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去文藝社實習,宋來也早早給寶劍打了預防針,實習等於是輪崗,熟悉每個崗位,將來好跟同事配合,但每崗位上實習期間的表現都會由那個崗位的負責人打分。所有崗位上的分數會累計,得分高者自然被錄取。
“那還會淘汰人?”電話裏寶劍問,“是不是有個比例。”宋來說按照往常的規矩是有個比例的,但是今年你看到沒有,錄取人數四人,實習人數五人,所以說也就淘汰一個人,還行,百分之二十的淘汰率。 寶劍一聽說淘汰百分之二,又沒信心了。在所有人裏,他最弱,至少表麵上看是如此。初試霸王考,麵試靠吃飯晉級,這已經是突破常規,他不相信自己總有那樣的運氣。
“還有一個關鍵的,這次實習關係到你未來去哪個部門。”
“有什麽區別?”
“你是來砸場子的還是上頭派來的間諜?”
“求教!”
“區別大了,文藝社,矛盾最集中也最出風頭當然是當代部,說白了,他們接觸的基本上都是當代中國最流行、最有號召力、最有實力的在世作家,在世,明白嗎?都活著呢,活著才有行動力,能攪起波瀾,才有巨大的名利,才矯情,才是你爭我奪的對象,才是重中之重。行裏都說,隻要在文藝社當代部幹上兩年,再跳槽去任何小出版社,都能做主任主管一級。”
“為什麽?”
“因為有資源,人頭熟,上了路子,而且你這話犯了大忌,參加工作之後,就算你真不明白也永遠不要問為什麽永遠不要說怎麽辦?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觀察,去學習,去領悟,參加了工作,你就是一個社會人了,自然就要懂得十八般武藝,這叫上路子上道,別讓人把你看扁了。”
寶劍唯唯稱是。
“其次是古典部,這是一個老資格的部,有人想要在文藝社混出頭呢,就必須有一個古典部的出身經曆,因為曆任社長都是從古典部出來的,當然,如今的秦社長除外,不過今年古典部好像沒有指標,所以也就不用想了。”
“秦社長好像魄力很大。”
“有魄力,來到社裏第一件事就是改革人事製度,不然你以為我們會有機會進去?文藝社的曆史上,還有沒哪一屆像我們這一屆這樣,沒有後台沒有背景,甚至還因為吃飯也能把人錄取,不拘一格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別嘲笑我了……”
“不過你也夠有一手的,能幹大事。”
“幹什麽大事,能安安分分留下來就不錯了,還有什麽部門?”
“剩下的就是傳文部,現代部,宣推部,都是比較邊緣的部門,宣推部管宣傳推廣,不做書,所以致力於做編輯的人都不願意去,現代部做的都是死人的書,傳文部做文化類傳記類書,定位本身就有問題,因為跟別的部門有重合,主管又是個邊緣人物,據說犯過錯誤的。所以自然邊緣化了。哎呀,跟對人太重要了。嗬嗬,反正我學日語,報的又是外文部,簪子掉到井裏頭,是你的總是你的,外文部缺人,日語現在一個編輯,我去了剛剛好,生逢其時,哎呀,我最愛的堺雅人、村上春樹、東野圭吾,還有鬆島菜菜子。”
“恭喜你。”寶劍送上真誠祝福,“鬆島菜菜子也寫書?”
“她不寫我可以寫信請她寫。”
“飯島愛寫了。”
“那也不能出。”宋來說,“不符合出版規定,啊,如果能出飯島愛的那本也不錯,《柏拉圖式的戀愛》……”
電話裏,宋來陶醉著,實話說,寶劍打心眼裏羨慕宋來,雖然是同一批進入文藝社實習,可是,宋來仿佛是一個已經修煉了幾百年的人,全部身心都已經為為未來的工作、事業卯足了勁,做好了準備。就好像一個運動員,在起跑線上就已經擺好了姿勢,彎著腰,撅著屁股,隻要教練一聲令下,他就能像子彈一般彈出去。
可是寶劍呢。他隻是一個被命運之神不小心帶到跑道上來的人,慌張,無措,最主要是這一切在過去他想都不敢想的,沒有名牌大學的畢業證,本來引以為傲的相貌混在當下的學生群體裏也似乎變得普通,吳子峰才是真正的帥哥,虞寒梅是美女、 才女,宋來雖然有點怪,可搞外文的尤其是搞日文的,不就是應該有點怪怪的氣質嗎?
