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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媽

(2018-10-28 19:31:37) 下一個

    去年冬天回老家,因為匆忙,也隻在鄉下呆了下午兩三個鍾點的時光。按老家人的習慣,趕著日落之前上了一次墳。

    那一片墳地是我們應莊人的死後安置之所,界於應莊、魏莊還有王莊之間的一個三角地帶,離每個莊子都有一點距離,一直也不是主要的種糧收割之地,隻幾戶膽大的人家,在墳地周圍每年隨意長些水稻、小麥、豆類而已。冬天去的時候,墳地四周滿是蘆葦野草,幹枯蕭疏,叫人悲從中來。

    母親是個會哭的淮安婦人。這次哭起來傷心,是因為老家人又走了幾位,其中之一就是我的嬸娘,三爺的老婆,我們淮安老家按規矩叫“三媽”的。三媽去時方才六十三歲,得的是腦溢血,從在二女兒愛華店裏發病到送市裏醫院再回到應莊安葬,也就是兩三天的工夫。

    因這幾年大家都說三爺三媽是開始享福的人,不想三媽如此撒手而去,倒叫人平添了許多感慨來。正如我母親經常喜歡嘮叨的一句話:“世上兩件事,人自敢兒做不了主:一個是生兒子還是生閨女,還有一個是壽根子長短。”

    三媽曾經是應莊讓人同情的婦人,因為她生了四個女兒,卻沒有生到兒子。雖然說在淮安應莊這種地方,重男輕女也早已漸漸是個遠去的、不再裹縛人腿腳的舊思想,但又畢竟是在中國,畢竟是在中國的農村。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前,三媽因為生多了女兒,還是很受了些委屈和苦難。我自己就清楚記得幾件三媽躲避檢查、偷生三堂妹愛芳和四堂妹愛玲的事情。

    其時已經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大陸農村的計劃生育政策說緊也緊起來。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似乎窮苦的人也更有轉圜的餘地:如果家裏沒錢沒房沒公職,是不大怕村支部的人來罰款或者拆房的,三爺三媽他們當初多少也抱一點這樣的心態。

    有一次我在自家沒人住的柴房玩耍,突然看見黑洞洞的一堆柴禾方麵站著一個人,仔細一看,原是三媽。我正要大喊大叫,三媽連連搖手止住了我。我不明白為什麽三媽一個大人要在大白天躲在我們家那黑裏巴乎的柴禾堆裏,又一時找不得人問,十分納悶。待我走出家門去找田裏跟眾人一起勞作的母親,才看見當時的生產隊長帶著婦女隊長等一夥人,氣勢洶洶地沿溝順埂地連走帶跑,嘴裏喊著“誰也別想跑掉躲掉”之類的話。晚上問母親,才知道三媽已經懷了三堂妹,大白天在我們家柴房是為了躲避抓婦女去強行結紮的幹部們。

    還有一次是在月色如水的夏夜裏。我在三爺家門口玩,卻忽然見月地裏一個人扛著個小孩踏月披星穿田過埂而來。三爺則匆忙地跑到田頭,接了那人肩上的小孩,兩人神秘小聲地互相抱怨幾句。自然還是三媽:雖是夏天,她還蒙了紮頭巾,害得我連聲稱奇道怪。三爺三媽又忙要我噤聲,想起來他們是連他們家隔壁的二叔一家都不讓知道的。那一次三媽懷了第四個女兒,就是後來出落得最漂亮的小四子、堂妹愛玲。

    愛玲出生在深秋時節,二媽和我母親幫忙接生的。嬰兒出來,兩位嬸娘往身下一摸,隻好如實稟告三爺三媽兩口子:又是個丫頭。三爺就轉頭去廚房,倒在柴火堆裏睡下,一會兒抱怨三媽不爭氣,一會兒慨歎自己命苦。三媽也一聲兒不吭,哭的心思和力氣也全都沒有,隻在床上把臉向牆地躺著。二媽和我母親不忍心,生了火,燒了水,把小嬰兒洗淨、烘幹、裹好了,放到三媽懷裏去吃奶,又給三媽下了碗紅糖雞蛋麵,才各自歎息連連地回到自家屋裏。

    在女兒們長大的那些年頭裏,三媽在村子裏大約多多少少是有點抬不起頭來的意思,卻又必須要抬起頭來把日子往前過的。父親有兄弟四個,其餘三兄弟每家都有一到兩個男孩繼承香火,唯獨三爺三媽兩個因為這事情心裏始終抹不直。三爺的脾氣是有些火爆的,眼裏揉不得沙子。因為四個女兒的事情,他和村子裏的某些人家,他和三媽之間,是沒少了吵架和打架的。

    三媽身材頗高大,亦十分健壯。早年間,三爺教她在打麥場上學騎自行車。他們在二八的大自車後座上綁一根扁擔,這樣倒下來時人也可以腳支地避免全盤摔倒。他們在打麥場上一圈一圈地轉,可是三媽到底沒有學會,三爺就罵罵咧咧地說她,“兒子也生不出來,車子也學不會”等等。三媽不睬他,自坐在打麥滾子上點了香煙吸起來。我一直想不清楚三媽一個相對年輕的婦女是怎麽學會像村子裏的老派婦女一樣抽煙的,想來應該是生了四女兒之後的事情。

