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
花園,本是來種花的,但最終感受的,卻總是失與得。
花植土地,你永遠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一些花會枯萎,一些花會成長,一些花隻勉強生存,一些花會長得超乎想象。
曾把幾株玉簪(Hosta)種在院落,這些植物卻成了蝸牛和蛞蝓(鼻涕蟲)的美食。也曾把一株小小的紫苑(Aster)種在花壇,但這株紫苑卻長到了半人多高,並四處蔓延。紫苑的地下根莖十分發達,我於是隻能把這些根莖挖出,再埋進花園的各個角落。如今,我不得不把很多紫苑再移到院外的荒坡土埂,讓其回歸自然了。
此時,失落了殘枝敗葉,消失了花朵的色彩,院落便不能再稱作花園。冬的清冷,讓河穀的一切都沉默著。
節日了,一些賀卡從遠遠近近的地方寄來,一些賀卡也在寄出,裏麵是同樣的問候,也走著同樣的路,回返到那些寄來賀卡的地方。
這樣的歲末已經有過很多次,隻是至今不知該怎樣在心底麵對。因為宗教,世界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節日。但如今,這些節日隻是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相聚的機會,宗教含義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每到此時,我總會想起遠方的節日。那些節日都意味著團聚,很多時候卻不是屬於我的。
曾幾何時,無窮無盡的值班,把我與那些節日不遠不近地阻隔著。
醫院是個特殊的地方。同病相憐的,不僅僅是病人。在那些節日值班的日子裏,忙碌還好,因為沒有時間去想窗外的世界。但靜下來的時候,大夫護士便會麵麵相覷。沒有怨言,因為彼此早已習慣了。
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便無從抱怨什麽。那時刻,徹夜通明的,都是值班科室的燈火。
得與失,人們總要麵對。那時,失,是很具體的。但除了0.60元的夜班費,自己從來不知得到了什麽。0.60元,可以讓我在夜裏救活幾條人命,也幾乎足夠買兩個小小的芝麻燒餅了。那時的早餐小燒餅,一塊錢可以買三個。
博友如斯簡短的博文《冷河》裏,提到了“昌平”這個地名。那是海子的《在昌平的孤獨》。從如斯的文字,我明顯看出很多無法述說的心情。
對於詩人海子,昌平僅僅是他生前的一個片段。而昌平與我,卻有著另一番感受。
“如斯知道嗎,在那裏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在她的文字下,我寫下了評論,卻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心情。在昌平的山水,我留下的足跡和情感,也同樣無法述說。
冷河,是會讓人記住的。我深知冷河的滋味,因為我曾在零下十幾度的嚴寒裏,背著沉重的野營包,在積雪覆蓋的遼闊冰麵,塌落進深不可測的冰水。
“河水隻是向遠方流去,帶著屬於河水的一切,無從抗拒,也無法抗拒。”我繼續寫了下去。
的確,在一個不大的地方,人們經曆一些事,這個地方便會成為烙印留在生命裏。在昌平的醫院,我留下了青春裏所有的東西,卻不知得到了什麽。
或許,逃掉自己的情感,那裏總會有一些事,是值得去買幾個燒餅的。
一位頸部受傷的年輕人,出院時因為有輕度腦供血不足症狀,對治療頗有微詞。這位年輕人從卡車上卸玻璃時,沉重的玻璃破碎,一條鋒利的玻璃,尖刀一樣插進了脖子。
由於事故現場離醫院很近,送到急診室時這位小夥子依舊活著,一塊血染的毛巾緊緊壓在頸部。我略鬆開毛巾檢查傷口,鮮血像水龍頭一樣噴射。
頸動脈破裂!
