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土地,隻有彈丸大小,隨著鄉親們陸續搬離,如今隻剩三戶人家:我們家,小老叔家,二黑家。幾十年來,先是爺爺和他的兄弟——我們的老爺,而後是老叔這一支和老爺的兒子,小老叔,一直做著前後院的緊鄰,共享著一座小橋,一口水井,一條道路,一片長滿梨樹的山坡。後來老叔搬到城裏,老宅因此荒置,多年後終於易主。再然後,母親想盡辦法收回了宅基地,在原地建起一座四合院,算是老叔和我家的共同產業,平時就由前院的小老叔幫忙照看,打理。
這一次,女兒也隨我回到了這片土地。
山路很長,但被汽車丈量,也就短了。從公路拐進來,不多時就來到家門前。小老叔小老嬸兒正在門前候著,笑眯眯招呼我:小紅回來啦!
一到這裏,我就成了“小紅”,這個幾百上千萬中國人共享的小名。老實說,我不大喜歡這名字,屬藏拙領域之一,因為它俗氣,土氣,毫無個性。光聽名字,好像我是穿紅棉襖,戴綠頭巾,紮兩條麻花辮兒的陝北農村小媳婦。但老家人都喊我小紅。這名字和環境很搭,也是一個確據,證明我和這片土地到死不能分割的關聯。所以我很樂於做小紅,隻在這片土地。
一進門,同行的老叔老嬸兒就張羅午飯,母親則在一旁打電話,呼朋喚友來食。
房後的桃子熟了,我去摘幾個給你們吃!小老叔說著,起身,我也蹦蹦跳跳跟了去。路不大好走,七拐八繞,又爬上一道土坡,總算見到老宅房側那幾株桃樹。都是新種的,身量尚小,卻結得滿滿的桃子,青的,紅的,精神抖擻地掛在枝頭。摘了一袋子下來,小老叔才燦然一笑,說,今兒你運氣,它沒來。
它?我好奇,是啥?
蛇,一條大蛇,有這麽粗!他用兩手比劃。
我目瞪口呆。咬不咬人?為什麽不趕走或打死?
呃,這個不能打。你媽說了,蛇是財神爺,動不得!它也不咬人,和我們相安無事。我們常撿到它蛻的皮,嗓子疼時拿來泡水喝,管用著呢!
我聽得一臉黑線。他看著我,嘿嘿笑。
趁飯還沒好,出門溜溜,母親陪同。那條兒時撒歡兒跑過的小路,兩旁長滿了大葉楊,筆直筆直,碧綠碧綠,無風自唱。我在中間走著,和當年一樣。因為旱,路邊小河幹了,長滿雜草,但仍開滿了野菊花。曾經的玉米地不再種玉米,全種了樹,不是核桃就是栗子。核桃已有乒乓球大,多是並蒂的,累累垂垂,觸手可及。栗子還是翠綠的刺球,頂著條毛茸茸的小辮兒。不時遇見一片菜地,木棍兒圍著,紫色豆角花從籬笆縫兒裏伸出來,探頭探腦地張望。倭瓜花金燦燦笑著,到處爬。黃瓜頂花帶刺,水靈靈掛在藤上。一排排大蔥,一溜溜尖椒,一片片紫茄子。蜜蜂嗡嗡飛,是自然版的《野蜂飛舞》。不時撲棱一聲,一隻喜鵲從草叢射向天去。山比記憶中更青,老鬆樹依然在,布穀鳥在鬆林中唱歌兒,一聲聲,尾音長長,滿山坳回蕩。
爬上兒時常爬的山梁,下麵就是兒時戲過的水。還是那麽清,那麽綠,處女一樣,幹幹淨淨躺臥在群山腳下。水邊泊著條小船,頗具畫意,叫人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句子。透過白楊枝葉的縫隙可見一個男人,正在水邊端坐,釣魚。遇見一道向下的石階時我獨自下去,穿過一片幼嫩的核桃林,行至水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平得像麵鏡子。我站著,蹲著,前進,後退,轉著圈兒地看看天,望望水,心中怦怦。
這就是我生長的地方。這片水,曾予我魚,予我菜,予我童年的歡笑,予我靈魂的底色。當我是個孩子,它是這樣;當我中年歸來,它仍是這樣。在山泉水清。因為藏在青山深處,它得以保全其寧靜,其清純,永遠以年輕的眸子打量歸來的遊子。在它麵前我感到某種神秘的呼召,來自四圍的山,眼前的水,以及腳下的土地。我渴望親吻一切,渴望浸沒水中,渴望在草地上打滾兒,渴望像一朵花,一根草,一棵樹,一條魚,一片流雲,一塊石子,一粒塵灰,永永遠遠,棲息於斯。
