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喪
離開維正村的人,隻要待夠兩年,就看得出自己村的諸多奇怪,隻是,他們誰也擺脫不了那個怪異的捆綁。
似乎,維正村的人都是一個矛盾體,你說他們怕事吧,可很是窩裏橫,打老婆,打孩子,打老父老母從來就沒見他們手軟過。你要說他們不怕事吧,帶槍的,帶“長”或帶“記”的,或帶黑的一來,多大的委屈都咽得下去。不管是什麽樣的決定,最後都是以對領導千恩萬謝,對狠人千求萬饒而結尾。並且,對自己家人的任何質疑,都能嗟罵回去。此刻的他,仿佛已是“一尊”,扔一根棉簽擊落一架飛機似乎已不足以彰顯他的能力,為整個宇宙把握方向才算能夠概括他能力之萬一,並且那個看似“馬關條約”的決定也不過是他鬥爭勝利的結果。然而,這畢竟隻是個他一個人的夢,用來安慰也用來忽悠自己家人的夢,所以,你真的以為他對那個決定“心悅誠服”,那你就錯了。暗裏,他不知會多少回燒香畫符求著菩薩讓那些“惡人”早死,且不得好死;明裏,他又不知多少次反複教訓自家那個惹事的人。其實他(她)們也沒什麽大錯,無非是打的時候還了手,被調戲的時候反了抗,或者不小心爆料了某位有背景人的親戚的某些見不得人的壞事。但他(們)卻不這麽看,他們的教訓如此之統一,就像不同的移動硬盤被同一台機器格式化了一樣:明知惹不起,你惹他幹什麽?你還敢說你沒惹他,沒惹他,為什麽人家不找別人(麻煩),單找你。屁本事沒有,就知道給家裏添亂!
其實,維正村的人誰都知道這套邏輯不合理,但孩子,媳婦或老人們怕受到訓斥或挨打,家長們又希望通過這套邏輯來終生保證自己的家長地位,因此誰也沒敢不支持。不僅支持,還高度讚揚,找出各種違心的理由讚揚。日月推移,這條邏輯便成為了他們村的公理。
正因為這樣的“公理”,維正村那些惹事的隨後則更多地惹事,忍讓的卻又加倍地忍讓,終於,有些村民於忍無可忍的時候,便開始逃離維正村。而逃離維正村的人們,雖然在外麵依然被別人欺壓著,還得忍受著不同老板的黑心,什麽都得花錢,但手上的活錢怎麽也比原來要多,說話也不用那麽小心。慢慢地,他們又將自己的家人接去,繼而將自己的親朋好友接去。久而久之,便形成一股潮流,稍微有點資本的:或年青,或漂亮,或靈活,或有力氣,或不要臉等都在外麵找到了門路,村裏留下的,多是逆來順受已成習慣的老年人和尚未知道世道艱辛的孩子,還有少許負責生孩子的婦女。
然而,這些出門打工的人,畢竟沒有什麽特別的技能,多數人也隻是溫飽。基本上還是處於病不起,交不起孩子大學學費,在城市買不起房,村裏又建不起(洋)房的狀態。當然,萬事都有個例外,單瞎子和孟瞎子便是那個意外。他倆是他們村公認的混得最好的人,還正因為他們倆,鄰村的人還給他們村編了一個順口溜:維正村有三怪,瞎子,打架和拐賣。
瞎子,當然說的是單瞎子和孟瞎子,在他們鄉抑或他們縣,算得上人物的也就這麽倆。這不,他們村自己也編了兩句順口溜:全的混不過殘的,殘的又混不過瞎的。中心思想不過還是,瞎子才是他們村混得最好的;打架,維正村打人或被人打是常事,發現有人偷東西,打;小孩犯錯誤,哪怕是不小心打爛一個碗,也是打,發現人通奸,打;就算這些都沒有,村與村之間,為了爭水還會打,並且是打群架,嚴重的時候,要死人,不怎麽嚴重的時候,也有人殘廢。怪異的是,這種集體的事,那些衝在最前麵的,卻往往是平時忍讓最厲害的。