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1）

                              一

    過了初五，村子裏的人就開始一撥一撥地出門打工去了。艾美也開始收拾行李，打包整疊換洗的衣物之外，她還處理了一些舊日的書信。她母親在一旁幫忙，卻不知哪裏找來一張黑白照片，遞給艾美道：“這個給你吧。十年前出國就找這張相片要帶著，還找不到呢。上回艾軍結婚，翻箱倒櫃的，到底被我翻出來了。在那邊想家了，還可以看看。”

    艾美接過泛黃的照片，仔細端詳。那是一張全家福照片，大約也是他們一家五口拍過的唯一的一張全家福。照片裏三個孩子擠擠地站在前排，艾美將將九歲，艾華應該十一歲，艾軍六七歲的樣子，剛剛開始換門牙的年紀。三個人身上衣服不盡合身，卻都笑得開心燦爛。他們的父母站在後排。母親李秋芳那時不過三十剛出頭，穿的是那年月裏算時髦的確良襯衫，兀自有些不同於一般村婦的魅力。她站在左首，攏著身前的艾軍。父親艾永康臉色黝黑，依稀有英俊的輪廓，抓住站在他身前的艾美的肩膀。他麵上帶著點隱約的微笑，完全看不出後來生大病的跡象。

    艾美恍惚記得照這種相是因為她的十歲生日，不過是按農村人的虛歲過的。學校裏有人來給孩子們照相，艾美沒舍得拍單人照，就央求著父母給他們一起照相。她母親嘀咕了幾句，倒是父親最後做了決定，滿足了艾美的生日願望。看著照片，艾美就想：父親對自己一直是多少有些偏愛的吧，包括後來重病之際依然答應讓她考高中，而不是退學，或者報個能盡快工作的師範學校之類。

    想到這裏，艾美就轉頭對母親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想今兒下午再到爸爸的墳上去一趟。”

    李秋芳正在給艾美的高筒皮靴擦灰上油，一時停了手，愣了愣，就道：“好啊！多買點紙燒給他。你現在這麽有出息，死鬼你爸是太沒福氣了。”

    艾美把照片放進一個信封，又把信封插進箱子的夾層，卻道：“這麽多年，還不全賴您把我們養大成人？我爸是沒享到你這個能幹老婆的福呢！”

    李秋芳忽然抽噎了一聲，卻笑道：“我這閨女會說話呢！你爸爸走，你剛剛考高中，你弟弟上初中，到處要錢用呢，好在艾華多少幫點忙。到後來你大學畢業，艾華嫁人，艾軍高中畢業，學手藝，結婚，出去打工，那前後十年的時光最苦了。也虧有人搭救，虧你媽我有個好身體。將來到那邊見了你爸，也好交代，沒虧待了他老艾家的後人……”

     她母親說到這裏，卻有些停頓，歎了口氣，就又專心給艾美的高筒皮靴上油。艾美繼續整理東西，卻翻出幾張古老的音樂盒帶來。她略看了看，都是八九十年代的磁帶了，有她買的，也有艾軍後來買的。艾美翻了翻，大多是些當時流行的民謠歌曲，有《同桌的你》、《赤裸裸》、《我的1997》、《小芳》等等。她尋思了一陣子，想那會兒自己剛上大學吧，這些磁帶大約並不是自己買的，而是宿舍裏那個上海來的蘇菲買的。畢業時她們扔了好多東西在宿舍，艾美最後走，就撿了一些運回家。不想隔了這麽多年，她母親還收藏著。

    “媽，這些磁帶還要嗎？現在沒人聽磁帶了。連CD都沒人聽了。”

    她母親拿起一盒磁帶看了看又放下，歎息一聲道：“留著吧。我還聽過呢，用你出國時不要的那個單放機聽的。後來艾寧給搞壞了。我喜歡《小芳》，講知青的。”

    艾美愣了愣，看了看盒帶上殘舊的圖像，心想那個叫李春波的歌手似乎早已不聞其聲了，倒是有個李宇春的女生前幾年蠻紅火。“‘小芳’？我明白了，你當姑娘的時候，是不是也叫‘小芳’啊？”還沒說完，艾美自己兀自“哈哈”笑起來。

    她母親從小板凳上站起來，似有些暈眩，伸手扶了扶額頭，卻道：“都抱孫子了，還姑娘家呢。我去弄中飯了，吃了飯你要上墳去？艾軍兩口子估計吃了飯又要打麻將，飯後得讓他們自己帶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