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0年12月,17歲的蘇格蘭女王、法蘭西王後瑪麗·斯圖爾德喪夫,從5歲起被送到法蘭西宮廷受法王亨利二世保護,到和佛朗索瓦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再到佛朗索瓦15歲登基16歲駕崩,瑪麗·斯圖爾德在法蘭西生活了將近13年,期間和王太後美第奇的凱瑟琳關係一直不好,婆婆不喜歡兒媳控製兒子,媳婦也看不起婆婆的“翡冷翠商賈”出身。十歲的小叔子查理九世登基,瑪麗被確認並未懷孕,法蘭西宮廷裏自然也就沒有她的位置了,但她也不想立刻就回蘇格蘭去麵對新責任。
瑪麗·斯圖爾德即將回歸母國,這對英格蘭和蘇格蘭影響都不小。對英格蘭而言,瑪麗涉及英格蘭的王位繼承;而對蘇格蘭而言,瑪麗可以左右蘇格蘭的宗教選擇。故此,在瑪麗·斯圖爾德離開法國之前,蘇格蘭的天主教和新教都派出代表去見她,且都表達希望她能盡快回到蘇格蘭繼承大統。蘇格蘭在《愛丁堡條約》簽署後一直由新教貴族聯盟(Lords of Congregation)攝政,而瑪麗的同父異母兄長詹姆士·斯圖爾德是該聯盟的領導人之一(James Stewart,詹姆士五世的私生子)。
啟程之前,瑪麗派代表去了倫敦,要求伊麗莎白允許她在英格蘭登陸,之後借道英格蘭由陸地北上回蘇格蘭。
在英格蘭新教還沒有紮穩腳跟、天主教勢力尚未徹底歸順之前,瑪麗·斯圖爾德這個天主教繼承人在英格蘭內陸從南往北這麽高調走一趟,會對英格蘭的教改局勢帶來何種影響,這絕對不是伊麗莎白女王和宰輔塞西爾敢賭的。
因此伊麗莎白拒絕了蘇格蘭女王的要求,還告訴來使,在瑪麗·斯圖爾德批準《愛丁堡條約》並承認伊麗莎白是英格蘭合法君主之前,她沒有資格向英格蘭請求任何幫助。
“讓你的女王批準條約”,伊麗莎白告訴來使,“之後無論是陸路還是海路,她都可以從我這裏受到一個女王、親眷和鄰居應該受到的禮遇。”
收到這個答複後,瑪麗立刻召見了英格蘭駐法大使,對大使說到:我很吃驚,在所有王子和國家中,她(伊麗莎白)會是第一個鼓動我的子民反對我的人。”
仍然強調英格蘭人是“我的子民”。在瑪麗·斯圖爾德眼裏,英格蘭就是她的王國。瑪麗一直拒絕承認伊麗莎白生母安·波琳與亨利八世婚姻的合法性,因為這個婚姻不是羅馬教皇批準的;所以隻有她自己才是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的合法繼承人。瑪麗·斯圖爾德接著對英格蘭大使來了個軟威脅:我不給她找麻煩,也不對她的子民耍花樣;但我很清楚,在她的王國裏,有不少人對我的建議感興趣。
威脅完了還要再加一句嘲諷:你的女王說我太年輕,缺乏經驗;我的確是比她年輕。
雖然按輩分瑪麗·斯圖爾德應該叫伊麗莎白一聲表姑,但伊麗莎白隻比她大9歲。都鐸家的孩子們都是冷嘲熱諷含沙射影的高手,19歲的瑪麗也不例外;但她還不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就已經是自己的掘墓人了。未來二十幾年,她會一步一步將自己變成英格蘭和蘇格蘭都容不下的君主。蘇格蘭新教改革領袖約翰·諾克斯在見到瑪麗之後對她做如此評價:如果她沒有傲慢的內心、狡詐的機智和對上帝及其真理的冥頑不靈,那就是我看走眼了。[1]
1561年8月15日,瑪麗·斯圖爾德啟程返回蘇格蘭,19日到達愛丁堡利斯港(Leith)。雖然利斯港像過節一樣熱鬧,新教舊教兩派貴族都到港口迎接,但瑪麗一下船就感受到蘇格蘭和法蘭西之間的差距。
英格蘭王位第一繼承人不僅是天主教,而且回到了不列顛島,這在英格蘭是從王公貴族到平頭百姓都無法忽視的,沒有人可以對英格蘭再來一位親教皇君主這個可能性視而不見。而每逢這種民心不確定之時,天災天象之類的總會意外出現。
