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3年7月9日是主日,瑪麗和她的隊伍做完早禱後離開劍橋,同日到達離諾福克首府諾維奇約30英裏的肯寧勒莊園( Kenninghall)。肯尼勒莊園是一個磚砌建築,建在一道護城河之內,舒適寬敞,有一個巨大的賓客廳,外加一個武器庫和一個小教堂。
離開劍橋郡後,不斷有地方紳士加入瑪麗的隊伍,在確認愛德華六世的死訊無疑後,瑪麗將所有親兵、宮人、護衛和隨行的地方紳士集合在肯寧勒莊園大廳裏,宣告自己是英格蘭女王。
但要想真正登上大位就必須征服倫敦,而實現這個目標的第一步是得到民意支持;所以瑪麗在7月9日晚上寫了一封公開信,信中所用措辭是不容置疑的君主語氣。瑪麗要求此信不僅送往王國內所有貴族和主要城鎮首腦手裏,還要求確保神聖羅馬帝國大使和所有在倫敦的他國使節人手一份。瑪麗同時向羅馬皇帝卡洛斯五世本人和帝國大使去信,強調自己不接受他們讓她逃走的建議,而是會帶領人馬去倫敦拿回屬於她的王位。
7月10日,瑪麗的公開信送達所有收件人,在接到書信後,羅馬帝國大使大吃一驚,覺得瑪麗不可能成功;大使立即給卡洛斯五世去信,要求第一時間將自己召回,以免瑪麗落網後自己被牽連。
然而,37歲的瑪麗,一生都在等待這個時刻。從生下來那一刻起,瑪麗就被灌輸英格蘭的王位應該就是她的,畢竟姐弟三人隻有她的母後才是地位高貴的公主。加上她堅信帶領英格蘭重回羅馬教廷是她神聖不可推卻的使命,她怎麽可能將王位拱手讓給新教信徒簡·格雷?
同一天,倫敦方麵宣布簡·格雷為英格蘭女王。7月10日晚,諾森伯蘭公爵在倫敦塔辦了一場盛宴,但倫敦的街頭卻異常安靜,完全沒有新君登基的慶典和歡樂。 宴會進行到一半,瑪麗的信使托馬斯·亨蓋特(Thomas Hungate)手持瑪麗的信件從肯寧勒到達,亨蓋特是瑪麗的家丁,主動請戰替女王跑一趟倫敦送信,亨蓋特將瑪麗的信件向在場達官顯貴們高聲宣讀,之後在場的男人們默不作聲,貴婦們則開始低聲哭泣。
盡管諾森伯蘭公爵得知瑪麗成功逃走並已自立為王,但他和樞密院並沒有太在意瑪麗。一個女人,既沒有軍權也沒有財權,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但無論如何宴會的氣氛是被徹底破壞了,亨蓋特被押進地牢,公爵和樞密院當晚擬定公文,再一次否認瑪麗的繼承權,23名官員在公文上簽了名。
7月11日,支持瑪麗的鄉民和地方紳士從諾福克和薩福克各地聚集在肯寧勒莊園外麵,手持各種各樣的武器,他們中不完全是天主教徒,一些新教徒也加入支持瑪麗的行列,畢竟那是一個王權等於政權的時代,王位繼承順序是英格蘭政治結構的基石,豈容被人玩弄於股掌。
反對瑪麗上位的人也有,在東安格利亞和劍橋郡,也出現小規模的抗議人群,反對瑪麗登基,倫敦的一些改革派牧師們也在教堂布道台上公開聲討瑪麗的教皇主義者身份。
樞密院在這一天正式回複了瑪麗從肯寧勒寫的信,重申愛德華六世的《繼承令》是在樞密院、貴族、法官以及眾多見證人的見證下蓋上國璽,因此簡女王的登基完全合法。回信中同時重申瑪麗的“私生”地位已經被先王的議會法案通過,從法律角度而言瑪麗無權繼承王位。樞密院要求瑪麗“停止以冒牌者身份繼續騷擾簡女王的任何子民,使得他們動搖對女王陛下的信心與忠誠”。樞密院接著在回信中提醒瑪麗,為了王國的穩定,希望瑪麗能夠立刻放棄正在做的事情,臣服於簡女王。
諾森伯蘭公爵很快得知,自己兒子羅伯特·達德利帶領的400精銳騎兵沒能在赫特福德郡抓住瑪麗。伯爵知道,瑪麗在外時間越久,支持她的人就會越多。公爵開始以女王之名向地方貴族寫信,要求他們忠於愛德華六世的遺願,確保對安女王的忠誠,阻攔亨利八世私生女瑪麗向倫敦進發。
