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一條信息上定住了。是她發來的。她說:這歌兒不錯。跟著是個鏈接。
他淡淡看著她的頭像,平生頭一回,心如止水。放在從前,他的心會狂跳,會按捺不住地歡喜。哪怕信息裏隻有一個字,他也會反複端詳,直到爛熟於心。若是歌曲,他會第一時間搜來歌詞,認真爬梳每個句子,從中揣摩她的心思。雖然每一次,這些歌都真的隻是分享,是她聽得高興了,隨手一轉,沒任何話外音。而他總會在第一時間回複,唯恐讓她久等,盡管她從不會等,發完就忘諸腦後。他的回複往往掏心掏肺洋洋灑灑,每一個詞每一個標點都極盡精致,卻極少收到回音。對此他並不介意,覺得那些話入了她的眼簾,已很可滿足。他卻不知,她幾乎從不讀他的長篇大論。那些熱氣騰騰的情懷,基本可算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全付給了白地。
這一次,他沒有回。
他是二十年前認識的她。那年她才五歲,他也五歲,正是青梅竹馬的年紀。她隨父母搬到他住的小區。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呆住了。在哪兒見過這個女孩兒呢?他想來想去,想不出。隻覺親切,隻覺熟稔。他喜歡她瓷娃娃一樣的圓臉,黑瑪瑙一樣的眼睛,和有著與生俱來的風韻的,嬌嗔的笑容。男孩子懂事晚,他卻例外。她像催化劑,點燃了他生命中那簇真情的火焰。他無師自通地嗬護她,讓她免於同齡人的欺負。他把一切心愛之物與她分享,隻要她喜歡,他都舍得雙手奉送。有次他收到一塊比利時牛奶巧克力,自己一口舍不得吃,揣在兜裏,用小手緊緊護著,直到見到她才掏出來,巧克力幾已被他的體溫融化。看著她吃,看她吃得開心,他也就很開心。她卻全想不到他給了她一切所有,自己口水長流,也還是幸福。
他十歲時,差點兒為她殞命。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他們上了小學,同級同班。他得以和她朝夕相處,近距離嗬護她。那年班上組織春遊,爬一座近郊的山。中途她看到山崖上開著朵黃花,金燦燦,頓時被迷住了。啊!她說,要是能摘到那朵花該多好啊!他聽到這話,像聽到衝鋒的號角,偷偷掉了隊,一個人朝山崖上爬。老師驚慌失措地找到他時,他手上在流血,膝蓋破了一塊皮,校服上刮出幾個洞,卻如獲至寶地緊握著那朵花。他在同學們的起哄聲中把花遞給她,她歡天喜接過去賞玩,全沒留意到他手上身上的傷。但是看到她高興,他也就滿心甘甜,後來的寫檢查,班會點名批評,被父母狠剋,在他全算不得什麽了。
十五歲時,她出落成一個美少女。那時他們上初三,仍同校,但已不同班。他不再能時時刻刻見到她,隻能於課間操時,在上千人中追尋她的身影,或在短短的課間休息時間,裝作不經意路過她的教室。他總能看到她被幾個男生圍著說話。她向他們展露他所熟悉的嬌憨,笑得花枝亂顫。他的心像被錐子紮了,氣鼓鼓回自己教室。班上有女孩向他伸來豆蔻年華最鮮嫩的橄欖枝,他完全無視。他變得沉默寡言。在又一次看到她和一個男孩的親密舉動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在放學路上攔住了她。什麽事啊?她一如既往地嬌憨。他憂傷地望著她,不說話。到底什麽事啊!她煩了。於是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別的男生那樣近!她聽了驚訝地望著他,然後哈哈大笑,再然後正色道:你是我什麽人啊?幹涉我的交友自由?我把你當好朋友,但好朋友也不能管得太寬吧?我最討厭束縛,我喜歡自由自在,希望你了解!
