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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她這樣的女人

(2017-08-18 17:00:29) 下一個


1. 夜畔歌聲                        

仲夏的傍晚,夕陽往海那邊一沉,清涼便隨著夜色悄然而至。窗外的藍夜,一邊漫不經意的把橡樹和北方水衫塗抹成深色帷幔,一邊又醒目亮眼的高高掛起一輪明月。

今晚,為了許多年前,曾經日日夜夜在我腦海裏浮浮沉沉的一個女人, 我不得不坐下來,傾聽兩個男人對她的傾訴 .....

惱春風  我心因何惱春風
說不出  借酒相送
夜雨凍  雨點投射到照片中
回頭似是夢  無法彈動
迷住凝望你  褪色照片中
啊 
像花雖未紅  如冰雖不凍
卻像有無數說話  可惜我不懂

是杯酒漸濃  或我心真空
何以感震動  照片中
那可以投照片中 
盼找到時間裂縫 
夜放縱  告知我難尋你芳蹤 
回頭也是夢  仍似被動 
逃避凝望你  卻深印腦中 ....

一個男子,在一個春風攜雨入夜時節,麵對一個他不曾相遇的女人的照片,獨酌,感懷。 閱世,閱人,閱命,似傾訴似獨白;。一首翻唱,被 "大鼻情聖" Jacky 感性而又深厚的嗓音演繹得滿目滄桑,紅塵萬縷,百轉迴腸。

而麵對另一個男子,著名的作曲家和歌手, "安全地帶" 領軍人物,這首歌的原作曲及原歌者玉置浩二,我開始後悔不該在這樣一個藍幽幽的夜晚,隔著月色,獨自坐在黒暗中,傾聽他那如泣如訴,浸心徹骨,陰陽交錯,卻又勾魂攝魄般的 "別走":

看不見  什麽也看不見
隻是一直在哭泣
但並不是因為悲傷
而是觸碰到溫暖的你
而感到十分歡悅

不要走  不要走
永遠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不要走  不要走
就留在這吧

曾幾何時 
我的心已飄到遙遠的某處
當一切都已成回憶
還不如別去觸碰

不要走  不要走
就留在這吧 .....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使得三個來自不同國度的男人聚在一個夏夜,為她呈現他們的情懷和感傷。

像花雖未紅  如冰雖未凍
逃避凝望你  卻深印腦中

靜靜的夜中,好似聽見歌者一聲憐香惜玉的幽歎: 縱然是一幀舊照,你仍美如綻放之花。時間,空間,彼此,像隔著一層冰,而眼神的交匯卻沒有距離。唉,凝望你是一種折磨,匆匆一瞥,便難以忘懷。夜,雨,花,冰,酒,夢,一個萬水千山走遍的歌者,在驀然回首間,因一個陌生女人情動神傷。

不要走  不要走
永永遠遠都不要離開我
不要走  不要走
就留在這吧 ....

不同於翻唱的詩情畫意,欲說還休; 這首原歌用語淺顯,洗盡鉛華,素麵朝天,近似直白訴求。全歌沒有一個意象,唯一用到的名詞, 隻有一個 "心" 字。作曲家和歌者的他把一杯白水變成酒,又用沁人心扉的演繹把它變成佳釀。

相較於翻唱的渾厚滄桑,原曲歌者以中性的嗓音款款詠歎,行雲流水般舒捲自如的假聲,恍然依稀間令人回憶起煙消塵絕的殉歌者 Farinelli 。不同於翻唱的由外及裏,有感而發,原唱的演繹有如靈魂出殼,附身幻化,時而是款款而歌的她,時而是追隨她身後的自己 ....

月光似水,夜色無痕,曲終人散,萬籟無聲。似夢非夢,謎一樣,霧一樣,一個身著白色旗袍的女子,在夜色中款款走到聚光燈前,搖曳歌唱:

那南風吹來清涼
那夜鶯啼聲淒愴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
隻有那夜來香
吐露著芬芳

我愛這夜色茫茫
也愛這夜鶯歌唱
更愛那花一般的夢
擁抱著夜來香
吻著夜來香

夜來香  我為你歌唱
夜來香  我為你思量
啊  我為你歌唱
我為你思量
夜來香  夜來香  夜來香.....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收到一封從東京寄來的信。寫信的是一位日本女士,她的名字叫大鷹淑子,也叫山口淑子,她就是張學友和玉置浩二歌中的女主人公,這首 "夜來香" 名曲的原唱者,李香蘭。

