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這一刻，兒子七歲，女兒三歲。
30年後，他們必定已有各自的生活，與各自的伴侶和孩子一起，組成了各自的星係。這個星係裏會有全套的喜怒悲歡，牽引著他們幾乎全部的能量。在茫茫太空裏，他們離我們或遙遠或切近，但不管多遠多近，他們都已是另外的星係，與我們平行存在，兩兩相望，甚至，都不會有太多時間和我們相望。我們了解他們打拚的艱辛，生活的繁忙，甚至不忍以電話相擾。在寂寥的日子裏，我們一遍遍瀏覽他們從小到大的照片，一遍遍驚異：那個上躥下跳的小猴子去哪兒了？那個嬌滴滴的小丫頭去哪兒了？時間，都去哪兒了？他們都成了另外星係的中流砥柱，成了別人的丈夫，妻子，父親，母親。當某一個平凡的午後，我們接到他們的電話，隻是一句“爸，媽，你們都還好嗎？”，就足已令我們老淚縱橫。
20年後，兒子將近而立，已能自己養活自己，從我們的經濟體係中徹底抽離。他可能會住在別的城市，離家幾千裏，會有個女友，占據了他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思緒。他已不再像高中時代，需要羞答答向我們要錢買情人節禮物。他已有能力自己設計和負擔生活的諸般細節，不需我們首肯。他也許會在聖誕之際和女友外出旅行，哪怕那是一年到頭我們唯一可能相見的時機。他已徹底脫離我們的星係，成為一個獨立的星球。與此同時，女兒也已大學畢業，或在讀研，或在工作。她也會有她的意中人，生活得甜甜美美。和哥哥一樣，聖誕節她也可能要外出旅行，因為機會難得。她和哥哥一樣在電話裏致歉：爸爸媽媽，對不起，我爭取春節時回家看你們！於是聖誕平安夜，我們和空巢老友聚在一起，三杯兩盞淡酒，彼此安撫失落和空虛。
15年後，兒子即將大學畢業，還在茫然: 是要讀研，還是要找工作；還會不時打來電話，問爸爸對他前途的看法。那時的聖誕節，他還會一如既往地回家。在聖誕前某個冷雨瀟瀟的傍晚，他爸開車去機場接他。他風塵仆仆地走出來，放下行李，給父親一個擁抱，然後父子並肩走向風雨中。與此同時，我正在廚房裏大肆煎炒烹炸，準備所有他愛吃的食物。正忙亂，門開了，牛高馬大的他走進來，帶著一身冷氣擁抱我，親熱地說，媽，我回來了! 上高三的妹妹出來迎接，兩人頃刻聊成一團，唧唧呱呱談論各自將要結束和將要開始的大學生涯。全家人再次歡聚同一屋簷下。隻是，歡聚的時光何其短暫，剛一開始，就已進入倒計時。我們爭分奪秒地和他廝守，他卻還要聯絡舊友，赴各種約。我們模模糊糊意識到，他正大步流星脫離我們的星係，成為一個獨立的星體。而她的妹妹，很快也將離家前往大學，緊隨哥哥的腳蹤而去。
10年後，兒子正忙於應付各種考試，準備申請大學的材料，每天焦頭爛額，罕言寡語。這是此生他和我們朝夕相處的最後一年。我的心被離愁別緒裝滿，常常追憶往昔，後悔哪一次罵了他，哪一次打了他，做夢都會因內疚而驚醒。每一天，我花更長的時間注視他，用目光摩挲他英俊的臉龐。我挖空心思為他做可口的飯菜，凝視他大口大口吞吃的樣子，把它深深刻在心版上。唯一的安慰是，女兒才上初中，還要在身邊呆幾年。雖然她已進入青春期，叛逆得讓我們生氣，但，總歸生活中還有個焦點吧!
5年後，兒子上初中，開始進入青春期。他聲音會變粗，會慢慢出現男性的第二特征。他會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有自己的朋友圈。他不再纏著我們問這問那，更多時候會把自己關起來，讀書，做project，思考。他會有自己的小秘密，小心曲，偶爾還會跟爸爸分享。他個子已比我還高，身強力壯。我辭退了園丁，把果樹和草坪交給他，並付給他酬勞。他汗流浹背地在院子裏勞作，但心情很好，因為他終於可以用自己賺的錢買一件心儀已久的東西。12歲，他已可單獨留在家中。他不會再為一些零食跟我去超市購物，也不會再吵著要我帶他去操場騎車。他的生活已不再像從前那樣離不開我。在越來越獨立的生活中，他的小小星球已開始萌芽。還好，女兒還小，還像小時一樣甜蜜可愛，喜歡在我懷裏撒嬌。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兒子長大帶給我的失落。
這一刻，兒子還是個小小少年，說話還像隻小鳥，啾啾啾。每一天他都會突發奇想，搞出一些精致的淘氣，有時會破壞一些物品，有時會引發一場虛驚。他沒完沒了地問問題，並且刨根問底，直到我們被問崩潰，請他閉嘴。他喜歡騎車，騎車時專挑坑坑窪窪布滿刺球和尖石頭的路走，好幾次把輪胎給紮破。他總在跑跑跳跳，聲音總是高八度，吃飯時總把米粒掉得到處是，至今係不好鞋帶。我們需要一千遍一萬遍地重複一些道理，手把手教給他各種生活技能，跟在他身後收拾一堆狼藉，每天都要反複問他，你今天拉臭了嗎？因為他容易便秘......
他常讓我們感到生活是最苦的修行，有時苦得讓我們長長歎息。可是他會熱烈擁抱我們，用百分之百的情意。他喜歡和我們玩兒捉迷藏，當我們故意自言自語，Bryan藏哪裏了呢？他會在藏身之處噗嗤笑出來，有時還會大聲告訴你，我在這兒哪！他會在掉牙後認真寫信給Tooth Fairy，告訴她，自己掉了一顆牙，怎麽掉的，最後認真署名:“你的朋友，Bryan”。然後把信和掉落的牙齒認真塞進一個塑料袋，放在枕頭下。次日清晨，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枕頭下有沒有回信。每次他都開心地告訴我們，Tooth Fairy回信了，還送他兩塊錢作為禮物，還讓他愛護妹妹，小聲說話。他會訕訕地問，Tooth Fairy怎知我欺負妹妹呢？他全心全意地信任聖誕老人，認真向聖誕老人祈禱他想要的禮物，同時問我們，聖誕老人會不會覺得我太淘氣，今年不送我禮物了啊？他會為一切簡單的，幾塊錢的小禮物歡天喜地，看著他純真的笑你會深深感動：有時我們為成年人付出那麽多，也不見得能見到如此開心的笑容，多希望他的快樂永遠這麽簡單......女兒就更不必說了，從出生就是我的天使，帶給我綿綿無絕的歡喜。
所以，想來想去，人生最幸福的時光就是此刻——當孩子仍全身心依賴著我們，眷戀著我們，仍是我們家中的一員，我們星係中的一顆小行星。他們是我們手中的一塊璞玉，任由我們雕琢。他們是我們打造的飛船，終有一日要發射向太空。唯有此刻，我們是百分之百地擁有著他們的心，他們的愛。唯有此刻，他們是完完全全地屬於我們。
孩子是甜蜜的負擔。不堪重負之時就從三十年後想起，一直想回到這一刻，就會醍醐灌頂，異常珍惜這苦樂年華的每一天。
好好享受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