母親喚我多次,我方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上到山路,繼續前行,在一切景致裏追憶往日時光,直到行至極荒僻的所在。母親說,近來野豬出沒頻繁,還是回吧!這才歸去,沿途給女兒采了把野石竹。走到老宅對麵的山梁,俯瞰自家四合院兒,隻見青色院牆,朱紅圓柱,傍依山坡,四麵青山,儼然一幅歲月靜好的畫兒。曾經蕭條破敗,瓦楞上都長滿衰草的老屋,曾被新主人打理,雞鳴犬吠的老屋,我曾從上掉落的鬆木小橋,如今都不見了,代之以這座從裏到外現代化的宅子,和結實平闊的水泥橋麵,煥發出熠熠青春。
進門,午飯已就緒。在可供十多人圍坐的餐室,老叔老嬸已備好一大桌菜,有小土爐燉出的紅燒排骨,有清蒸鱒魚,有臘肉,有基圍蝦,還有我最愛吃的燉豆角,糖拌西紅柿,黃瓜大蔥蘸醬……
飛快吃完,想去北山裏走走,小老叔便陪了我去。山道很窄,兩側雜草叢生,已有荒野之象。我表示訝異,小老叔卻說,是你不記得了,路一直這樣,一入夏,雨水多,草木生發,自然蓬勃,越往裏走越蕪雜。我走得忐忑,唯恐遇見蛇,於是問當年采底溜(一種野菜,根狀如葫蘆,白色,可醃來吃。)的地方在哪,到了即可返回。小老叔說沒幾步路了。果然,走了幾步他就停下,問我,就這兒,你看哪些是?我低頭看看,如何認得出。於是他彎腰拔起根青綠葉子的植物,抖落泥土,送至我眼前。是很不起眼的一株,根上長滿白白嫩嫩的小葫蘆,尚未成熟,成熟後肥肥大大,洗淨了放在鹹菜缸裏醃漬,是極好的下飯菜。
到了家,女兒正拉小老嬸出去玩兒,我也跟了去。再次走上和母親同行的山路,爬上山梁,經過一片片核桃林,栗子林。
為什麽都是核桃栗子啊?我問小老嬸兒。
因為好賣啊?種毛豆,鬆鼠愛吃,都給你吃了,種玉米,野豬愛吃,剛一熟就給你啃了。何況也賣不出價錢。國家鼓勵退耕還林,核桃栗子又賣得好,所以就都種了核桃栗子。一到秋天,家家戶戶都進山收核桃,打栗子。核桃簡單,青皮時就能賣,便宜點兒就是。栗子麻煩,還得去殼兒。趕上種在深山裏的,就得一梯架子一梯架子自己背出來,累半天,也就賺個萬兒八千……
聽小老嬸兒絮叨著,眼前浮出童年的自己,怎樣坐在老核桃樹下,用鵝卵石砸一顆顆青皮核桃,砸得青汁亂濺,手指棕黃。怎樣在打過的栗子樹下尋栗子,用鞋尖兒在栗葉堆裏踢來踢去,每當見到殘存的栗子就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踩掉刺球,抓起來吃……很喜歡聽小老嬸兒聊這些事。它們像閏土口中的鵓鴣,藍貝,紅的綠的貝殼,偷吃西瓜的猹和跳魚……鮮活而新奇。
又下到我心心念念的水邊。小老嬸兒陪女兒玩水,指給她看水裏的小魚,我獨去一邊發呆。這次走得深遠,見到許多丟棄的礦泉水瓶,易拉罐,漂浮在水草邊。跑去問小老嬸兒,她歎口氣,說都是釣魚的人扔的。這水庫已被私人承包,在外打了廣告,吸引了不少城裏人來釣魚,一百塊釣一回,有人還在此過夜。承包人在水庫邊造了座簡易房,既當收費站,又當旅館,有三間小屋可供出租,隨著盛夏的來臨,釣魚人隻會增,不會減。
看著那些瓶瓶罐罐,我滿心鬱悶,卻沒袋子可將它們裝走,隻好決定路過時去跟承包人說,請他清理湖岸。
小老嬸兒穿著鞋下水,去撿水邊的田螺。喏,她拈起一顆給我看,小波(我弟弟)最愛吃這個,這裏有很多。撿回去放水盆裏,吐兩晚上泥,吐幹淨了,就可以拿辣醬炒著吃。這東西繁殖得特別快,一晚上,盆裏就下一堆小苗兒。
她彎腰在水裏撿,一把把扔到岸邊,女兒就負責往瓶裏裝,一顆顆塞進去。我在不遠處看著,隻覺這一老一小拾田螺的畫麵,特別美,特別甜。
歸途中她告訴我,每個黃昏,吃完晚飯,她和小老叔就溜溜達達到這湖邊來,吹一陣子風,再踏月回家。
我想象這畫麵,想象著暮色四合,彩霞滿天,青山不語,風從水麵吹來,空山無人,唯有蟲鳴,唯有鳥啼,兩個人說說笑笑,披星戴月而歸,是怎樣的神仙歲月!
本想在老家住一晚的,無奈趕在回美前夕,諸事繁雜,隻好算了。再說也沒了當年的土炕,金色葦編的炕席,沒了那些木窗棱,白窗紙,沒了小河的潺潺,漫坡的鴨梨,更沒了爺爺,奶奶,老爺,老奶奶……唯有清風明月還在,唯有陣陣鬆濤還在,唯有青山綠水還在,唯有藍天白雲還在。
唯有我們,還在。此生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