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真正的民族平等必須走民主道路
2010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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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多民族國家“左右多元化”是最能夠淡化民族認同的多元化的,因此也有利於促進民族和睦與國家統一。承認左右多元化的印度國家認同越來越鞏固,而不允許左右多元化卻突出民族認同多元化的南斯拉夫卻解體了,這不令人深思嗎?
在多民族聯邦和政治體製的關係上,有兩個非常有趣的比較對象印度和南斯拉夫。這兩個國家民族、宗教、語言、文化構成都極為複雜,而且都有個特點,就是沒有具有明顯優勢的“主體民族”,中國的漢族占90%以上,但是它們都沒有這樣的主體民族,而且曆史上一直缺乏對於統一國家的認同。近代受外部世界,尤其是外部列強的影響很大,印度原來是英屬的殖民地,南斯拉夫這一塊地方原來是奧斯曼帝國和奧匈帝國的領地。這兩個國家建國之後實行的都是聯邦製,尤其有意思的是這兩個國家在國際上走得也很近,都標榜既不依附於美國、也不依附於蘇聯,都是不結盟運動的創始國,尼赫魯和鐵托被認為是不結盟的兩大代表人物。
雖然兩個國家都是聯邦製,但南斯拉夫實行的是列寧式的聯邦,印度是憲政民主製的聯邦。幾十年發展下來,兩國的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印度當然問題很多,但國家認同一直都在不斷加強,現在已經成為新興的金磚國家。而南斯拉夫雖然在鐵托時代曾經有過一度的輝煌,但鐵托以後就越來越混亂,上世紀90年代就走向解體了。
對這兩個國家,許多人有不少誤解。對印度最大的誤解是由於它是憲政民主製度,所以搞得國內亂糟糟的,尤其是民族問題、宗教問題解決不好。可是不看別的,就看現在的印度和民主化之前的印度,乃至現在的印度和周邊不那麽民主的其他鄰國,巴基斯坦、孟加拉國、尼泊爾、斯裏蘭卡等,這些國家的民族、文化構成比印度簡單,但國家認同與政治穩定問題卻比印度要嚴重。現在人們說印度的什麽民族矛盾、宗教矛盾,那是很複雜,但印度不同於中國,中國曆史上大部分時候是統一的,而印度從笈多王朝解體後就沒有由本土居民建立的統一國家,而民主製度下這樣的國家已經存在了70年,這在印度1000多年的曆史上已經是空前偉大的奇跡了。
對於南斯拉夫也有兩大誤解,一個是我們通常都認為鐵托搞的那一套社會主義模式,要比蘇聯更開明、更寬鬆,因此往往認為它在民族問題上應該也是一個異端,但我認為雖然鐵托在很多問題上有獨創,在民族問題上他卻是非常列寧主義的。
南斯拉夫的列寧主義聯邦
南斯拉夫根據的是列寧的民族理論,這個理論的要點在於它強調各民族是一律平等的,大民族和小民族都必須有同等的發言權,但是請注意,這個同等的發言權都必須由各民族的共產黨人來表達,也就是說各民族的共產黨人有發言權,但是無論是哪一個民族的非共產黨人都沒有發言權。他承認民族平等,但是絕不承認左右平等,或者說絕不承認階級的平等。在每一個民族內他都是要搞專政的,要搞無產階級專政,在每一個民族內都鎮壓一部分人、扶植一部分人,而且這個手段都是非民主的。
每一個民族內出現分野,這是一個多民族國家能夠存在的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多民族國家裏每一個民族都各自一元化,這不是好事。每一個民族中出現分野其實這是一個正常的現象,比如說美國,白人、黑人中都分成共和黨、民主黨,這可以說是黑白矛盾被淡化非常重要的前提,但是列寧式民族理論卻用一些人鎮壓另一些人的手段取消這種分野。
和斯大林鬧翻之後,由於要爭取西方支援,也由於要在國內贏得支持,鐵托有很大的獨創,搞了自治社會主義,在很多方麵要比蘇聯自由、寬鬆,但有一點他仍然堅持,那就是堅持不準比他右的人存在,也不準有比他更左的人存在。