隻有他,麵目模糊,定位不清,前途多舛,靠當“飯桶”破格入圍,他不是寶劍,他是一把鈍劍,接下來不知道還要鬧多少笑話。
有什麽專長?跑,對!他擅長的也隻有跑了。學生時代多次參加過“全馬”比賽,還奪得過名次,如果說他有什麽專長,那可能就是耐力吧。
忍耐,一直跑下去。就好像此時此刻,寶劍正穿著跑步鞋,圍繞著小區外的牆頭一圈一圈跑著,路燈微黃,身邊的行人還有狗,不停地後退,寶劍均勻地吐著氣,他告訴自己,節奏,保持節奏,無論怎麽樣他也要咬下來。
校對科在四樓最西麵的小角落,是個一套一的套間,裏麵的小間給校對科長坐,外麵的大間,約有一百平米,四方四正的,是科員們坐的地方。
來校對科實習的有六個人,也就是說除了寶劍熟悉的宋來、吳子峰、虞寒梅之外還有兩人新人,這兩個人是在筆試、麵試中都沒見過的。可能是空降兵。也正常,宋來給打過預防針。有淘汰率。可寶劍看到人數心裏還是咯噔一下。虞寒梅臉上看不出情緒。吳子峰卻信心滿滿。
不過當幾個人一起站到校對科門口的時候,寶劍在發現自己的著裝又有些不對頭。隻有他一身西裝革履:白襯衫、黑褲子、黑皮鞋,仿佛是去銀行上班,或者是做房地產中介,而其他人,都是便服,這在文藝社也是一種潮流。文化人的樸素與個性。寶劍覺得自己蠢透了,幹嗎不問問林子的意見?校對科的門打開,所有人又被震撼了。
紙稿在地上沿牆堆著,有一人多高——都是書的前世,每個人的桌子上也都是厚厚的紙稿,校對人員個個埋著頭,見有人來,頂多抬眼瞧一下,沒表示熱烈歡迎,甚至沒有任何話語,就又繼續投入到工作中。
整個辦公區靜悄悄的,除了時不時有紙張碰紙張的聲音。辦公區的北麵牆是個巨型的書架。書堆在上麵,不是豎著插進去,而是一本摞著一本,密密麻麻,它們是地上那些紙稿的今生。
虞寒梅隨手從牆邊拿了一張紙稿看,正反麵都是字,修改的痕跡密密麻麻,有黑、藍、紅三種顏色的標記。幾個人進來之後被安排在最東麵的小角落,外麵還有一段走廊,又拉著厚厚的窗簾,玻璃是隔音的,所以格外靜謐,甚至有幾分涼意。
寶劍腦海裏忽然閃出一句詩:板凳一座十年冷。恐怕用來形容這個崗位尤其合適。一會,來了個女人,自我介紹叫席老師,是校對科的負責人,應該就是科長了。她肚子微微隆起,應該是懷孕了。
她分給大家沒人一疊複印的紙稿。然後和聲細氣說:“校對工作,是出版工作中最不起眼,最不出風頭,但卻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校對是每一個編輯的基本功,編輯不是校對,但一個合格的編輯需要有校對的功底。將來在你們從事的編輯工作中,在你們發稿,也就是把稿子發送到總編室,正式安排生產之前,需要將稿子滅錯,保持在萬分之三的差錯率,這才是合格的稿子,才不會遭到處罰,就目前來看,我們社的規定是,發稿的稿子,差錯率超過萬分之三,多錯一個字,處罰金兩百元。”
宋來聽了怪笑,嘀咕,“那靠罰款社裏發財了。”
席老師停住,看了他一眼,宋來連忙住嘴。席老師繼續說:“現在,按照規定,你們隻需要在校對科實習三個月,以前,每個來到社裏的年輕人,都需要在校對科至少工作一年。現在時間縮短了,這意味著你們必須加倍努力,更加刻苦,才能達到標準。你們手中拿到的,是幾十年前我們的校對前輩校對的國家級的稿件,著名的文學作品《青春如歌》,每一個字怎麽校的,每一個校對符號怎麽使用的,你們都應該觀摩,學習,這邊還有一本《圖書編輯手冊》,不明白的,可以查閱。”說完,挺著肚子走了。
看著那蹣跚的背影,寶劍竟有幾分感動,是,的確很多身懷六甲的婦女都在工作,可這裏是文藝社啊,寶劍就更加帶著個人感情,覺得席老師尤其值得敬佩。還有她的精氣神,那種當仁不讓的職業精神,更是令人肅然起敬。
寶劍低頭看看手中的校對樣稿,編輯符號,校對符號,密密麻麻,井然有序,那端端正正的方塊字,橫平豎直恰大好處的各種小符號,每一個都特別規範,甚至可愛,雖然是滅錯的,但簡直滅成了藝術品。可以從中看到傳統,文藝社深厚的傳統。
所有人都低頭看著。
過了半小時,吳子峰有些不耐煩,轉著手中的筆,說我早都會了。虞寒梅看了他一眼,繼續忙自己的。宋來學得最快,什麽錯怎麽改,怎麽補漏字,怎麽刪除,怎麽添字,怎麽換行,那些仿佛岩壁上象形文字的東西,他沒幾天就全都掌握了。最關鍵,他字好看。一試手。找幾張稿子試試。還真像那麽回事。
寶劍就不行了。他的字不算好看,但他認真,努力寫好,不過仔細想想,隻要能找出錯誤就行。學習了一周,基本看稿子會看了。席老師又派了個老校對來,姓王,年紀五十多歲,抽空來教大家技能。比如折校,是在編輯發了稿,排版排了之後發送到校對科來,校對人員需要逐行核對原稿和排版稿之間的差別。還有點校,通讀。
宋來說:“明白,就跟讀書一樣。”
王老師卻說:“非也,讀書你讀的是成書,不會想著滅錯,而且錯誤率少,你讀得快,校對就算是通讀,也要很慢,你要辨析,要停頓,比如這一份古文稿件。”
吳子峰一聽是古文稿件,有心炫技,便舉了一下手說我來,我是學古文的,碩士畢業。他強調了一下。因為先前席老師說了,王老師隻是文科大專畢業。王老師摘下眼鏡,微笑著遞給吳子峰十頁古文稿件,校的是《史記選》中的一段,看標題,吳子峰立刻揪出個錯字——“季布樂布列傳”,應該是“季布欒布列傳”,沒有古文功底,這個錯誤的“樂”字肯定是摳不出來的。
子峰有些得意,轉頭看看觀摩眾人——這是他的舞台,又低下頭仔細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