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榨時光
我思。我寫。我在。
其實他不喜歡開車。開車不環保，而他是環保主義者；其次浪費時間，特別是塞車時；當然，也累。
但他忽然就迷上了開車，並且是從天津到北京的長途。每個周一，一大早他就出發，到達後短暫逗留，再在上班前趕回。回來時春風滿麵，有朝聖歸來的信徒臉上那種光輝。
就如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情，也能叫人無所不至，變得無畏。
遠方的她是他哥們兒的前女友，哥們兒有了新歡，就把她拋棄了。他於心不忍，前去安撫，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涕淚橫流。他陪她一整晚，陪她喝酒，聽她語無倫次地哭訴。她像隻生了病的貓，可憐兮兮依偎在他肩頭，淚水把他的襯衣都濕透。他僵直地坐著，聽她醉中的呢喃，感受她無助的顫抖，和蒸騰著梔子花香的溫度，很奇妙地，愛情就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大多時候，愛情就像霧中來客，身形朦朦朧朧，及至你看清它時，你甚至鬧不清已看見它多久。但他不。他清清楚楚看見愛情花開的瞬間。那一瞬之前，沒有愛情，絕對沒有。她是他哥們兒的女友，他連心思意念裏都不曾閃過曖昧的念頭。每次見麵，他都客客氣氣喊她嫂子，比他小幾歲的她聽了隻是咯咯笑，甘之如飴。他甚至不曾定睛看過她。在他印象裏，她就是一雙大眼睛，和永不消歇的笑容。活活潑潑地，愛說愛笑地，語速奇快地，滿腦子古怪念頭地，像隻行走的精靈，永遠叫人捉摸不透。
那一瞬他如遭電擊。愛情像張彌天大網，兜頭罩下，將他裹得嚴嚴實實。他慌亂，不知所措。他扶她上車，送她回她公寓，為她開門，將她扶至床邊，幫她躺下，看她長發淩亂地散落臉上，像風中的定格。她眉梢眼角都是紅暈，麵頰上滿是淚痕，像一道道小溪，在妝容上留下交錯的痕跡。他定睛望望她好看的鎖骨，拉過一條被子，給她蓋上，然後深吸一口氣，離去。
從此他便以安撫之名停留在她生命裏。她住北京，他住天津，但那也沒關係，他願意開車去看她。她隨口說句天津好地方啊，狗不理包子最好吃！他就記住了。她的工作性質決定，周末她也要上班，隻在周一倒休。於是每個星期一，他一大早就起床，去當地最有名的狗不理買了包子上路。全程130公裏，開高速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到達時她還沒起床，隻穿睡衣，披頭散發地為他開門，接過包子後歡天喜地地說聲，好香啊！她看包子的時間，比看他長。但他心裏美美的，渾身像打了雞血，又像吃了興奮劑，持續地醍醐灌頂。然後他看看表，又戀戀不舍地看看她，說該回去上班了，今天有會呢。她就說聲謝啦，路上小心！他笑笑地凝望她一眼，轉身下樓，再開一個多鍾頭回天津。
不可謂不辛苦，特別是當這事兒成為風雨無阻的堅持。而他渾然不覺。他像中了愛情的魔咒，渾身充滿英雄般頂天立地的能量，可以雖萬千人而吾往矣，何況隻是區區來回兩百多公裏的長途。
他看得出來，她還愛著他哥們兒，眼裏的憂傷厚得像霧霾，揮之不去。在他和她會麵的短短十幾分鍾裏，她總是巧妙地，隱晦地提到前男友，他心裏泛起疼痛的霧，可還是微笑應答，據實以告。看著她眼中愈發厚重的憂傷，他恨不能化為長風一縷，將它們吹得片甲不留。
然而她越是癡情，越是無法忘情，他對她越是一往情深。這樣專情的姑娘，這年頭已不多見了吧?他欣慰，同時歎息她的情不為己。但那又怎樣？至少，他還可以停留在她身邊，為她做一些事情，帶給她一些快樂，看她一天天恢複活力。哪怕她永不會愛上他，他也知足了，畢竟，生命中的這一段時光，他曾陪她同行。也說不定有一天，她會被他感動呢？
她不是不知他的情意，聰明如她，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但她先是以他哥們兒受害者的身份，安享他的撫慰，後來在他越來越明朗的愛情前再沒法裝傻充愣了，就在電話裏下達了逐客令。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付出，但是我們......不可能。以後不要再聯係了，對不起......說完她就拉黑了他。
他感到某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壓抑在心底的愛情之火從未得到過正大光明的燃燒，就要被冷雨澆滅。它們卻不甘心就此熄滅，從他五髒六腑的縫隙裏向周身蔓延，蔓延進他的肌肉，他的血液，他的每一根神經，他的骨髓，直到把他燒為灰燼。
他活了下來，從幻滅之中，從劇痛之中，從死蔭的幽穀之中，從焚心蝕骨的烈焰之中，艱難地存活了下來。
一年後的某個清晨，她從北京某商業街走過，見到一個新開張的飯館，飯館招牌赫然是：天津狗不理包子。她心中一動，久久駐足，盯牢那匾額。他溫和的笑容從虛空中浮起。她想起他幹淨的，執著的眼神，想起他風塵仆仆的氣息，想起他周複一周送來的，還帶著熱乎氣的包子。她的心忽然狂跳，血液忽然凝滯。就在那一時，那一刻，她愛上了他。
她打他的電話，還是那個號碼，還是那個聲音。她說，她想見他，立刻見他。他答最近忙，抽不出身，聲音淡淡的。她說沒關係，我去找你。於是當晚，她就出現在了他的公寓。
他的神情是拘謹的，隔膜的，甚至是警惕的。她主動抱他，吻他，在她熱烈如火的需索中，他的身體有了反應，於是他也抱她，吻她，最後他們燒成熊熊一團。
她以為一切都會回到曾經。她以為當年那個深深凝望她，癡癡苦戀她，周一一大早千裏迢迢給她送包子的他會像一個舊文檔，隻需她在搜索框裏搜到名字，輕輕一點，就會逐字逐句精確再現。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錯了。她對他的愛燃成漫山野火，他也隻是不慍不火。她撒嬌要他像當年一樣，一大早開車送包子給她，他也隻是找借口推拖。他裏麵那個曾經深愛過她的人似乎失蹤了，或幹脆死了，剩下的隻是一具心灰意冷的軀殼。
在最後一次會麵中，她對他講起自己的感受，他低頭半晌，然後抬眼，滿目哀傷。
我的意誌想像從前那樣愛你，他說，但是，我的心不合作。
她頓時熱淚盈眶。可我現在那麽地愛你，愛得那麽地沒有保留，那麽地卑微……
曾經，我也是那麽地愛你，愛得同樣地沒有保留，同樣地卑微。 他痛苦地望著她。謝謝你回來找我，但我的心已不在，我也無能為力……
他們凝望彼此，明白，今生今世，他們都曾深愛過對方，隻是陰差陽錯，這愛從未相遇在同一個時空，所以他們注定隻能從彼此的全世界路過，而無緣偕老白頭。
最後他們流淚擁抱，分別，在黃昏的街市上，留下兩條反向而行的，長長的，長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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