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閨女蕁麻疹的慘狀,我媽一下兒炸了。平日裏大忙人一個,說話惜字如金,留言秒數以個位論,打電話不是在飯局,就是在去飯局的途中,要麽就是各種日理萬機。我倆的典型通話是這樣的:
我:老太太,幹嘛呢?我想你啦!
我媽:閨女呀,媽也想你!媽現在正和誰誰誰在一起吃飯,回頭給你打電話哈!(電話自然是沒有的);或,媽正開車去哪哪哪,沒事回頭再打噢!(回頭我也就忘了。)
我:好滴。您多注意身體哈!多吃青菜少吃肉,別老坐著當土豆兒!白白了老媽咪!
再打就是幾周後。
我跟我媽,因為不必相濡以沫,所以堪比相忘於江湖。倆人都過得賊逍遙,無槽可吐,接通了也就那幾句話,老說也沒意思,所以慢慢就不虛與委蛇了,很久不通話也不覺得啥。然後忽一日,這老太太會猛然心血來潮,開始奪命追魂call,每條幾秒,一留一長串兒:
閨女呀,幹嘛哪?
你咋這麽久不給媽打電話呀?
咳嗽好點兒了嗎?(咳嗽都是仨月之前的事兒了。)
今天媽閑著,哪兒都沒去,所以想跟你說句話兒啦?(我還真是您幸福生活的邊角料噢。)
你聽到了嗎?咋還不回話?
快回話呀閨女!
回話!!!
……
她留言時我正披頭散發跟倆猴崽子鬥智鬥勇,待看到留言,我媽的咋呼程度仿佛我已人間蒸發。
這就是我和我媽的交流日常。
但是,一朝有個芝麻綠豆大的小破事兒,比方說我的蕁麻疹(就痛苦程度而言,其實貌似也不算小事。),我媽立刻小宇宙爆炸,鋪天蓋地的關懷冰雹一樣砸向我:去年回國咋沒說?說的話當時就帶你看醫生抓藥(我也忘了為嘛沒說,已經困擾我快五年的毛病)……剛剛問了李大夫,她說這個容易治,給開了藥方……藥買好了哈,本來是中藥材,得拿藥吊子熬,現在都做成顆粒包裝,衝了喝就行……明天就讓你弟給你寄過去哈……
雷厲風行,速戰速決,這就是我媽。
必須說,我媽是枚奇女子。雖說隻有小學文憑,胸襟和見識卻不讓須眉。這老太太今年芳齡66,看精神氣兒隻有55。走路虎虎生風,顧盼自雄,一望而知是尊人物。伊在當地也確實名頭響當當,大年夜的,高僧都專程來送字畫,老太世事洞明地一笑,揮手:來人哪!快給我封個大紅包!說話向來殺伐決斷,條理分明,句句切中要害,叫人不得不服。這老太沒上大學是大學的損失,以她的資質,受過係統高等教育的話有望成為吳儀第二——我就這麽看好我媽。可惜我不是她媽,不然慧眼識英,砸鍋賣鐵也把她培養成一代女俠。
我媽是地地道道的草根階層。她爹,我那沒見過麵的老爺,好像是地主,不過沒落了,到她這代情形跟農民無異。所以我媽從小苦沒少吃,砍柴喂豬,嘛嘛都幹。看她年輕時照片,一身綠軍裝,背個綠軍挎,兩條麻花辮,眉清又目秀。那會兒她混文工團,跳過不少樣板戲,後來看上放電影的我爸。我爸當時貌似有對象來著,我媽一巾幗英雄,怕誰?直接把他給策反了。後來倆人你是風兒我是沙,吵吵鬧鬧到天涯,一起從軍遼寧,把我跟我弟倆小可憐兒扔在了老家。再後來我們也過去了,因生活清苦,不如意事繁多,我媽像個定時炸彈,隨時爆炸。話說,小學四年級前我和我弟挨打挨罵都是家常便飯。巴掌算輕的,還有笤帚疙瘩。生存狀況之淒慘,之水深火熱,可謂罄竹難書。
不過我媽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舉例來說,有次她讓我去打醬油,沒零錢,就給我一張麵值五十的大鈔。我拿著錢和空瓶兒下樓去,直奔樓對麵一家小雜貨店。打完醬油,店主給我找錢,應該是四十幾塊外加毛票分票吧,正數著,被風吹個滿地,趕緊手忙腳亂抓起,還沒來得及點,就見我最崇拜的曆史老師迎麵走來,當時就打了雞血,揮舞著鈔票跟她打招呼,立地暢談,甚歡。過了一世紀,老師去了,再看手裏的錢,頓時萎了,居然少了二十塊!那年頭二十可是個大數目哦。回身問店主,店主翻著白眼兒說沒看見。我猜他不僅看見而且撿起來揣兜兒了,但是也沒攝像頭,也沒目擊者,墨跡半晌,隻有惴惴回家,路上死的心都有了。果然到家我媽就發飆,電閃雷鳴,把我關自己房間說別吃飯了。我就抽抽搭搭看書去了。結果還沒十分鍾她就推門進來,不僅溫言軟語請我去吃飯,還給我十塊錢,讓我拿去買零食吃。——要知道那年頭壓歲錢也沒十塊好吧!這就是我媽。