    等我上了中學,自以為是地懂了許多科學,回去給大人們說,生男生女不是取決於女人的卵子,而是取決於男人的精子。大人們自然是覺得我搬來的理論不值一哂,我也並不能因此為三媽平反。

    有一年三媽的眼睛不好使了,不知道是青光眼還是白內障,也舍不得去醫院裏治療,常是紅著眼睛看不清東西人物。三爺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偏方,夏天的一早,捉了些爬網吃蟲的大蜘蛛來,叫三媽生吞活咽,說有“以毒攻毒”、去三媽眼中火毒的效果。三媽居然也信了,吃了。過了幾年,她的眼疾不再厲害,但我總想跟那些被她生吃的活蜘蛛應該沒什麽關係。

    年歲大的、不出門打工的鄉下人,農閑時間沒什麽大事可做,多喜歡麻將和紙牌之類的賭博遊戲。三媽的幾個女兒相繼中學畢業,走上社會謀生,開始掙錢貼補家用。三媽也逐漸喜歡上了跟其他的婦人們打紙牌取樂。她早些時候喜歡看,後來看熟了,膽子也大了,手上也有女兒們孝敬的兩個閑錢,便也自己上桌子打起來,一慰久癢之手,卻也不過五塊、十塊地打發一個下午時光的小打小鬧罷了。日落之際散場,贏錢還罷,輸錢的時候,不打牌的三爺少不得要嘮叨幾句的,為此兩人吵起小架來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三媽的身世和母親頗像,都是四個妹妹兩個弟弟的老大姐,出生在運河西邊的三堡鄉,從不曾上過學,小小年紀就既體驗旱田辛苦,又經曆水鄉勞作,既當姐又當媽,又嫁到兄弟眾多的夫家,沒有家底子可分,也沒有公婆可以分憂解勞。然後兒女們就出生長大,等到年輕一輩嫁娶成婚,父母一輩人就已經被歸類成老頭和老太們了。

    可是畢竟老年的鄉下人是有點盼頭的,三爺和三媽也不例外。三媽的女兒們都還嫁得不錯,留在家招了個入贅女婿的老二愛華兩口子也伶俐孝順。起初幾年,因為每個女兒又都生了個女兒,三爺三媽心下還是偶爾悶悶的,等到愛華他們因政策允許生二胎生了個男孩之後,三爺三媽常常是笑得合不攏口的。那小孫子是個多話的,能一直不停地叫“奶奶”叫上數十聲。大家常開玩笑說“你奶奶死了都能給你叫活了”。三媽口上說他煩,卻是一直哈哈笑著的。

    我出國的這些年,聽說三媽是開始“享福”的。她閑時打打紙牌抽抽煙,帶著孫子弄弄飯,忙時還自己下田割稻收麥、插秧拔草。三爺身體也還健朗,或者做點紮筐編鬥的老手藝,或者在工地上幫忙,不時貼補家用。愛華兩口子承包了一家地理位置不錯的供銷社商店,經營日用百貨之外,更靠農忙季節的化肥農藥等農用品來添利潤。幾年前他們在舊屋地基上蓋了一幢時下流行的別墅,去年開始,又聽說我們老家也有拆遷的可能,三爺一家的房子更是大有增值的餘地和潛力。一切都在向更美好的、那個傳說的康莊大道上發展著。

    去年秋天,三媽從常州的三女兒愛芳那裏回來。因為小孫子應楚桐也轉到城裏上小學了,二女兒愛華又能幹,做飯之類並不要三媽搭手,因此三媽每日事情不多,不過是洗抹鍋碗、漿淘衣服之類。卻不想,那一天她一邊洗衣服一邊抽煙,卻忽然就發了腦溢血。待家人急急忙忙把她送到醫院,已然是晚了,搶救了半天,就隻好拖回應莊老家辦理後事。

    母親一邊哭,一邊念叨三媽的好處。記得有一年春節,母親和父親拌嘴兒生了氣,大年初一躺在床上哭泣,三媽過來細言慢語勸慰了一通。雖然母親常說三媽是個“海涵”人,我卻覺得三媽多少不是那麽粗枝大葉的。大年初一早上勸慰母親的一幕,一直銘記在我的腦海。

    旅居國外這些年,我時不時打電話給三叔。每每三媽接著了,常是驚喜地叫一聲我的小名,就說:“我讓你三爺來接電話!”害得我禁不住跟她開玩笑:“三媽,今天咱娘兒倆聊聊!”三媽就憨憨地笑,然後道:“你三爺來跟你講電話了!”

    在三媽的墳前想到這些,我不禁也再次鼻酸淚湧起來。三媽原是江蘇省淮安市三堡鄉沙莊人士,大名叫沙素英,是以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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