但是這樣一個絕不講左右多元的國家,卻很樂於強調民族多元。鐵托容不得比他左的,也容不得比他右的,但是他卻對族群的多元化極度寬鬆,甚至可以說是鼓勵。他不僅允許非塞爾維亞各族保持自己的認同,甚至將塞爾維亞也分成了幾個部分,成立了一堆共和國,但前提是這些共和國都是南斯拉夫共盟的專政,所有這些共和國都不準有左右的分野,但同時鐵托又非常強調民族平等,強調各共和國的共盟都應該有自己的民族特點,他不允許各共和國的共盟有政治的個性,你如果要比他左或者是右都不允許,但是他允許你有民族的個性。比如他提倡的波黑穆斯林不認同塞爾維亞,這個是很奇怪的,共盟是一個無神論者的政黨,但是共盟建立了一個民族叫做穆斯林族,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結果有人就說,整個南斯拉夫聯邦其實像一個多黨製的國家,共和國自治省的共盟各有特點,加起來有8個黨,不過這8個黨和西方的多黨製完全不是一回事,這8個黨並不是左右之分,而是族群之分。有人說這個多黨製就造成了南斯拉夫的分裂,可大家要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左右的多黨製國家都可以維持統一,但是正是因為這種“族群多黨製”,恰恰就要了南斯拉夫聯邦的命。
鐵托本人是終身總統,從1945年一直到他死,一直都是他掌權,但是鐵托生前就說,他死之後南斯拉夫要實行各民族平等的集體領導,南斯拉夫聯邦主席團主席,南斯拉夫的黨就是南共聯盟的主席,都必須由8個共盟輪流坐莊,但是每一個坐莊都不是民主選舉的,而是由黨組織安排了一個民族平等的格局,我們每一個民族都是平等的。老實說左右派的政黨輪替通常不會影響國家的凝聚力,而南斯拉夫的這種各族輪流坐莊的製度,最後不僅是聯邦凝聚不了,連一個鬆散的邦聯都維持不下去,最終大家反目成仇。
印度的憲政民主聯邦
印度也是聯邦,但印度這個聯邦的建構原則和南斯拉夫相反,應該說印度的種族、民族、語言、宗教、文化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了南斯拉夫,國家認同的基礎比南斯拉夫還要薄弱。而且就它的優勢民族、主體民族缺位這一點而言,它也要比南斯拉夫更明顯。南斯拉夫不管怎麽樣還有一個塞爾維亞族,而印度、巴基斯坦這樣的國家,印地族、烏爾都族這是沒有的,隻不過有一些講這種話的人而已,講這種話的人本來也是來自各族的。
我們現在覺得印度有種族矛盾、種族衝突,其實印度在建國之初才真是非常恐怖。印巴分治造成了100多萬人的死亡,印度的曆屆領導人幾乎都是因為這個原因非正常死亡的,除了尼赫魯和夏斯特裏是病死的,三個甘地都是被民族/宗教極端分子暗殺的,但70年過去,印度的國家認同可以說是越來越穩固,民族衝突是有,但是應該說是越來越淡化了,而不是越來越激化了。
印度和南斯拉夫相反的是,印度從一開始就建立了憲政民主基礎上的左右分野的多黨製,所有的各主要政黨都是超越民族的。這些黨都不是按照民族分的,而是按照政見來分的,有左派也有右派,盡管實際上這些黨往往有固定的族群基礎,也就是說實際上某一個黨還是更多地得到某些族群的支持。
我這裏分析一個黨,印共(馬)。印共(馬)的選民主要集中在兩個族群,孟加拉人和馬拉亞拉姆人,它在西孟加拉邦和喀拉拉邦(馬拉亞拉姆人為主)已分別執政32年與25年,在孟加拉人居多的特裏普拉邦也執政很久,但除了這三個“紅邦”,它在其他各邦幾乎毫無影響。僅以2009年選舉為例,在這年印度國會人民院該黨獲得的16席除1席外全部來自這三邦,在全印各邦議會中的印共(馬)總共擁有293個席位,但三個紅邦就集中了275席,其餘32個邦(區)總共隻有18席。
與此相仿,馬哈拉施特拉、哈裏亞納等邦幾乎從來都是國大黨的天下,而古吉拉特邦則是人民黨長期占有優勢。可以想象,如果這些黨都是以族群認同為依歸,他們長期控製的邦與其他邦可能早就分道揚鑣了。然而印度這些黨都是以製度理念而不是以族群特性作為依歸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印共(馬)盡管在“紅色三邦”之外影響其實很小,但是它的黨中央一直設在德裏,它的理想是取得全國多數的支持,以便將它在紅邦的實踐推向全國,在印度實現社會主義,而不會想去搞什麽西孟加拉的獨立或者是喀拉拉的獨立。
印巴分治之後,東西兩個孟加拉都曾有獨立的情緒,東邊的孟加拉最後真的獨立成為了孟加拉國。而西部的孟加拉,其實也不是沒有獨立的思潮,但是長期執政的印共(馬)偏偏是一個非常反對民族主義的政黨,它在憲政民主體製下是全印左翼反對派的代表,而不是孟加拉人的代表,它並不想代表孟加拉人說話,它要代表全印度的窮人說話,它將自己定義為印度無產階級和貧苦農民的代表。印共(馬)大部分的黨員、選民、國會議員和各邦議員都是孟加拉人,但印共(馬)自從成立以後到現在,曆任的總書記沒有一個是孟加拉人。
今天的印度的國家凝聚靠什麽呢?不是靠印度教,曆史上向有“隻有印度教沒有印度國”之說,印度教可以建立文化認同,但很難建立國家認同。今天印度各民族在什麽問題上可以達成一致呢?他們哪怕在所有的問題上都不能達成一致,但至少一個問題上可以達成一致,那就是印度應該是一個憲政民主國家,無論哪一個民族,也無論你是左派還是右派,隻要你想在全印度執政,你就要堅持這一條。
