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刷廠觀摩了半天,基本的業務流程搞清楚了。書稿內容三校完成之後會“付型”、出片,封麵也會出片,編輯確認簽字後,交給出版,由出版部交付印刷廠。這樣就可以安排印刷了。
這天四個人來盯的是一套雙色文學書內文的顏色,以及四色封麵的顏色。這些完成之後,還要看一看精裝書外殼的製作。
小崔領著走。進廠房了,裏頭比外麵涼快許多,印刷廠給老板,一個頗有匪氣,留著毛寸頭的中年男人止不住吹噓,說我們這個設備,都是德國進口的,一般印刷廠哪有這個效果,也就是郭主任的書,不然都不給上這個機子。
寶劍跟著看,不說話,哦,是用來印封麵的。四種顏色調和搭配印刷,叫四色印刷,一滾滾銅版紙從印刷機裏滾出來,顏色不均,師傅在不停地調整,輕一點重一點。
寒梅和子峰湊過去看,但幾個人都是新手看不出什麽門道。
迎麵走來一個人。
化著濃妝,看不出來年紀,一席長裙,看不出身材。
小崔見了連忙問好,又說郭老師,已經上版了,就等您來看顏色。小崔說的是封麵的顏色。輕了重了都需要郭老師來定奪。
郭老師湊到工作台燈光下,說這可不可以再加一點紅試試。師傅立刻得到命令,用吆喝的,說加一點紅!印刷機啟動了,調了色,出來一版,給她看,她看了之後又說加一點藍,反複幾次,終於算是找對了顏色。
郭老師說要看書名的燙金。小崔說顏料還沒調好。
全程,宋來和寶劍被擠到後麵,寒梅和子峰湊在跟前,子峰尤其用。在人際關係上,他已經輸了寒梅一籌,現在當代部的主任來了。他當然應該好好表現。
吳子峰暗自慶幸,郭老師是一個女人,一個中年女人,這樣一來,他的性別優勢便比較明顯。
可郭老師顯然沒打算把幾個實習生放在眼裏。或許在她看來,這幾個人根本不是社裏的員工,也許是印刷廠的工作人員而已。
吳子峰自告奮勇,說郭老師,一直關注您的編輯的書,去年您獲得中國好編輯獎,我還在現場呢,一直很仰慕您。
郭老師愣了一下。
子峰已經把手伸出來了。郭老師詫異了一下,也伸出手,輕輕拉了一下就算握手了。子峰又說,我現在正在社裏實習。
郭老師這才說,哦知道知道,今年招聘的,我們部門也要人。
說到重點了。子峰連忙說,老師我就報了當代部。
寒梅站著不動,她不想搶子峰的風頭。寶劍提醒了她一下,讓她表現。寒梅卻沒打算動彈。一動不如一靜。這種時候,沒必要顯得太巴結人家。轉頭看宋來,已經去旁邊車間觀摩去了。
一個電話接下來。郭老師一頭汗,吳子峰大概聽清楚了,郭老師是在接一個非常重要的作家的電話,大概意思是,她請作家來做活動,可是作家突然提前來了。但與此同時,她又有個會議不得不去。
寶劍心裏打鼓,晚上開什麽會,估計是家裏還有孩子。
吳子峰聽明白了就自告奮勇上前。“郭老師,有什麽能幫忙的嗎?”
郭老師說不用不用,恐怕她認為這麽個小毛孩能幫什麽忙。她打了個電話,安排手下的人去處理,大概意思是去機場接作家,可似乎沒有人能完成這個任務。
“郭老師,我會開車,我能去接,把要接的老師的電話給我就行。”郭主任遲疑了一下。
寒梅跟寶劍說:“拿出撒手鐧了,我比不了,我退出。”
郭主任說:“哪裏有車,我的車我自己還要開。”
子峰拉住小崔說,印刷廠肯定有閑置車輛,借一部,明天歸還就是了。小崔沒立刻說行,也沒立刻說不行,隻說去問問。過了一小會,回來了。有車。
吳子峰尤其興奮,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表現。接好了作家,不說為當代部立一大功,少說也算取得了郭主任的好感。將來進當代部,大有希望。
“你能行嗎?”郭主任反複問。子峰打保票說能行。
郭主任又交代說接了人之後定哪個酒店,直接開過去,子峰都說沒問題會搞定一切。
寒梅在一邊說:“看看這精神頭,誰能比。”
的確,吳子峰的表現出乎寶劍的意料,此前,他一貫表現得傲骨十足,可現在,他似乎恨不得貼到郭主任身上去。宋來早跑沒影了。
郭主任轉頭看看寒梅和寶劍,然後對子峰說,“要不要兩個人一起去,這兩位也是實習的嗎?有空嗎?”還沒等寒梅和寶劍說話,子峰就搶著說自己能行,沒問題,放心吧。
沒幾分鍾,郭主任開車先走了。又一會,吳子峰頭也不回開車走了。剩下小崔帶著寶劍他們三個在印刷廠見習。
宋來說,看到了吧,他就是這樣人,本質上 跟我有區別嗎?不都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低三 下四嗎?我跟你說我剛才離著班八丈遠都能 感覺到他那個巴結人的哈喇子味!不就是想 進當代部麽,也太赤裸裸了。擺明跟寒梅過不去。
虞寒梅笑笑說:“沒關係,我不強求,同性 相斥異性相吸,就算他贏,我也接受,我也 祝福。”
“大氣! ”宋來叫道。