2. "雙麵伊人"

三十年代,一曲 "天涯歌女" 唱紅了周璿。接下來黎錦光的 "夜來香",篤定會為她錦上添花。隻可惜該曲近兩個八度音域的難度,使周璿及一眾歌星望而卻步。直到一個從關外來闖上海灘的年輕女子舒展歌喉,名曲 "夜來香" 一夜傾城。直到今天,該曲版本達80多個,除了鄧麗君,仍無人堪與她的原唱匹比,這個以中國民謠小調出道,又能輕鬆飆音十八度唱西洋花腔的女子,就是李香蘭。

一個穿旗袍的女人,會讓人想起一部電影; 一個穿和服的女人會讓人想到日本。

然而隻有一個女人是個異數: "雙麵伊人" 李香蘭。她身著旗袍,貌若嬌花。地道的北京話,東北話; 流利的日語,還通英語,俄語。在東北出生,在沈陽,天津,北京,上海居住,就讀,從藝,成為歌星和影星。直到26歲在上海被捕麵臨漢奸死罪,在法庭上,她終於開口說出一個秘密: 我是日本人 ....

周璿,李香蘭的時代,在下尚小隱於迢迢雲水間。鬥轉星移,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雲裏霧裏從地球頭遊蕩到地球尾,竟然與周璿的兒子歇腳在同一座城市,而且知道他那時在地鐵口拉琴。

倘若天上的周璿仍記得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的旋律,縱然是 "金嗓子",此情此景,想必也是小曲好唱口難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知道李香蘭,最初隻是一個與 "川島芳子" 相關聯的名字,兩人好像拴在一條繩子的兩隻螞蚱: 一個是中國人自稱日本人,一個是日本人充做中國人; 一個抗戰勝利後以漢奸罪被處決,一個因日本人身份被驅離出境。

看到李香蘭的照片,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因為合譯她的自傳 "我的前半生 - 李香蘭"。

日文版的封麵上,是一張作者早年從藝時的大頭照,年輕而相貌嬌好。翻開扉頁: 一秀麗女子亭亭玉立,一席白色旗袍,清水出蓮花,驚為天人。無論左看右看,遠看近看,她就是一個從張恨水小說和舊月曆上走下來的民國佳麗,上海得不能再上海,中國得不能再中國。

她就是李香蘭,當年 "滿洲映畫" 的頭號女星,13歲演唱 "滿洲新民歌" 出道,17 歲主演 "蜜月快車" 一炮而紅,出演了 "大陸三部曲" 等一係列以中國少女由仇視日本人到愛上日本軍人為主題的 "國策電影"。清純的演繹,甜美的長相,動人的歌喉,使得她第一次到日本 "親善"巡演,造成劇場被觀眾 "包圍七圈半" 的轟動事件。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對於日本人的侵華戰爭,她是一個宣傳 "東洋共榮" 國策的最佳代言人;  對於中國人的浴血抗戰,她是一劑 "毒藥"和傷口上的 "鹽"; 而對於她自己,一個出生在中國的日本人,她是時代悲劇舞台上的一隻偶人,一顆被 "父親國" 用來轟炸 "母親國" 的 "糖衣炮彈"。

1945年,日本戰敗,"滿洲國" 滅亡。李香蘭在上海舉辦 "夜來香幻想曲" 個人音樂會數天後以 "漢奸罪" 被捕。當她在法庭上受審時說出: 我是日本人。在場的人沒有一個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這個曾經天天在舞台和銀幕上風光的 "文化漢奸" 怎麽會是日本人! 這比川島芳子妄圖脫罪而說她自己是日本人,更難讓人置信!

這時候,李香蘭拿出縫在衣服裏的證據,一張經由俄國人秘密傳遞進監獄的出生紙,法官才第一次知道麵前這個 "漢奸罪" 女嫌犯的真實身份和名字: 山口淑子,1920年2月12日生於中國奉天省撫順北煙台,祖籍日本佐賀 ....