印度這個國家矛盾很大,印共(馬)掌權的西孟加拉邦與中央政府也有很嚴重的矛盾,曾經幾次發生過暴力事件,出現過緊急狀態。但是這些矛盾都是印度公民中的左右衝突,哪怕你是打起內戰來,那也相當於中國的國共內戰,雙方都還是承認一個中國的。他們也是一樣,這並不是孟加拉人與其他民族的民族衝突,今天德裏的統治者也將印共(馬)看做是他們的競爭對手,整天盤算著怎麽遏製印共(馬)的勢力,但是他們從來就不擔心西孟加拉邦有什麽獨立的問題。而且我們知道,在印共(馬)執政的30多年裏,西孟加拉邦的民族融合與孟加拉人的印度意識或者說國家認同,其實是明顯加強了。
真正的民族平等必須走民主的道路
真正的民族平等必須是在民主條件下體現出來的,大家知道美國很早就有了黑人官員,甚至是高官。前國務卿賴斯、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鮑威爾都是黑人,但研究種族關係的人並不認為這是種族平等的一大突破。道理很簡單,不管是國務卿還是參謀長聯席會議的主席,那都是任命的,總統任命了一個黑人最多隻代表了總統的開明,不能反映白人的開明,其實這就相當於在南斯拉夫,鐵托規定各民族要輪流坐莊,但是你隻能說這是鐵托的開明,這並不是塞爾維亞人的開明,當然鐵托不是塞爾維亞人而是克羅地亞人,但這也不是克羅地亞人的開明,其他民族也不會因為這一點而感謝塞爾維亞人或者克羅地亞人。
像美國、印度這樣的國家,每幾年一次的競選就是一次民族大融合的洗禮,每一次的競選就使得每一個黨的不同種族、不同民族的成員要搞一次大團結,你不搞大團結你就贏不了。
我覺得承認階級分野是可以的,階級可以有矛盾,可以有鬥爭,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存在左派、右派,但是你左派、右派無需互相消滅。南斯拉夫按照列寧主義的民族問題理論來建構國家,本來這種理論並不是一點可取之處都沒有,比如說我認為用階級矛盾“替代”民族矛盾就很高明,而且老實說西方、印度也是這樣,用階級矛盾來淡化民族矛盾,用左右分野來化解民族分野,這應該是很高明的。但本來這個高明就高明在階級矛盾比較容易妥協、合作,事實上也比較容易實現。相對而言,勞資合作總比“阿以合作”容易得多、工會與商會達成協議總比猶太教徒與穆斯林達成協議容易得多吧?可是列寧體製真正的問題就在於它將本來是容易妥協和合作的一種矛盾人為地激化為你死我活、誰戰勝誰。這種理論在利益關係上把勞資對立刻意激化成“阿以對立”,在觀念問題上像舊時宗教戰爭中“基督徒戰勝穆斯林”那樣去鎮壓“資產階級思想”。結果搞得任何一個民族中都有人被傷害,任何一個民族都積累了不滿的情緒。但是在存在著民族矛盾的情況下,這種不滿又容易被轉嫁到兩個民族之間。於是就導致了越這樣搞這個國家就越是離心傾向嚴重。
其實階級的分野或者說左右的分野,一般來說是不會分裂國家的,為什麽呢?
左右的分野和階級的分野都是可變的,一個左派選民下一次大選可能就改變主意,成為右派的選民。但是一個民族的人怎麽也不可能變成一個民族,這個認同是固定的,所以一個少數黨如果對他的政治理念有信心,比如說我信社會主義,哪怕我現在是少數派,但是我相信將來有可能成為多數派,但如果是一個少數民族,你相信將來會成為多數民族嗎?不可能,除非你獨立。所以如果這個國家的政治一旦變成是以民族來分野,問題就很大了。
第二,左中右的分野是理性的,有理可講的,可以和大家的實際利益掛鉤。比如說我是左派,我主張福利國家,我可以講福利國家可以給你提供各種各樣的保障。我是右派,我主張自由競爭,我也可以講福利國家不好,自由競爭可以提高經濟活力等等。這些話都可以進行理性的分析,左派、右派各有利弊,利弊也容易講得清楚。但是不同的民族認同你怎麽解釋呢?民族認同說透了,就是一種感情,這就像我愛我的母親,那是因為我母親比別的母親更漂亮、更有錢、更聰明、更能幹嗎?當然不是,而就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能夠向別人介紹說我的母親多麽偉大,所以你們也來認她為母吧,這是做不到的。
天底下不存在著一元化的東西,但是如果真的要講多元化,在一個多民族國家“左右多元化”是最能夠淡化民族認同的多元化的,因此也有利於促進民族和睦與國家統一。承認左右多元化的印度國家認同越來越鞏固,而不允許左右多元化卻突出民族認同多元化的南斯拉夫卻解體了,這不令人深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