因此,死人的、殘廢的或判刑的,往往又是從他們的家裏出來的。這時候的村長,會明裏暗裏誇獎他們一番,而後是相關偶或不相關的女人們哭哭啼啼一番,大家再勸慰一番,村長以及村幹部再慷慨激昂一番,隨即便是村民們捐錢。所捐的部分給那些死人的、殘廢的或判刑的家裏發一點,村裏再留一點,村幹部再扣一點,表現“英勇”的再獎勵一點,隨後你來我往的彼此歌功頌德一番,一場硬生生的悲劇卻總能以“皆大歡喜”收場。然而,在控製外來人口方麵,他們又很團結。隻要哪家有拐來的媳婦跑的或“偷人”的,不管有仇沒仇,自己村的或別隊村的,都一致對外,先抓,再打,打完再關,關完再打,直到對方乖乖聽話,老的少的占了一把便宜後方才罷休。隻是,這幫村民不僅有買媳婦,買孩子的,也有賣媳婦,賣孩子的,緊急用錢時,還有人賣過器官。總之,他們那裏的怪事天天有,三天三夜都講不完。鑒於篇幅,我隻能就那倆最有名的,瞎子講講。
單瞎子和孟瞎子同在維正村第七生產隊。據說前者曾在“北京某大劇院”謀職,後者曾在當地(淩罄縣)當“大老板”。村裏人都說單瞎子有出息是因為屋場安得好,而孟瞎子有出息則是因為祖墳埋得好。但他們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當他們麻將桌上的賭資從甲轉到乙再到丙到丁,最後又回到甲時,那兩個眼睛看不見的卻正用著一家人嘴裏麵省下來的血汗錢,瞎著眼睛,每天摸摸索索著,風雨無阻地學著才藝,這才能造就他倆能成為某階段曇花一現的溫拿。他倆的不同之處在於,孟瞎子有事沒事總回家,每次都坐著個寶馬在村子裏麵晃,張嘴便是自己能發財能當官還有勢力;而單瞎子則常年不回家,應該說幾年也難得回一次家。
然而今天,單瞎子回家了,這是他十三年以來的第二次回家,本來說是要帶一個“大人物”回家的,後據說是因為臨時有急事給耽誤了…
一 中巴的旅程
嘈雜的喧鬧緩緩著終於沒了,街旁的音樂也後移著歸於沉寂,一輛陳舊卻也算幹淨的中巴顛簸著爬行在一條狹窄、彎彎曲曲且沒有鋪上柏油的石子公路上,車頂上係著四五個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車身上還有一些斑駁的鏽跡,敞開著的窗戶可見一道道小的裂紋。高亢且悠長的“杜鵑啼血” 回蕩在近處鳥雀的低鳴和汽車轟鳴的背景聲中,仍遠,似乎在一裏之遙。這種久別的鳥鳴,伴隨著擠進來的樹草、水稻和莊稼混雜著的清涼的芳香總算得以短暫地喚醒起單瞎子已疲憊不堪的神經,先前停車時,那滿車箱的熱烘烘的汗水味,仿佛也已經淡去,盡管那汽油味在揚起的塵土中倒顯得似乎更濃了些。
單瞎子刻意拿出一塊小手絹在鼻前扇著風,並故意蹙著眉做出不習慣的樣子,仿佛此時的他不曾是,要麽已不再是那個在城市裏常年聞著垃圾桶旁的飯酸肉臭、臭水溝並著公共廁所臭味的並且常年擠著公交的低端人口。
單瞎子,是真實的,身體上的瞎子,身份證上的名字叫單帶權。但從他記事起,別人隻叫他“瞎子”,後來,他們生產隊一個姓孟的也瞎了後,才在瞎子前麵冠上他的單姓,偶爾也有人叫他“大瞎子”,是因為他的年紀比那個姓孟的瞎子大。再後來,他有了點名氣後,別人才在他的稱呼後麵綴上一個輩份,比如瞎子叔或瞎子爺,間或也單瞎子叔(爺)等。就像某人當了官,在稱呼後麵綴上“書記”“局長”“主任”或某人發了財,加上某個“總”一樣。
