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我在讀《追憶似水年華》，一部大海般浩瀚，油畫般瑰麗，交響樂般壯美的文學經典。每日五時即起，裹著睡衣，在清晨蠢蠢欲動又依然靜謐的呼吸裏，在橙色燈光下，用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光，靜靜閱讀。
年輕時走馬觀花翻過這本書，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猶記那是在風入鬆一個安靜的角落，我抱著它，使出吃奶的勁兒，百爪撓心地一句句攻克，形同狗啃硬骨頭。其連篇累牘烈日般輝煌的景物描寫，大段大段跳躍性極強，極深入又極犀利的心理分析，讀得我頭暈眼花，幾乎懊惱，覺得仿佛梵高在精神病態下才畫出飛旋的星空和向日葵，普魯斯特也該是精神臻於病態才如此地喃喃自語和思維奔逸。高密度的華彩一個接一個，人仿佛置身熱帶雨林深處，行將被氧氣窒息。這書跟我讀過的所有小說都不同。它挑戰你的感性、悟性和耐性，讓你在習慣一目十行信馬由韁之後，倍感閱讀的挫折。不知多少晦澀的段落就那麽蜻蜓點水地過去，合上書，每每感到劫後餘生。所以雖說讀過，卻僅止於皮毛，略記得一二而已。
如今我明白，讀書有這感受，多半是自身膚淺所致，仿佛癩蛤蟆咬住天鵝翅，徒羨其美味，卻終因自身局限而一籌莫展。
近來重拾此書，雖仍有諸多段落需要參禪一般，以極寧靜的心爬梳，卻已不再是折磨，相反，是一連串的印證、會心和開悟。每每不可思議，作者是怎樣一位感性的天才，洞察人性的精靈，想象力的王者，才會有如此超凡的能量，從頭腦中流出的文字讓一個文學中年都讀得如此艱辛，在很多字字珠璣的段落需要反複咀嚼，品味，仿佛享用某些水果，吃完好一會兒才感到舌尖上醉人的清芬。從沒見過哪本書像這本書，需要你拿出朝聖的氣概，一點點向下丈量，不能稍稍分神，分神就會錯過華彩樂章。
人到中年讀經典，是不是有點兒晚？非也！相反，中年應該是讀經典的最佳時光。年輕時讀過很多名著，大都囫圇吞棗，到如今隻記個皮毛。那時閱曆太淺，心智太簡單，境界離經典差得太遠，即便一本本讀了，除非天生悟性過人，不然所得也十分有限。當然你可以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讀了再說，就像從小背的三字經，弟子規，唐詩宋詞，小屁孩兒懂個毛，時過境遷後不也都沉澱為底蘊。但那樣博大精深的巨作斷非唐詩宋詞的小情小調所能企及。它涉及一個時代的風習，涉及政治，涉及藝術，涉及音樂，涉及愛情，最重要的，涉及人性。你需要在一段漫長的歲月裏預備自己方方麵麵的修為，當水到渠成，翻開書，才會有一定的從容，一定的悟性，去真正領會那文字中燦若星辰的智慧與美，並不時嫣然一笑，深深會心。好比吃人參果，豬八戒的吃法是不行的。又好比聽《第九交響曲》，總得有一定的音樂修為，才不至滿耳聽到的都是噪音。
不是說年輕人就不必讀經典了，當然要，且極其必要。人真的應該在最好的年華裏定下讀書的格調，多讀經典，品味和鑒賞力才會水漲船高。就像音樂對耳朵的訓練。常聽亂七八糟的音樂，耳朵對美好韻律的感受力會被破壞。當耳朵長期被古典音樂喂養，再聽新世紀音樂，就很難感到真正的優美與和諧。讀書也一樣。讀過經典，再讀嘩眾取寵的雞湯文，你會受不了其煞有介事貌似高深的調調。又像愛情，曾經滄海難為水。擁有過極深極美的愛戀，就很難再退而求其次。
然而有一些經典，真的該留待心智足夠成熟，底蘊足夠深厚時再讀，否則就是把屠龍刀倚天劍交給武功全無之人，即便稀世珍寶，也形同廢銅爛鐵。此類經典，《追憶似水年華》正是典範。中年讀此書，盡管境界離作者仍遙不可及，但畢竟已有一定的悟性。隔著一百多年的光陰，隔著東西方文化差異，你仍能從中感到作者對於人性令人歎為觀止的洞察力。《斯萬之戀》一章中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令我驚為天人。作者像個靈魂解剖師，沉著冷靜地一點點剖開血肉又撥開神經，讓你全程透視一個靈魂最深層的內裏，最幽微的運作。最後，當你從這段蕩氣回腸的心理描寫中走出來，你會驚異地發現，這個一百多年前的天才，以其蓋世的洞察力和覺知力，在一個典型人物身上演繹出了千百年來深具普遍性的愛情心理，愛情博弈。他所披露的一切最細膩曲折的心思或許都曾在你靈魂深處汩汩流淌，隻是你渾然不覺。隨著他不厭其煩的解析，你才一步步驚覺，那個靈魂，就是你!
人到中年，難免會有緊迫感，痛感時不我待。工作，孩子，老人，家務之餘，時間已所剩無多，比不得青春少年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大把時光可供揮霍。把中年人的時間比作金錢的話，你可以用來買一堆假珠寶，假古董，也可以傾盡所有，購入一塊真美玉。時間利用又像吃自助餐，上來就拚命塞炒飯麵條雞翅膀，留給海鮮牛排的地方就勢必無多。肚子是有限的，時間更是有限的。有限的時間裏塞進了什麽，生命的格調也就是這些“什麽”。所以，是日複一日用雞湯文來喂養生命，還是以永垂不朽的經典來澆灌生命，將成為人們生命質量的終極分野。
周國平說：世界上平庸的書實在太多了，它們占據了數量的優勢，你一不小心就會落在它們的範圍裏。它們真正是在害人啊，不但占用了你本來可以讀好書的時間，並且使你在精神上變得和它們一樣平庸。所以讀書一定要有選擇，要去讀那些好書。我說的好書主要是指那些經典著作，或者是有定評的好書。如果你養成了讀好書的習慣，經常讀那些大師的書，你就會知道，它們和平庸的書的差別是一條鴻溝，完全不一樣，你回過頭再去讀那些平庸的書就讀不進去了，一點味道都沒有了。
誠哉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