瑪麗回歸之前,1561年6月4日,一場猛烈的夏季雷暴雨襲擊了倫敦,天空烏雲翻滾如同暗夜。下午2點左右,一道閃電擊中聖保羅大教堂的尖塔,當時並沒有引起太大損害,但到了傍晚時分,塔尖上出現一團藍色的煙霧,不一會兒,塔尖的十字架和鷹雕像就斷開落下,直接穿透房頂砸在大教堂南殿地麵上;木製尖塔很快著火,尖塔的鉛外罩開始融化,鉛液順流而下落在鍾樓上,很快整個塔樓起火,市民和泰晤士河上的水手們用水桶人鏈撲火,一直到子夜。火撲滅後,聖保羅大教堂的鍾樓和屋頂都燒成了黑炭。
【聖保羅大教堂的中世紀尖塔從地麵往上高度520英尺,從鍾樓樓頂往上的高度也有260英尺。由於重建費用太高,聖保羅大教堂的尖塔一直無法修複,直到在一百餘年後1666年倫敦大火中徹底摧毀,現在的大教堂是倫敦大火之後重新設計建造的。】
圖1:中世紀聖保羅大教堂
Old St. Paul's Cathedral of London - Medievalists.net
圖2:1666年聖保羅大教堂被倫敦大火徹底燒毀
The Great Fire of London, with Ludgate and Old St. Paul's - Encyclopedia Virginia
1561年夏天聖保羅大教堂遭雷擊大火後,很多人相信這是神降警示,要大家警惕教皇主義者,倫敦的書商也開始賣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倫敦市民更是相信大火是教皇主義者們施下的邪術。
在這種焦慮的環境中,1562年10月10日,28歲的英格蘭女王本尊也經受了一場大災難。
女王當時正在漢普敦宮休沐,在仕女們照顧下洗了個澡,沒想到卻受涼了。開始隻是發燒頭痛,幾天後發展到高燒不退,呼吸困難,口不能言並陷入昏迷。受聘於王室的葡萄牙籍猶太禦醫羅德裏戈·洛佩斯(Roderigo Lopes)診斷女王感染了天花(Smallpox)。雖然我們沒有十六世紀天花致死率的確切數據,但在天花疫苗發明之前它是歐洲人口的主要殺手之一,而且無論地位高低感染幾率平等。
塞西爾和樞密院得到消息後立刻趕到漢普敦宮,被告知女王熬不過去了。伊麗莎白不僅拒接結婚,還一直拒絕指定繼承人,此時塞西爾是真慌了,一旦女王駕崩,瑪麗·斯圖爾德繼位,這種後果不堪設想,英格蘭絕不能再有一位羅馬天主教君主。王位的第二繼承人凱瑟琳·格雷(凱瑟琳·西摩)倒是新教徒,但此時凱瑟琳和她兒子都還被關在倫敦塔。
伊麗莎白昏迷了整整24小時,在洛佩斯醫生和仕女們的照顧下,女王高燒漸漸退去,安全度過危機。女王醒後還是覺得自己隨時會死,她將樞密院叫到病床旁,向樞密院表示,雖然她深愛著她的“眼睛”羅伯特·達德利,但她以神的名義向樞密院保證兩人之間從無越軌行為。伊麗莎白接著要求樞密院保證自己死後給達德利發放每年兩萬英鎊的撫恤金,並要求塞西爾保證要在自己死後立達德利為護國公。
感謝從她母後安·波琳那裏繼承的強大基因,危機過去後,伊麗莎白臥床一周,到10月下旬恢複健康,西班牙大使報告,女王10月25日恢複工作,同時繼續處理麵部傷疤以免毀容。
經過這麽一場驚嚇,樞密院對女王的逼婚加快了節奏,塞西爾也不斷催促伊麗莎白早日指定繼承人。但女王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兩件事上,因為此時法蘭西宗教改革矛盾的激化已經不允許她明哲保身繼續隔岸觀火。