她不知這番話像鐵錘,幾乎敲碎了這個少年的心。但幾個無眠的夜晚過去,他也就接受了。她說得對,自己算老幾,憑什麽幹涉她的生活?可畢竟她還把他當好朋友看啊!遇到任何事情,她幾乎第一個想到的人都是他。車胎紮了,忘帶課本了,數學題不會做了,口袋裏沒零錢了……七七八八。他像她世界裏的超人,永遠第一時間趕到,救她於水火之中。他也喜歡扮演這個角色,因為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從她眼中看到一絲溫情。這微不足道的溫度於他人是雞肋,於他卻是寒冬裏的篝火,足以溫暖他的身心。他兢兢業業做著她的守護神,不去想天長地久的事。
二十歲那年,他們在不同的大學,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相隔千裏之遙。一年到頭,隻有寒暑假才能見麵,後來隻有過年時才能見到。那年暑假,他坐火車去看她,才知她已有了男友。對此他並不意外。她那麽甜美那麽可愛,沒有人追才怪。他恨自己沒勇氣,守望她十五年,卻還是沒能及時張嘴,請她做自己女友。麵對她他一臉哀傷,但是她說,他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對她來說極為重要,請他振作起來。他接受了這個說法,心甘情願做她的藍顏知己,繼續嗬護她。
然後他也有了自己的戀情,一個癡心守候他兩年的姑娘。在這段戀情裏他相當被動,不慍不火,仿佛已耗盡全部愛的能量,隻是淡淡的,溫吞水一樣。但姑娘無所謂,隻要能在他身邊,就好。她像一盆火那樣地待他,溫暖他,他很感動,卻也深知這感動不能累積成愛情。看到姑娘飛蛾撲火全力以赴的樣子,他像看到自己,滿心無能為力和憐惜。於是一畢業兩個人就散了。他不願再耽誤對方的青春。
後來他知道,她的戀情在畢業時也結束了,隻是她沒告訴他,就又火速投入了下一段戀情。聽聞這個消息後他又震驚又痛心,幾乎麻木。有一陣子,他學會了借酒澆愁。最後他意識到,自己還年輕,還需要愛的本錢,不如先把心思放在事業上。她的新戀情,說不定哪天就又到了頭,那時如果自己足夠強大,可以給她一份像樣的生活了,也許可以從容地靠近她。想到這點他就踏實了,從此埋頭事業。與此同時,她從一段戀情走向另一段戀情。
二十年已過。如今他二十五歲,事業已小有起色。他期待她看到自己的努力和誠意,希望能增加彼此間的交流。她卻依然漫不經心。她極少主動發信息給他,有事除外,更極少回複他的信息。回複的話,也都惜字如金,一句話甚至幾個字就結束。越來越多的失落如同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他蒼涼的心間。他卻竭力守著最初的愛戀,像落水的人抱緊一根蘆葦。他從她回複的隻言片語裏尋找溫情的蛛絲馬跡,像乞丐在殘羹冷炙中尋找果腹之物,隻求這日漸冷卻的少年情懷能多活一天。
那天是個宿命的日子,在他一生中都將意義非凡。他出於關切,對即將外出旅行的她進行了一番叮囑。知道她不喜長篇大論,他刻意花時間整理了思緒,將想到的注意事項濃縮成兩分鍾的留言。留完不到十秒,他看到她的回複:求長話短說!
那一瞬間他感到渾身血液都被冰雪凍結。他清清楚楚感到了內心的幻滅,好像有什麽實體轟然崩塌,而在那濃煙彌漫的廢墟之中,他的靈魂第一次站立起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自由。所有的牽掛,所有的祈盼,所有卑微的渴望,全部化為雲煙。他終於明白,從五歲起,她就從未在意過他,所以可以那樣肆無忌憚地待他,那樣滿不在乎地揮霍他對她的真情,直到那一日,他的心被碾壓到極限,徹底碎裂。
平生第一次,他沒回她的信息。一周後,他收到這首歌,心卻已如死水,再不起絲毫波瀾。他不是小氣的人。多年來他已一忍再忍。他從不願她受絲毫委屈。但是現在,他已無能為力。他再做不到為了讓她安心,給她回一條溫暖的信息。
他終於成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