7月12日 ,麵對可能發生的王軍圍剿,瑪麗和支持者轉移到薩福克離海岸線僅15英裏的弗拉林漢城堡(Framlingham Castle)。
圖1:薩福克郡弗拉林漢城堡,倫敦之外的重要皇家城堡之一
Tudor Times | Mary I: Significant Places
弗拉林漢城堡是個強大的防禦工事,環繞城堡的城牆有40英尺高8英尺厚,共有13個高塔製高點。瑪麗的支持者人數不斷擴大,“無數的平民小團體用一切可以找到的武器來武裝自己”。
當晚,瑪麗這邊收到兩個好消息。一是羅伯特·達德利的騎兵繞道金斯林(King's Lynn )到達貝裏聖埃德蒙茲(Bury St Edmunds)後並沒有發起進攻,而是原地等待援兵,這不僅給瑪麗這隻平民武裝時間備戰,還騰出了一塊大約55英裏的緩衝區。二是之前拒絕她進城的諾維奇已經宣布瑪麗為英格蘭女王,並且會給瑪麗送來更多的兵力武裝。
12 日晚間,諾森伯蘭公爵在倫敦調度了人馬,按他自己的意思是由親家公簡女王的父親薩福克公爵帶領他們去圍剿瑪麗,自己留在倫敦主持大局。但簡向公爵哭訴,請求諾森伯蘭這位“王國內最好的將軍”親自帶兵,讓她的父親留在倫敦塔守在自己身邊。此時倫敦方麵收到的情報是,東安格裏亞、柴郡和德文郡都已宣告瑪麗為新君,甚至有報告說羅伯特·達德利帶領的400精銳騎兵中也已有人倒向瑪麗。
7月13日,羅馬帝國大使被簡女王傳喚到倫敦塔,他吃驚地發現,他所遇到的很多朝臣並不支持諾森伯蘭公爵一手策劃的簡女王登基,相反,倒是有很多人向他表示對瑪麗的同情和支持。
7月14日,諾森伯蘭親自帶領大約600人馬離開倫敦去薩福克郡圍剿瑪麗。實際上,公爵此時心裏很明白,無論他怎麽做,英格蘭的局勢、前途和繼承人問題都已不可能由他控製,王國事務和繼承人糾紛已經讓他十分厭倦,引用他自己寫下的手書:“我已陷入憂慮的深淵,並且對此無法不感到悲傷。” 其心力憔悴溢於言表。
公爵此時已經是一頭綁上了推磨的驢,不管是局勢所迫還是他自己的尊嚴,無論結果是喜是悲,這場戲都得唱完。諾森伯蘭公爵7月14日傍晚時分在倫敦市民冷淡的目光中出了城門,士兵們情緒低落,行軍速度也很慢,諾森伯蘭公爵沿途以每天4便士的軍餉招兵買馬,但收效甚微。
7月15日,消息傳到倫敦,諾森伯蘭公爵安置在諾福克郡海邊守護的四艘戰船也叛變了,戰船指揮官派人送信到弗拉林漢城堡,承認瑪麗為新君。而此時樞密院成員們也在諾森伯蘭離開倫敦後開始策劃政變,其中就有年輕的威廉·塞西爾(愛德華六世秘書)和派傑特(亨利八世和愛德華六世秘書)。15日傍晚,公爵和他的人馬到達位於倫敦和劍橋之間的維爾(Ware),一天一夜的行軍路程不到30英裏。
7月16日,諾森伯蘭的隊伍到達劍橋,計劃在這裏和其他貴族的私兵匯合後一起攻打弗拉林漢城堡,但諾福克海軍叛變消息傳出後,這些貴族的私兵們拒絕加入隊伍。諾森伯蘭公爵此刻真正的是在孤軍奮戰,他向樞密院加急去信,要求增兵,但樞密院隻答複他信件收到。
簡女王的父親薩福克公爵亨利·格雷此時開也開始擔心,如果諾森伯蘭公爵無法拿下瑪麗,女兒和他自己的性命都將不保。做為最後的掙紮,薩福克替女兒向倫敦市民發布公告,強調簡女王登基的合法性,要求倫敦的貴族和市民“不要讓王冠落入外人和教皇主義者手裏”。雖然倫敦是新教改革派的基地,但貴族們意識到,一旦瑪麗攻入倫敦,他們就會被新君認定是叛黨。
瑪麗這邊的士氣卻是越來越高。16日瑪麗在弗拉林漢城堡檢閱了部隊,任命了總指揮官,開始練兵並製定倫敦攻城計劃。
7月17日,諾森伯蘭到達聖埃德蒙茲(Bury St Edmunds),離弗拉林漢城堡不到30英裏,但他很快明白,以他現在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取勝。進退兩難的情況下,公爵隻能駐守原地,等待永遠都不會到來的援兵。而他在倫敦的樞密院同事們,已經逃離了諾森伯蘭這艘沉船,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繼位,一旦敗事大家都可能人頭落地。
