫掃滿腔凝滯,以及那壓斷我脊梁的悲哀。
我和巴圖就是這樣相遇的。他是當地資深向導,年近而立,身形高大,因為常風裏來雨裏去,皮膚黝黑,但牙齒很白,一笑,就是晴空萬裏的兩排。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好看的眼睛,又大,又黑,亮得像天上的星。當他注視你,你分明能感到兩道光打在身上,目光裏是向日葵一樣燦爛的真。
他伸出手來握了握我的手。後來我跟秋描述說:那隻手好大,好厚,好暖,好有安全感!秋在電話那頭嗤了一聲,不屑地說:不至於吧?剛還如喪考妣呢,這會兒碰上個向導就饑不擇食了!我跟你說啊,悠著點兒,那些人都是野蠻人,沒深度沒思想,絕對跟你兩個世界!你可別從一個沒出息的極端跑到另一個沒出息的極端,給我丟臉!
我聽了氣死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就是第一印象,給秋發揮成這樣。我要這麽容易動情,早脫離苦海了,何至於傷心太平洋至今!
巴圖確是個好向導。他開著吉普帶我到處跑,每到一個好地方就停下來,給我講那地方的典故,然後默默站在一旁,看我大刀闊斧地速寫,拍照。工作時,我的靈魂碎片會短暫地聚合在一起,傾注到每一個當下的細節中去。有時當我驀然抬頭,會看到他正近在咫尺地站著,以一種洞察一切的目光凝視我。他的目光總那麽溫暖,那麽有質感,仿佛不純然是一種光芒,而更是一種觸摸。坦白說,我從沒把他當作一個交談的對象。或許是成見使然,我打心眼兒裏覺得,我們是分屬兩個世界的,層次涇渭分明的兩個人。現實層麵或許還能有簡單的交集,而精神層麵,說一句也許都是南轅北轍。
更何況,我的精神世界隻給了一個人。即便他走了,我也全部塵封了起來,仿佛被他觸碰過的世界打上了永久的主權烙印。哪怕他放棄了,他也依然是主人。
但是當我麵對那樣的目光時,我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我和巴圖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性別,超越種族,超越教育程度的默契。在一些我還無法分辨的層麵上,他是懂我的。或者,我們是相通的。
有一次,我又忘了他的存在,全神貫注在我的事上。當我終於停止了工作,我失神地遙望遠方,想起離人,靈魂碎片再一次紛紛揚揚。我再一次掉進冰窟,掉進黑洞,掉進無邊無際的孤獨裏。雕像般站了不知多久,忽然,一件外套輕輕落在我肩上。
起風了。他說。
我驀然驚覺,抬眼看他。他近在咫尺地俯視我,滿眼了解。
境由心生。他忽然說。
我心一動,問:什麽意思?
能讓我們快樂的,是我們自己。能讓我們悲傷的,也是我們自己。如果我們選擇快樂,我們就可以快樂。如果我們選擇悲傷,我們也隻能悲傷。他遙望天邊的流雲,淡淡說。
我想不到他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無語。
那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是個傻瓜。他接著說。
你怎麽看出我心事的?我淒慘地問。
直覺吧。他說。有時人和人之間,不需要多說什麽,就能了解。
嗬嗬,是嗎?我苦笑。你看出我被甩了?
是那個人傻。他沒看到你的好。
哦?我好在哪裏?在他眼裏我一無是處,可以棄之如敝屣呢!我的淚湧上來。
他溫柔地望著我,好像一小撮火苗對牢一塊冰。
你很美。他由衷地說。
我大笑。如果我夠美,也許他就不會離開我了!我悲愴地說。
你真的很美,是他有眼無珠!巴圖真摯地說。
是麽?我美在哪兒?我自嘲地追問。
他認真望著我的眼睛,說:你專注的樣子,很美。你癡情的樣子,很美。你的眼神幹淨,很美。你對草原上的老人小孩一草一木都充滿真的感情,很美!
可惜,別人不這麽覺得。我沮喪地說。
為什麽那麽看重某個人的想法呢?也許問題在他,是他沒有能力欣賞你。也許你們就不是一類人!