不過,自從他離開家鄉以後,在他討生活的北京,別人又開始叫他“瞎子”。生人嫌他礙事,或有時施舍的時候,會說 “嗨,那瞎子。”;熟人請他幫忙或吃飯時,則喊他 “騙錢的瞎子或丐幫的瞎子”。
單瞎子這次回家。他很有些失意,因為車箱裏似乎沒人注意到他這麽個從大城市回來的人;他告訴別人自己姓單,是個瞎子,在賣票的要他買票時,他又假裝聽不太懂,還故意在用普通話替代家鄉話,可依然還是沒人談起他的“事跡”。他心裏有些不平起來,想馬上拿出手機隨便撥個電話顯擺一下,可轉念一想到那個話費,繼而又想到手機一旦被偷而會誘發的心痛,手又瑟縮著回位。然就這麽一念,他倒真有些擔心手機或許已不在身上,趕緊假裝雙抱(手)拐,左上臂卻暗暗地往胸前部壓了壓,感覺縫在裏衣胸口袋裏麵的那個硬邦邦的東西還在,才偷噓一口氣,竟感覺背心已出過一把冷汗。
中巴的顛簸讓他困倦並有那麽幾絲想吐的感覺,於半困半醒之間,他想:哎,都八年了,現在上城(縣城)的,肯定都是那個時候的小孩,也難怪他們不認識我。難道就沒有一個我那輩的?不會是因為發財了吧?不會,就憑車內的這個味,這股子窮味,就知道他們還是那麽窮,或許更窮了。我要是沒努力,準跟他們一樣。我是瞎,看不見,得跪著討,可掙得比你們多呀,你們呐,哪見過我那樣的世麵呢?隻怕火車都沒坐過吧?
他於是便想起城市,想起城市女人靠近時,帶來的那一陣陣香風,心不由得嘣嘣直跳,但他又回想到那一個個的香風,沒有一個是為他香時,沮喪之下,騷動著春意的臉部立刻便鍍上了一層尬紅。他內心歎息一下,又想,要是自己不在北京,沒準已經討了一個婆娘,就算討不到,買下一個,肯定沒什麽問題。嗨,這時候,都有了好幾個兒子吧?。最大的該上學了吧?。還是得有個兒子,傳宗接代,否則,名聲不好聽。不過,也好,自己現在掙了錢,這次回來,可以花錢請人說一個,說來的,知根知底,還是比拐來的保險。就不知時間這麽短,能不能成?自己的眼睛…嗨,怕什麽呀?現在的人,隻要有錢,別說眼睛,腦子有問題的都搞得到老婆。自己每年都寄不少,家裏用我的錢建了新屋,名聲還是有的。自己還攢了一點,手頭還有小一萬,在城市不算多,但在農村,那可是大錢。家裏再添一點,請個十桌八桌的,辦個結婚酒席還是有剩。不過,北京的那間房子還是太小,簡直一個雞籠,一開門就能摸到床,人家可能會不滿意;而且晚上不是這響就是那響,總也睡不踏實。婚後還是得換一間,租個大一點的,但租金肯定得多付。不過,這也沒關係,到時撿一個錢罐,跟管事的說一下,再送點禮,把她招進去,讓她也去討。不久前,頭兒不是說還要開一個分店嗎?。隻是,這事得先瞞著,等生米做成熟飯…再告訴她。怎麽說,北京掙錢還是比這裏容易,寒冬,嗨,還可以吃到青辣椒(其實,他也就吃過一回寒冬的青辣椒,還是別人帶回去的剩菜),你們,哼,沒一個人吃過吧?告訴你們,李子、桃子也比我們這大…
猛一刹車,伴著一聲吆喝,單瞎子到了站。他一下車,便條件反射地做著隱晦的立正且右轉的動作,因為十三年前的此時,他和孟瞎子在此處下車後,孟瞎子總會輕聲且嚴肅地喊著:“立正!向右轉!向前四百八十六步走!”,他也總是嬉笑著再用反轉的陳述語氣說“右拐---”,孟瞎子便會大笑,他也跟著笑,然後倆人才攙扶著,隱晦地做著孟瞎子教會的“軍人”步伐,用竹杖敲打著前走四百八十六步後隨即右拐。誰曾想,他這次回來,卻是給這個人奔喪。
(未完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