到7月18日,局勢已經完全一邊倒。聖埃德蒙茲那邊,諾森伯蘭的軍隊公開嘩變,而倫敦這邊,樞密院也開始行動。
諾森伯蘭在離開倫敦之前,將樞密院成員、簡女王和她的父親都扣留在倫敦塔,由忠於公爵的駐軍看守。隨著局勢對諾森伯蘭越來越不利,看守的駐軍也越來越鬆散。7月19日,塞西爾、派傑特和其他樞密院成員一起,在駐軍的眼皮子底下離開了倫敦塔,前往泰晤士河上遊的貝納德城堡(Castle Baynard),倫敦市長、市議員和資深市民也先後趕到,王國裏幾乎所有政要都聚集於此。
第12代阿倫德爾伯爵亨利·菲茨阿蘭(Henry Fitzalan, 12th Earl of Arundel)第一個站起來說話:如果大家繼續支持簡·格雷的女王地位,內戰不可避免,內戰繼之引來外國勢力介入,這對英格蘭極為不利。年過五旬的彭布魯克伯爵威廉·休伯特(William Herbert, 1st Earl of Pembroke)緊接著站起來,拔出他的劍,宣告:我用這把劍協助瑪麗坐上王位,如若不然,情願搭上自己這條老命!
值得一提的是,菲茨阿蘭家族是英格蘭最古老的門閥之一,從十三世紀初就持續擁有阿倫德爾伯爵封號。亨利·菲茨阿蘭的父親是亨利八世的教父,他自己15歲就在亨利八世王宮中做侍從,他和瑪麗的死忠支持者諾福克伯爵還是兒女親家。
休伯特家族的門閥地位雖然不如菲茨阿蘭家那麽古老或那麽富有,但他們與都鐸家的淵源更深。我們在亨利七世篇中提到亨利七世的生父埃德蒙·都鐸在玫瑰戰爭中戰死時,亨利七世還在他13歲的母親瑪格麗腹中。埃德蒙·都鐸戰死後,威廉·休伯特的祖父是未成年小寡婦瑪格麗特的監護人*。亨利八世登基後,威廉·休伯特跟隨國王南征北戰,他和亨利八世還是連襟(妻子是亨八第六任王後凱瑟琳·帕爾的妹妹)。
諾森伯蘭公爵接任愛德華·西摩成為攝政委員會主席後大權獨攬,阿倫德爾和彭布魯克這兩位王國裏的資深貴族都靠邊站,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他們都不可能支持諾森伯蘭和簡·格雷。
圖2:阿倫德爾伯爵油畫,身著羅馬皇帝風格外衣
在7月19日貝納德城堡這場策反會議上,沒有一個人站起來為簡女王說話。會議後,大約150人來到倫敦塔大門,以瑪麗女王的名義勒令看守交出所有鑰匙。倫敦塔裏,簡女王的父親薩福克公爵見此情景,意識到大勢已去,做父親的本能是保護女兒,他衝進簡的房間,見到坐在華蓋高椅上的女兒,薩福克一把扯下女兒頭頂上的王室徽標華蓋。
與此同時,策反的貴族和政要們來到倫敦市中心奇普賽街廣場,宣告瑪麗女王為英格蘭新君。簡女王統治結束,從7月10日到7月19日,一共九天。
聖保羅大教堂的鍾聲隨即敲響,唱詩班再次用拉丁語唱起《讚美神》(Te Deum),倫敦主要十字路口都燃起篝火,7月20日,樞密院給還困在劍橋的諾森伯蘭公爵去信,要求他放下武器。
接到樞密院的信後,諾森伯蘭公爵第一時間向憤怒的人群解釋,說他是受命於樞密院才來討伐瑪麗女王的,現在既然樞密院改變了想法,他自然也會放下武器。公爵然後將自己的帽子摘下拋向空中,高呼:上帝保佑瑪麗女王!公爵對自己的人說,瑪麗是個仁慈的君主,一定會赦免大家的,得到的回答是,別癡心妄想統治者的仁慈。
7月21日,阿倫德爾伯爵帶人趕到劍橋去逮捕諾森伯蘭公爵,公爵束手就擒,沒有絲毫反抗。
圖3:1553年7月6日至8月2日瑪麗和諾森伯蘭的行軍路線圖,紅線為瑪麗從哈特福德到倫敦途徑,黑箭頭為諾森伯蘭從倫敦到劍橋途徑。