寶劍望著寒梅的背影,再一次覺得這個女人值得敬佩,昨天說要爭取,今天又說祝福子峰。他覺得她就是那種無論生活多麽艱難她都能正確且輕鬆應對的女人。那種強大的女人。想到這兒,他又覺得子峰有點不爺們了。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去哪個部門,有這麽大區別嗎?不都是做編輯嗎?而且在校對他也聽說了,現在社裏對於選題的劃分沒有那麽堅決,並不是說,當代作家的選題,文化編輯部、古典部、外文部就不能做了。
社裏看中的,是一個好的作家好的作品能不能留在社裏,至於留在哪個部門,自由競爭。隻要不外流就行。如此說來,其實進入一些不那麽風口浪尖的部門,反倒可能對發有利。剛才那個郭主任,寶劍本能感覺他不好打交道。做她的下屬,恐怕需要很大的忍耐力和智慧。
下午兩點,小崔帶著幾個人在印廠吃了午飯。又去看一會書籍裝訂,尤其是精裝硬殼裝訂的工作現場。小崔這才表示可以下班了。宋來提議打車去地鐵。可印刷廠太偏,廠裏的機動車又被子峰開走。
小崔家就住在附近不用遠走。寶劍寒梅宋來三人隻好步行前往地鐵。太陽還沒下去,走幾步,就全身是汗。宋來說,看看我們,子峰那小子夠會享福的。
寒梅說誰知道是福是禍呢。
三個人走到地鐵門口,小崔來電話了,讓他們三個人至少派出一個人回印刷廠,說郭老師的書必須有人盯著,可她還有事情必須馬上回社裏。
可能需要加晚班。宋來一聽就立刻表示不同意,說家裏還有事,不能加晚班。
虞寒梅說:“我加吧。”
寶劍立刻說陪她一起加。
三個人分道揚鑣,宋來去地鐵,祝寶劍和虞寒梅折回頭,去印刷廠盯印,一直工作到晚間七八點才結束。印刷廠包了一頓晚飯,跟中午一樣的盒飯。
但車子還是沒有。兩個人出了廠子,四顧茫茫,不遠處還有狗吠,寒梅有些害怕,寶劍說沒關係,你走我後麵。寒梅說狗來了怎麽辦。寶劍傳授經驗,說狗來了咱們就蹲下。
“蹲下就能行?”
“它會以為你撿石頭砸它。”
“你還挺有經驗。”
“小時候在鄉下長的。”
寶劍談到自己的身世了。寒梅沒多問,兩個人就這麽一前一後,摸黑走路,仿佛要穿過前世的迷霧,走到今生,腳底下時不時有石頭子硌腳。好一會工夫,才見到大馬路了。燈光下一條黃色的帶子。沿著路向前,有一座橋,過了橋就是地鐵。上了橋,橋下河水潺潺,河麵上的風吹過,滿麵涼意。寶劍和寒梅都忍不住駐足,就那麽站著。寶劍問寒梅:
“你來這個城市是為什麽了?”
寒梅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要來。”
寒梅又反問寶劍。
寶劍說:“為了出人頭地。”
出人頭地,這四個字從祝寶劍嘴裏說出來虞寒梅有些驚訝。是,這也是她的想法,真實的想法,可輕易地,她從來不會這樣直直說出來。她有些羞怯,隻敢把這個想法當做一個秘密藏在心底,她甚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野心。自實習以來,她總覺得祝寶劍是那種老好人,努力,但卻不爭。吳子峰才是把野心和抱負寫在臉上的人。可現在看來,寶劍何嚐不是。或許,寶劍對於出人頭地的熱望更加單純質樸。所以他能真誠地對待它,而不必像他們那樣扭曲。
“如果不能呢?”寒梅問。
“不能就不能,做自己該做的,剩下的交給命運。”寶劍嘴角一提。昏暗的光線中,竟有幾分恬淡的魅力。
普通的學曆,普通的長相,普通的身材,普通的欲望,普通的性格,這個一切都很普通的祝寶劍,在這一瞬間,在虞寒梅看來,難得有幾分可靠。他就是也芸芸眾生中平凡的一員。是那個可以陪你走夜路的人。
兩個人呆立了一會。下了橋,朝地鐵口走。剛買了票,宋來電話來了。打到寶劍手機上。“在哪兒呢,快,去朝陽醫院,吳子峰出車禍了,作家也受傷了!”寶劍掛了電話,簡單跟寒梅描述了一下。寒梅立刻拉著寶劍朝外跑。寶劍說:“坐地鐵去啊。”
“哪來得及。”寒梅已經開始攔車。
“我沒帶錢!”
“我有一點。”
車來了,一路到朝陽醫院,下了車,寒梅掏出全部票子,還差十幾塊,寶劍周身搜刮,剛好有,匆匆給了,就朝醫院內奔。到急診科。宋來已經站在病床前了。吳子峰胳膊已經被固定,說是骨折了。
“我這名字取得針對,宋來,我就是來送錢的。”
“作家怎麽樣了?”
“頭破了,已經包紮好了,問題不大,不過情緒很不好,剛才被郭主任接回酒店了。”
吳子峰平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寶劍上前問怎麽樣了。寒梅不上前,她怕吳子峰多想,他們是競爭關係,而且目前來看,子峰明顯處於劣勢了。
自告奮勇求表現,卻沒想到開車開溝裏去了。
“沒事的。”寶劍說。宋來轉過身子,抿嘴笑。
“誰說沒事!”吳子峰突然發作,另一隻好手拚命捶床,“我笨我笨我笨!”一不小心牽拉到另一隻手臂,他哎呦叫了一聲。寒梅也背過臉,忍不住笑。
第二天,據說這位作家就跟文藝社提出解約,理由是,氣場不對。郭主任因此發了好大一番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