從1517年馬丁路德在德國威登堡諸聖堂大門上貼出《九十五條綱要》,到進入1560年代,西歐的宗教改革已在歐洲遍地開花,新教和天主教陣營大致分出。羅馬天主教(舊教)實力和地盤最大(在歐洲版圖和人口上至今仍然是),新教中分出保守改革派(路德宗福音派+英格蘭國教聖公宗)和激進改革派(加爾文宗)。路德宗的地盤主要在瑞典、挪威和德意誌的北方諸侯國;加爾文宗的地盤主要在荷蘭、比利時和瑞士;而英格蘭國教在新教中自成一體,立足在有海洋這個天然屏障保護的不列顛島上。
圖3:1560前後歐洲宗教勢力分布,土黃色為羅馬天主教地盤,紫藍色為三家新教的地盤,Chat GPT製圖,大致準確,可供參考。時間關係,未能在圖上加附中文。
歐洲宗教改革大洪流中,沒有國家可以完全做宗教孤島,尤其是在法蘭西宗教戰火越燒越旺之時。
為了王國不至於分裂,也為了她10歲的兒子查理九世的王位,法蘭西王太後美第奇家的凱瑟琳試圖在支持羅馬天主教的基斯門閥(House of Guise)和支持新教胡格諾派的波旁門閥(House of Bourbon)這兩股貴族勢力之間保持某種平衡。
基斯公爵是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爾德的舅舅,之前通過瑪麗控製佛朗索瓦二世,在法蘭西宮廷呼風喚雨。佛朗索瓦二世去世後,他們打算逼迫凱瑟琳•美第奇將新寡的瑪麗嫁給新繼位的查爾斯九世,這樣基斯家族便可繼續保持他們在法國宮廷的影響力,此時查爾斯九世才11歲這個事實在他們眼裏並不算什麽障礙。
但凱瑟琳•美第奇對基斯門閥的勢力早有忌憚,而且也不想惹惱波旁門閥,所以拒絕了基斯公爵的建議。
然而,法國天主教與胡格諾教派之間的內戰還是於1562年全麵爆發,以至於歐洲君主們都被迫做出立場選擇,最終將歐洲各國君主都卷了進去,無論舊教還是新教。支持基斯門閥的當然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斐迪南皇帝一世和他侄子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這兩股龐大的力量。
波旁門閥在第一時間派人來英格蘭遊說,他們的條件是,如果同是新教的英格蘭願意出兵協助他們擊敗基斯門閥,作為回報,他們願意將英格蘭在法蘭西的失地加萊(Calais)奉還。
雖然伊麗莎白知道天主教基斯門閥坐大對英格蘭不利,但她本性不喜衝突,尤其是在歐洲事務上,也不願意用自己的錢去管別人的閑事,抱一個能避則避的原則。
從感情上來講,伊麗莎白也不喜歡信奉加爾文主義的胡格諾派,但在這件事情上英格蘭無法保持太久的緘默。作為西歐最大的新教國家,這種關鍵衝突中的不作為會被看作是軟弱,而軟弱的結果就是招來外敵,何況在菲利普二世對英格蘭尚沒有太大敵意之時,能夠借機收回瑪麗一世失去的加萊也的確值得一試。
於是伊麗莎白致函凱瑟琳•美第奇,表示願意做法蘭西衝突雙方的調停人。
與此同時,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爾德也派人送書伊麗莎白,希望與伊麗莎白會麵並討論盡早確立她為伊麗莎白繼承人事宜。瑪麗畢竟是自己的血親,而且與瑪麗會麵對調停基斯門閥可以起積極作用,伊麗莎白便同意了與瑪麗會麵。
但英格蘭方麵從塞西爾、樞密院到議會一致反對這兩位女君主的會麵,他們認定天主教瑪麗•斯圖爾德女王是對英格蘭最大的威脅。但都鐸家的君主,一旦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情,豈容臣子們反對。
於是在伊麗莎白女王的堅持下,樞密院將不列顛島上這南北兩位女王的會麵時間定在1562年9月,地點諾丁漢。諾丁漢的地方長官接到通知,要求他們在諾丁漢為雙方計劃中的第一次見麵做好接待任務。兩位女王的隨行人員加一起有4000人!