從愛德華六世逝世到現在,對於所有這一切驚心動魄事件的發生,伊麗莎白公主一直做冷眼旁觀。愛德華去世當天的7月6日,伊麗莎白在倫敦河岸街自己的住所薩默塞特宮。7月10日簡·格雷被推上王位後,伊麗莎白第一時間離開倫敦回到赫特福德郡的府邸阿什裏奇宮(Ashridge House)。7月13日,伊麗莎白接到諾森伯蘭公爵新政府來信,希望她能夠出麵支持簡女王,伊麗莎白以身體抱恙為由遲遲不動身,實則是在等著看簡和瑪麗最後誰能勝出。
伊麗莎白這麽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此時的她即無資本也無必要參與奪位遊戲,再次被弟弟愛德華六世和諾森伯蘭公爵剝奪繼承人地位肯定也會讓她十分惱怒;此時此刻她最明智的選擇是“留得青山在”。
圖4:阿什裏奇宮,亨利八世在遺囑中將它留給伊麗莎白公主
Ashridge House: How the former home of Henry VIII is branching out - BBC News
7月19日之後局勢明朗,瑪麗已被宣告為英格蘭新君。伊麗莎白做出選擇,從赫特福德郡回倫敦,一路留意瑪麗的行程,並依據瑪麗的行程來調整自己的腳程。伊麗莎白29日回到倫敦薩默塞特宮,30日帶自己的親兵去倫敦東郊旺斯特德(Wanstead)與瑪麗匯合。姐妹二人在這裏(Wanstead Hall)小住了幾日,雖然從內心來說這一對姐妹從來都不是一路人,仇視彼此,但此時必須放下分歧一致對外。
1553年8月3日,瑪麗女王在500親兵護送下進入倫敦,伊麗莎白公主跟隨其後。兩位公主的人馬一前一後進入倫敦,向子民們顯示都鐸家的姐妹情深。
瑪麗的坐騎用金色織錦包裹,瑪麗自己披著繡著金線的紫色天鵝絨外袍,胸前戴一條大金鏈子,頭上脖子上都戴滿了耀眼的珠寶首飾,倫敦城牆的東城門奧德門(Aldgate)外站滿了市政要員,迎接新君瑪麗女王進城。
進城後,瑪麗直接來到倫敦塔,探望關押在這裏的貴族和舊教主教們,在諾福克公爵和溫徹斯特主教嘉丁納的帶領下,愛德華六世的囚徒們齊刷刷一片跪在瑪麗女王麵前。瑪麗將公爵和主教扶起,說到:你們因為我而坐牢。接著,“仿佛地震一般”,倫敦塔禮炮震響。
不到三星期後的1553年8月22日,諾森伯蘭公爵約翰·達德利被押送到塔丘斬首。公爵向圍觀者承認自己“一生都在罪惡中度過”,並抱怨是新教改革者們讓他走上邪路,“我懇求你們相信”,公爵在行刑台上說到,“我今天以天主教徒身份赴死”。而前一天晚上,諾森伯蘭在倫敦塔小教堂做了舊教彌撒禮,表示自己已回歸舊教。行刑台上自首,除了希望家人免受牽連外,也出自他的本心。行刑前一刻,公爵用拉丁語背誦《詩篇》第130篇“De Profundis”:“耶和華啊,我從深處向你求告!”
按照習俗,儈子手請求受刑者的原諒,公爵回答:我死一千次都不為過。公爵用手指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之後將頭放在木墩上,儈子手隻用了一斧頭,就結束了49歲的約翰·達德利的生命。如果知道自己的兒子羅伯特·達德利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瑪麗女王繼任伊麗莎白一世最信任的朝臣加摯愛,老公爵會不會走得舒心一點?
諾森伯蘭公爵約翰·達德利之所以失敗,除了他越位將兒媳簡·格雷推上位之舉不得人心之外,更主要的還是他的優柔寡斷和重大決策失誤。他沒能在愛德華六世逝世之前及時將瑪麗控製住。瑪麗大約是在7月4日,也就是愛德華六世離世前兩天成功出逃。如果達德利提前部署,及時派出人馬扣押瑪麗,英格蘭曆史就會重寫。隻能說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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