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記得入住Elan Village的那夜: 天空幽藍,印著銀幣般燦亮的一輪。夜涼如水。公寓在二樓,淡藍外牆,上去可走樓道,可走電梯。滿院日本楓,高高的,直伸到頂層。站在二樓回廊,楓葉觸手可及,清涼碧綠,在牆上投下寧靜的,禪一般的影子。樓群中央有個網球場,連著遊泳池。那是夏夜,泳池裏亮著燈,圓形spa咕嘟咕嘟,在旁噴吐熱氣。Spa邊上,一棵楓樹撐開華蓋,灑下搖搖晃晃的詩情。遊泳池外又有個大水池,造型優雅,水與地齊,池邊是圈水泥路,人行其上,明月當頭,晚風輕吹,花香陣陣,楓葉低語,滿眼亮晃晃的,藍水晶樣的水體,帶給人巨大的夢幻感和歡愉。
那夜,走在如詩如畫的水池邊,聽著池畔人們的歡聲笑語,我心澎湃。想到從此要在此地安營紮寨,我就不禁飄飄然: 此後的每一日都該是良辰美景,讓我如這夜般迷醉吧!
那感覺如此強烈,以至在不久後的某一日,當我再次漫步池邊,打量周遭,我忽然就意識到了那澎湃的逝去。真的,才兩個月不到,一切已司空見慣,內心波瀾不起。最初的迷醉,早像一桶炫目的紅顏料,消散在奔流不息的時光的溪澗裏。
這是因為,一切都熟悉了。我的目光和風景之間,已生出某種熟稔,某種默契。這熟稔和默契便意味著乏味,意味著激情的抽離。
世間萬事,什麽又不是如此呢?
姑娘長發飄飄,貌美如花,一顰一笑有如陽光,渾身上下都是電場。你一見鍾情,熱情沸騰到足以煉鋼。你處心積慮,拿出破釜沉舟的勁頭追求之。她純情,你帶她去坐旋轉木馬;她老道,你帶她看遍人世繁華。你的眼裏隻有她,看不見爹也看不見媽。終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鐵樹也被你暖開了花。那一日鑼鼓喧天,你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因為佳人上了大花轎,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抱爪……然後不出一年,所有女神光環都褪去。對方還是貌美如花臉,卻再不能引起你心底的狂瀾。女神走下神壇,灑掃庭除,燒菜做飯,生兒養女,給你端茶送水也成了分內。你安然享受,眼皮都不抬。——隻因太熟。太熟就沒了激情,甚至沒了多看一眼的欲念。
物就更不必說了。禮物,新車,新沙發,新浴室,新庭園……無不會在一定時日內失去讓你澎湃的風采,淪為生活的日常,甚至落在你視線之外。
所以我們常感慨:人生若隻如初見!因為初見裏沒有預期,沒有既成的認知軌道,也就沒有倦怠。有的隻是新鮮,春天初綻的花蕾一樣的新鮮,散發著迷人芬芳;有的隻是新奇,天地初開之際,萬物混混沌沌,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可能的那種新奇,叫你躍躍欲試,叫你血脈賁張,叫你以赤子之心去感受,去直麵。
想來這就是文藝工作者們四處遊曆的緣起。舊金山美死了,無數條迷人巷陌,無數種醉人風情,也還是不夠,藝術學院的學生要不遠萬裏跑到中國東北大農村去,畫那裏的一片玉米地,一座磚瓦房,一隻貓,一條狗。中國多少民族風,也還是不夠,作家們要特特跑到英國鄉下旅居,寫那裏的一朵花,一棵樹,一杯苦咖啡。
所謂的詩和遠方,精髓也即在於此吧!從熟悉的街市,熟悉的氛圍中抽離出來,在一個陌生環境裏重新完成對日常生活的審視和認知。生活就像搭積木,素材大同小異,當背景變了,你的建造就會散發出新鮮的韻味,從而引來你久違的,然而也隻是稍縱即逝的一瞥。
沒有永恒的熱情。倘有,它一定存在於沒完沒了的,對於初見的追逐中。所有的初見終將淪為熟稔,直至所有最初的驚喜都消逝在時光的風中,隻在記憶的岩上留下一道依稀的刻痕。所以生活常常那樣地乏味,有時簡直麵目可憎。所以有人留下一句“世界那麽大,我要去看看”,便辭了工作,瀟灑遠行。所以多少人不堪婚姻的平淡無趣,離婚,再婚,或有了小三,甚至小四,都是為的遠方那一瞬驚奇,初見那一瞬歡喜。
陌生和新鮮永遠是短暫的。它是原點,從它開始,發出射向無窮遠的,熟悉的射線。人生逃不出司空見慣的圈。拯救對於庸常的倦怠,漂泊隻是治標,求諸自心才是治本。永恒的新奇,永恒的初見,是違反人性之事,卻並非全無可能,要訣就是:進化出一顆七竅玲瓏心來,以犀利的眼看進萬事萬物的肌理裏去,從廣袤的常態中提煉出有趣,好比有了將碳分子重組為鑽石的能力,如此,就會獲得一次又一次新的初見,一次又一次新的驚奇。
舉例來說,同一棵樹,一年四季的葉子是不同的,清晨和黃昏的光彩是不同的,有風和無風時儀態是不同的,下雨和不下雨時氣質是不同的,即便你在同一時間挪動腳步,因陽光角度的變換,它所呈現的風韻都是不同的。再加上你自身情緒的變量,這棵樹就有了無窮無盡的風情。人亦然。隻要你足夠敏銳,同一個人會向你呈現萬花筒般豐富的內在:他的美善,他的缺陷,他的堅硬,他的柔軟,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以及這過去和現在所將塑造的未來。當你用心去領悟,去碰撞,你會像進入了一個人性的宇宙,看到無盡的奧秘和新詩篇。
初見是美麗的,因其新鮮。人生多少快樂都來於初見的新鮮感。當我們以心靈的眼睛刺穿熟悉的帷幕,看到庸常背後的諸般新奇時,我們就有了持久快樂的發動機。
願我們都保有一種對萬事萬物永如初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