山口淑子( 李香蘭 ),因外國人身份 "漢奸罪" 不成立。最後得到了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的赦免,並隨即驅離出境。在宣判的法庭上,這個做了26年 "中國人" 的日本女子淚流滿麵,向在場的中國人鞠躬道歉。

在前往日本的郵輪上,這個曾經說: 要站在北京的城牆上,用身體抵擋中日兩國軍隊子彈的女子,躲在船艙裏不敢露麵,害怕憤怒的中國民眾會再次抓她回去伏罪。直到郵輪開離黃浦港,她才百感交集走向甲板,在心裏向這個生她養她26年的國度說再見,那是1946年2月29日。

3. 往事隨風

合譯山口淑子的 "我的前半生 - 李香蘭",純屬偶然。

我的合作者曾經將一本日本養生書譯成大白話在中國出版,可算是現今養生界千宗百門的師祖級人物。後來友人寄來一位日本人寫的古漢詩詩集,請求幫助通譯出日文對照,並在日本出書。

我的合作者中文遠比日文臭,要其翻譯一位外國人寫的古漢詩,無異於讓當年十度音域的歌星們拿下兩個近八度的 "夜來香"。於是隻好由我濫竽充數,勉為其難,把這本田園山水,雞鳴鳥唱的日本古漢詩譯成現代詩或大白話,當了一回躲在幕後的捉刀吏。

我的合作者因休假賦閑在家,於是便想譯書打發時間。正巧手頭有本書: 山口淑子,虅原作彌合著的日文版自傳 " 我的前半生 - 李香蘭"。

我便說: "我的前半生" 不是傅儀寫的麽?怎麽又鑽出來一個李香蘭?  以前曾去過 "滿洲國" 皇帝的行宮:  憋在那麽狹小的碉堡樓裏, 住慣紫禁城三千多間房的皇後娘娘怎麽會不瘋?  而這個李香蘭,還能比末代皇帝,或者 "男裝麗人" 川島芳子更能吸引讀者那獵豔搜奇的眼珠子麽?

一瞅封麵大頭照: 美女美女。再瞅自傳扉頁上的旗袍妝: 大美女大美女。果然比蟲蟲鳥鳥,花花草草的田園詩更有情趣。譯譯譯,立刻上馬: 找來刀剪筆墨紙張文件夾,把原著分章拆卸,收押編碼,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背景,查查查 ....

在其後的五六個月裏,"李香蘭" 成了一個連上廁所都在腦袋裏打轉的名字。有時候睡夢中的背景,也變成了黃昏中北煙台那片夕陽欲墜,暮色沉沉的東北高粱大地 .....

出版社朋友看了樣章後樂見出書,並希望加快進度。當譯稿幾近完成,朋友傳來消息: 版權問題很快會浮出台麵,出版方在相當一段時期內將無力承擔這類書籍相應的開支,除非對方放棄要求。

這無疑不是一個好消息,但隻能寫信通過東京的朋友,把這一信息帶給了大鷹淑子(李香蘭)女士並很快收到她的回複。大鷹女士對翻譯她的自傳表示感謝,同時委婉表示她一人不能做出放棄版權的決定,因為她的自傳還有一個合作者。

圈子裏有人薦言: 可以走其它渠道將書稿 "一次性" 處理掉,但我們沒有那樣做。為了尊重作者和作者權益: 暫時封存書稿 ( 注: 一年多之後,1992年7月,中國在國際版權公約上簽字。) 這份尊重也是出於對作者山口淑子在自傳中對過往曆史真實坦白的陳述。我要特別提到的是,在自傳中,我讀到了一個12歲女孩子目睹的發生在1932年9月那場震驚中外的 "平頂山事件",第一次對慘案的全過程有了更真切的認識。

在山口淑子女士的垂暮之年,有去東京的人再次向她展示該事件中被捕抗聯隊員被當街折磨致死的圖片,其情其狀,一如她在書中的描述。我想她的撫順鄉親們於無意之中,再一次給這位後半生致力於日中友好的老人心上添加了一塊石頭。

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完成 "我的前半生 - 李香蘭" 的中文定稿,是我一生中用筆與漢字最長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攜手長征。我那一手被人稱許的好字,也隨 "我的前半生 - 李香蘭" 的中文稿一起,靜悄悄躺在一隻箱子裏: 在一座城市的一個房間,塌塌米的下麵。

當年離開時,如果沒有夾在雜亂信件中匆匆清理掉,李香蘭的親筆信,也應該在那隻箱子裏。也許後來的房主或現在的房主,已經拆除了那間屋的塌塌米。也許那一箱文稿連同那封信,早已被放入回收桶,再生為紙,成為新年卡,情人卡,聖誕卡,或成為燈柱上尋找走失寵物的啟事 ....

或者一個奇跡: 有人搬入一處住宅,其中的一間臥室,牆上有一把近兩米長的掛扇,下麵是塌榻米: 移開席墊,再揭開靠牆的兩塊木板,在下麵,一隻箱子還靜靜的躺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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