我心中一動,想起離人一再說過的,他聽不懂我說的話,隻覺我的一切幽默一切小女人的頑皮都是莫名其妙,令他抓狂。說我們不在一個頻道上,然後就決然走出了我的世界。
聽起來你很有經驗啊!怎麽會這麽了解女人,了解感情呢?我戲謔地問。
因為我有過和你一樣的經曆啊?他微笑,所以我能體會你的痛苦。
這樣啊,不好意思,讓你……我歉然。
沒什麽,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啊?雄鷹也會受傷,但愈合了還是會迎著太陽飛。天地那麽遼闊,還是會遇見更好的人!
遇見了嗎?
嗯……遇見了你!他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
我?嗬嗬,我笑。我很榮幸!這麽說著,又一陣猛烈的思念襲來,太絕望太痛,不期然地眼淚橫飛。
好啦好啦……傻姑娘,別哭了,太陽都落山了,咱們該回去了,不然等下草原狼跑出來,可就一點不好玩了!——今天我請你吃烤羊!
烤羊……我沒出息地破涕為笑。
你大口吃肉的樣子很美。巴圖看了一會兒我的吃相,鄭重地說。
我差點兒噎住。不會吧?我前男友最看不上我的吃相,說我狼吞虎咽像非洲來的!
豪邁的姑娘最可愛。是他不懂自然的美!
他要像你這麽想該多好啊!我垂頭喪氣。
吃肉吃肉,來,幹杯!巴圖高舉紮啤。
和巴圖混熟了,發現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粗人。事實上他很細膩,很敏銳,很能洞悉幽微。他總能在我陷入低落時拉拔我,讓我出離情緒的泥沼。他給我唱歌,歌聲嘹亮悅耳。他還會吹笛子,會在暮色中的草原上為我吹蒙古老歌。清涼的笛聲如滄浪之水,洗去我滿心鬱結。那時節我會情不自禁依偎在他身旁,像就近太陽,就近安寧。一曲吹罷,我們會好一會兒沉默不語。
他主動教我騎馬。他誇我有悟性,上手快,沒多久就可以像當地姑娘一樣,策馬飛奔。在他的鼓動下我弄了件蒙古袍穿上,騎馬時,衣袂飄飄,他在一旁喝彩。
我們還是主顧關係,隻是有些不一樣了。他欣賞我,喜歡我,一目了然。我也喜歡他,但不是那種,更像是良師益友,或可以湊近了取暖的人。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愛上他。在我,這是如太陽和月亮相愛一樣不可能的事。畢竟,我們是來自那麽不同的背景的人。
當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愛上了他時,他已經無法知道了。也許愛情太賤,總要以血為投名狀。太太平平時,我們總那麽愚鈍,學不會傾聽內心的聲音,學不會珍惜。
巴圖是為我而死。那個黃昏,他陪我騎馬,歸去時天已大黑,於是在離鎮不遠的地段邂逅了三條草原狼。我的騎術本不嫻熟,驚慌中掉下馬背,狼蜂擁而至,情急之下巴圖打馬趕來,下馬,將我抱到馬背上,說聲抓好韁繩,照馬臀拍了一掌,我就飛奔而去。我聽到身後傳來狼的嗥叫,它們將巴圖圍在正中……
救援隊扛著槍舉著火把趕到時,巴圖已倒在血泊之中。這是第一次,我看見這七尺男兒靜默地橫在我腳前。我撲到他身上,撕心裂肺喊他的名字,他卻已聽不到我的呼喚。他躺在星光下,雪白的袍子被鮮血染紅。他棱角分明的臉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俊美。我抓住他的手,還是那麽大,還是那麽厚,甚至,還有最後的餘溫。我親吻它,它的主人卻再也無從感知。
後來我曾千萬次地想象,我可以怎樣被巴圖擁抱,親吻,甚至擁有。我可以怎樣在他懷中綻放,讓他成為世間最幸福的男人。他值得我一切的給與,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會為我而死的人。
他人如其名。他是我的巴圖魯,我的勇士。
但是我太後知後覺。世俗的條條框框壓製了我愛的勇氣。事後追想,在曾經的多少個瞬間,我確曾強烈地動心,為他的熱情,他的真誠,他的善良,他的孩子氣的單純。我隻是不敢想象,今生今世,我可以愛上一個草原漢子。當我看清己心,一切為時已晚,我們已陰陽兩隔,永無相戀的機會!
我就喜歡豪邁的姑娘......
你專注的樣子好美......
我遇見了你......
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姑娘......
我找到了你,卻又失去了你。這一世,我該以怎樣的心去追念,去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