就在此時,菲利普二世的西班牙大軍開始向法國邊境進發,意圖為基斯門閥提供後援。危急關頭,新教胡格諾派領導人、波旁門閥分枝孔代家族派孔代親王路易•波旁(Louis de Bourbon,Prince of Condé)親赴英格蘭再次向伊麗莎白求助,請求伊麗莎白或出人力或出資金支持法蘭西新教。
孔代親王控製著諾曼底大區,他許諾除了加萊之外,還會為伊麗莎白再獻上加萊以南兩城:第厄普(Dieppe)與利哈佛(Le Harve), 擴大英格蘭在諾曼底的領地範圍。
法國宗教戰爭的升級意味著伊麗莎白這個調停人已毫無作用,此時再與蘇格蘭的瑪麗女王會麵無疑會被歐洲新教盟友們看成是與敵為友,而且伊麗莎白的遊移不定也導致英格蘭在安特衛普的股價開始下跌。
伊麗莎白不得不取消與瑪麗的諾丁漢會晤,實際上這姑侄倆到死都沒麵對麵正視對方。
圖3:孔代親王許諾給伊麗莎白的三座城位置
在法國諾曼底一舉獲得三城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於是1562年9月22日,伊麗莎白與孔代親王在倫敦漢普敦宮簽約,同意英格蘭向法國出兵6千,外加一大筆貸款為孔代親王解決軍餉燃眉之急。
對於這個決定,伊麗莎白心裏多少有些不安,她致函蘇格蘭,向瑪麗·斯圖爾德解釋了一通“唇亡齒寒,從道義出發不能袖手旁觀”大道理。
1562年10月2日,英格蘭軍隊從樸次茅斯(Portsmouth)出發,過海到達利哈佛。一開始戰事十分順利,英軍很快就拿下該城,收複加萊失地似乎指日可待。
按照伊麗莎白的意願,此次發兵的主要目的是借機收複加萊失地,故此要求英軍務必謹慎,保存實力,不可被無端拖進這場前景十分不明朗的法蘭西宗教大戰之中。然而,英軍指揮官並沒有嚴格遵守女王的命令,而是派出一部分兵力東進90公裏深入諾曼底腹地進入盧昂(Rouen),協助孔代親王守城。但盧昂被基斯門閥攻克,英法守城士兵死傷慘重。
兩個月之後的12月19日,德勒(Dreux)一戰更是血腥,雖然英格蘭軍隊沒有介入這場戰役,但基斯和波旁雙方俱損失慘重,死傷無數,接著戰事進入膠著狀態。
這種情況下,法蘭西攝政王凱瑟琳•美第奇王太後親自出麵調停,促使基斯公爵和孔代親王達成協議,協議條款之一是給與胡格諾新教在法蘭西一定限度的宗教自由;而英軍的利益和孔代親王在倫敦對伊麗莎白所做的許諾則被拋諸腦後。留守在利哈佛的英軍士兵自然是群情激憤,宣誓一定要“狠狠教訓這群出爾反爾的高盧公雞們,誓死捍衛女王在法蘭西的利益”。
而這時候,基斯和孔代這兩家門閥卻聯手反過來攻打駐紮在利哈佛的英軍。消息傳到倫敦,伊麗莎白大怒,痛斥孔代親王是“奸詐的小人和偽君子”,要求“立即歸還加萊,否則英軍絕不撤出利哈佛”。
伊麗莎白命令英國海軍艦隊即刻出海增援,並從英格蘭各地監獄中招攬了一批死囚充軍過海去利哈佛。
就這樣英軍在利哈佛一直撐到1563年6月份。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不是有句話叫人要是倒黴了喝口水都能嗆死嗎?入夏後,利哈佛的英軍軍營裏突發瘟疫,將士們接二連三出現發燒、寒顫、頭痛、嘔吐,很快進入脫水昏迷狀態,繼以死亡。每天死亡人數高達五、六十人,到了七月初,整個軍營裏就隻剩下一千多人了。加上法軍又切斷了利哈佛城的供水和糧草,還日夜不停向城牆內開炮。盡管伊麗莎白不斷從英格蘭增兵,但瘟疫對英軍的打擊力遠遠超過法軍大炮的打擊力。最後英軍總指揮官沃裏克伯爵不得不承認失敗,選擇向法軍投降,利哈佛城歸還法軍,幸存的英軍士兵則獲許回國。
但這隻是更大災難的開始。回國的士兵們帶回到英格蘭的不僅是疲憊的身心和挫敗的意誌,他們還帶回了瘟疫。1563年整個夏秋,這些士兵走到哪裏,瘟神就跟到哪裏。僅8月份一個月,倫敦市民的死亡人數就從每周700人上升到每周2000人!這場瘟疫一直拖到年底,所幸11、12月份連續下了幾場大暴雨,將倫敦的大街小巷的汙糟全部滌蕩幹淨,瘟疫這才得到控製。
整個1562/63年,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花大價錢給自己上了兩堂課。一,任何時候都不能相信任何外國王子的諾言;二,任何時候都不能輕易介入於己無關的外國戰事。
(待續)
[1] If there be not in her, a proud mind, a crafty wit, and an indurate heart against God and His truth, my judgement faileth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