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發全白了,不隻白,還稀疏,頭皮一塊塊裸露。我的眼角下垂得厲害,眼袋又深又大,同樣下垂的還有嘴角和兩腮。皺紋終於爬滿全臉,像常青藤爬滿牆垣。眼睛徹底渾濁,仿佛玻璃杯經多年使用,變得霧蒙蒙,已看不出當初的光彩。
我的牙齒變得異常敏感:怕酸,怕冷,有幾顆已經掉了,安了種植牙,吃東西時不得不非常小心。和賈母一樣,我開始偏愛軟爛之物,最好不怎麽用嚼,就可以囫圇吞下。我吃得也不多,並且不管吃什麽,都滋味寡淡。我失去了大部分味覺,像當年懷兒子時一樣。那時我三十出頭,還年輕,當發現紅燒肉在口中味同嚼蠟,我曾感到生不如死。現在我知道,味覺的喪失,確是死亡的風信子。
我的右膝總是疼。我的腿越來越僵硬。我的個子莫名變矮了,腳也莫名變小了,以前穿八號鞋,現在隻要七號。而我的身體卻變大了,臃腫,笨重。世界如洪流滾滾向前,紅男綠女潮水般湧過身畔,我卻像即將斷流的小溪,慢吞吞。
我每天聽中國戲曲,或寧靜的古典樂,這樣的音樂可以安撫我的心髒。音量總是放很大,因為我的耳朵已聽不清。當別人跟我說話時,我總是一臉困惑:你說什麽?慢慢地,人們說話的口型都變得很大,有的還把嘴湊近我的耳朵。
我仍然做飯,但做得很慢。我慢慢洗菜,慢慢切菜,慢慢炒,像慢鏡頭,一道菜花上半天,可是並不好吃,這從兒子女兒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他們也已人到中年,有了衰老的跡象。他們的後代裏,年齡最小的也已進入青春期,帶給他們各種喜怒悲歡。他們都忙,所以不能常來看我,但每次來都會陪我說很多話,幫我做很多事。有時和他們一起看他們小時候的照片,有幾萬張,真是浩如煙海。講起他們當年打架的趣事,他們都不好意思地笑,而如今的他們相親相愛。
我有一隻貓,是十多年前領養的。它也老了,喜歡趴在我腿上打呼。陽光燦爛的午後,我們一起坐在飄窗前,看窗外紫薇開得正紅,看薰衣草在風中搖擺,讓陽光照著我們蒼老的身軀,讓明豔的色彩照亮我們昏花的老眼。我們的心都很平安。
我仍然寫作,雖說不比當年,可以清晨四時就起來碼字,但我還在寫。生命是隻蝸牛,從地上爬過,會留下亮晶晶的痕跡。我的痕跡,就是我的文字。我的文風已從大江大海式的激越澎湃,變為今日的安詳恬淡。我在大學裏做過的夢終於成真。那時我上大三,住北大35樓326室。在一個雨紛紛的夜我做了個夢,夢見一篇小說,這篇小說一頁頁在我眼前翻開。我在夢裏讀著,覺得很美。然後我就醒了,想起夢中的小說,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那是我夢裏的文字,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讀過的文字,它們隻屬於我,屬於我的潛意識,而在那時,我還幾乎從不碼字,也從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將像春蠶,從生命深處源源不絕吐出文字的絲。如今我相信,一切的夢都有意義,都背負了預言。在文字的陪伴下我已走過四十多個春秋,身後的幾千萬字,就是我生命的營建。來日我不需墓碑。這些文字將成為我的墓碑,證明,這世界我曾來過,活過,深愛過。
我的同齡人很多都過世了,這讓我感到孤單。每當一個噩耗傳來,我就覺得向世界的邊緣又滑出了一點點。人間桃紅柳綠,氣象萬千,我的脈搏跟不上它的節奏,隻有拄著拐杖,在一旁笑看。
這時我會想到,四十年前,在我四十二歲時,我覺得自己老了,其實多麽傻氣。其實那時我還年輕著,鮮活著,像熟透的蘋果,飄香秋陽裏。那時我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目光如炬。那時我心如大海,潮起潮落,澎湃不息。那時我還能深沉地愛著一草一木,春花秋月。那時我愛的能力正在此生的巔峰,有如電光石火,有如颶風霹靂。那時的我,多麽年輕。
我看到四十二歲的我福至心靈,接收到我的歎息,已醍醐灌頂,要把此後的每一天,都當作青春的饗宴來饕餮。
我聽見四十二歲的我對自己說,是的,我還年輕著,我最年輕的時光,就在此刻。我要昂揚地活,奔放地活。
這就是八十二歲的我存在的意義。我很欣慰,在遙遠的,四十年開外的遠方,那個我明白了,並且在做。
願她如奔騰的小鹿,穿越青春的曠野,一路歡歌,來到我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