之所以小學四年級後就不怎麽挨打挨罵了,原因有二:第一,隨我爸轉業回京後,也不知是興城教育水平高了一大截,還是密雲教育水平低了一大截,還是幹脆我像王小波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質,遇見合適的地方就大放光彩,總之在遼寧隻算中等生的我一躍而成為當地重點小學光芒萬丈的尖子生,被老師寵得,恨不能天天抱懷裏(女老師哈),當旗手,當中隊長,當大隊長,袖子上別個四道杠,每天跟老師身後狐假虎威……醜小鴨忽然變成白天鵝,我媽也就不再忍心下手打,雖然發飆還是生活的日常。第二,她老人家中年開始個人事業,有頭腦,有魄力,吃苦耐勞,白手起家,慢慢做得風生水起。境遇一順,人人能做菩薩。所以我們就越來越少挨罵了。
到如今我媽整個兒就一觀世音轉世了。疼起我來,天下無敵。坐公車去趟北京還怕我走丟,沒完沒了電話定位,全無二十多年前放我一人去陝西甘肅亂跑的氣概。那會兒也沒手機,一走半個月,音訊皆無,中間遇見過小偷騙子各式壞人,也沒見她緊張。每次回國伊都像飼養員,從早到晚地讓我吃。拿早餐為例。就一早餐,我媽能整出滿滿一桌子吃食,我最愛吃的豆腐腦就好幾盒兒,甜燒餅一堆,豆漿,油條,餛飩,玉米,炸醬麵,油汪汪的鹹鴨蛋,紅燒帶魚鹵豬蹄……吃完一頓早飯,一天都不用吃了。特別是天寒地凍,外麵又霾得厲害時,哪兒都去不了,整個人就跟豬圈裏的豬一樣,吃完泔水隻能躺著坐著,全無消耗,然後沒一會兒我媽又喊,閨女呀,吃飯啦……我覺得吧,虧得在國內呆的時間不長,仨禮拜為限,不然結局就倆:不是吃死,就是吃成豬。
我媽的豪邁也是無人能及。前年回國過年,隨口說句那個倭瓜子很好吃,我媽先一拍大腿,說哎呀,從老家弄回來全送人了!緊接著就開車出門,跟鬼子進村兒似的,挨家挨戶討回。看到滿滿一大包倭瓜子我驚到說不出話,我媽說,閨女,媽全給你要回來了,你都帶走,回頭我再給他們弄!
如此神勇之事,全世界估計隻有這老太太幹得出。
在我媽眼裏,我永遠是一小屁孩兒,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得她罩著。幸虧生活在萬裏之外,不然在她身邊,不自覺就萎縮成個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方麵特滋潤,可以像個白癡一樣地活著,永遠在吃吃吃,玩兒玩兒玩兒,大腦放空,萬事不操心,另一方麵又特空虛特萎靡,特有種混吃等死百無聊賴之感,所以過不了多久就會想逃離。一人獨力撐持的日子固然煩難,但至少腳踏實地,對人生充滿掌控感。在我媽身邊,因為她太強大,我就隻能一天天無能下去,笨下去。
我媽奮鬥到今天,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累,經曆過很多憂愁,我卻一無所知。隻記得她親口講的一件事,就是很多年前,她打拚之初,有次騎自行車去很遠的地方辦事,回家時路遇大雨,她沒辦法,躲在橋洞下。彼時河中漲水,水流湍急,她就推車站在冰冷的河水中,直到雨小了才繼續趕路。那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件事,證明了我媽一路走來的艱辛。此外她從不提及任何苦,對過往一切都雲淡風輕,一笑置之。我常想,該多跟她聊聊,聽她講講過去的故事,將它們記錄在案。因為那是她的一生,雖比不得風雲人物,在我眼裏卻是驚心動魄,叱吒風雲。
我始終覺得,雖然我學曆比我媽高多了,書讀得比她多多了,境界卻比她差遠了。不管是待人接物,為人處世,涵養韌性胸襟,都難望其項背。我不是值得她驕傲的女兒,她卻是值得我驕傲的媽。怎麽說呢,她太強大,正應了那句:每一個無能的女人背後,都有一位能幹的媽。這就是我家的寫照。
我媽愛我,我愛我媽。祝老太太長命百歲,壽比南山,今年六十六,明年十六,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