這種損傷如果處理不當,傷者生存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180秒。瞬間,我用拇指壓在了頸動脈的近端。
所有的醫囑都是口頭下達的。那時刻,我根本無法鬆動自己的手。我讓護士保留一側上肢觀測血壓。在其餘的肢體上,用12號以上的針頭(臨床上最粗的注射針)開放三根靜脈,用最大的速度加壓輸液擴容,急診配血,耳鼻喉科急會診(除外複合傷),請二線醫師以最快速度到急診室協助搶救。
傷者無法搬動,手術隻能在搶救室的推車上進行。我讓同事把我的手連同術區的皮膚一同消毒,讓護士幫我在另一隻手上戴上手套,用來協助手術。
結紮住斷裂的頸動脈,血止住了。年輕的生命得以延續。但患者術後隻有單側頸動脈供血,在沒有建立代償前,出現了暫時的輕度腦供血不足表現,症狀也僅僅是輕度的頭暈和遲鈍感。由於經濟原因,傷者沒有進行奢侈的後續治療——動脈修補。
寫到此,我真要感謝那些急診室的護士。這些工作在生死線上的護士,默契的協作和熟練迅捷的操作,讓同樣在生死線上工作的外科醫生得心應手。我至今記得她們的名字:關淑梅,張月琴,路玉媛,王芳,劉淑芳,蘇建紅,李豔紅,王秀蓮,李長榮。。。
許新媛是急診室當時的護士長,她全程經曆了搶救過程。當得知病人出院時的不滿後,她甚感不平。
她對我說,這個病人能活下來,最該感謝的就是我。她說她很了解外科急診醫師的業務和個性。因為那天是我值班,病人是幸運的。
的確,在這種危急時刻,如果讓一個人喪命,醫生可以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可以冠冕堂皇地把病人轉院,也可以站在一旁,打電話請高年資醫師過來接手;我可以先讓其它科室的醫師除外複合損傷,然後再著手處理;我可以在搶救過程中不作任何特殊指示,讓護士用一個普通的針頭,常規掛上一瓶液,慢條斯理地 “點滴”擴容;我可以為找出明確的出血點,稍稍鬆幾下我按住頸動脈的手。。。
所有這些,在業務和法律上都毫無過錯!
此時,與海子一樣,我已經遠離了在昌平的日子,遠離了那些生死時刻。現在,所有的節日,都是屬於自己的。
我在空闊的院落,照料著眼前這些安睡的花草。身邊的花卉都沉睡在地下,忘卻了曾經的色彩,也無所謂了時節的冷暖。而且自己,也仿佛在睡著。
院落是寂靜的,偶有鳥兒輕輕的叫聲。低低的陽光照在河穀,不時有霧緩緩而來,讓眼前的世界朦朧著。身邊的一切都是寂靜的,等待著到來的平安之夜。
我在想,我走去這樣遙遠,的確得到了眼前的平靜,但到底失去了什麽?
離開醫院幾年後,一次我回去看望同事和友人。那時,醫院已經有了氣派的診療樓。
病人很多,我從放射科熙熙攘攘的樓道匆匆走過,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來,看到急診室的護士路玉媛,推開門跑了出來。
她跳著腳,像孩子一樣,拍著我的胳膊問候,問我還走不走,全然不顧周圍驚訝的目光。她已經離開了急診科,在放射科接單整理檔案和發報告。
我很奇怪,因為從發報告低矮的小窗口往外看,根本看不到我的臉。她怎麽會知道我從這裏走過?
“這麽多年了,我就沒見過走路這麽帶勁兒的。我立刻就知道你回來了。”
寫下這些文字時,平安夜已經很晚了。我在聽著這首鋼琴曲 Jusqu'a' Toi 《正義之道》。
音樂在一遍遍重複著,我走在音樂裏,也在回憶裏走著。
我看著窗外的黑暗,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得到了什麽。
我知道,世界賦予了人間,也會在天地間,用得失讓人們體會著。得,總是平淡,而失卻,卻有著濃濃的味道。
音樂在繼續,蔓延在無邊的夜色,台燈下的我依舊在音樂裏走著,眼眸濕潤。
曾讀到過一句話,“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是流放者寫下的。我知道,對於那些流放者,世界是空的。我也知道,此時的我,其實是用另一種形式把自己流放著。
我得到了大地,卻失去了天空。而我,是會飛的。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是本該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的。那裏有溫暖的輕語,那裏有把酒的微笑,那裏有閃爍的爐火,那裏有美味的菜肴。。。所有這些,其實都是人間的味道。
但此時,望在黑暗的我,卻不知怎樣去感受這平安的夜色。在聖誕夜寂靜的陰影裏,我沒有心情為自己做些什麽,隻是用最簡單的食物讓自己活著。
我走出屋,在黑暗的院落裏看著夜空。平安夜是寂靜的,除了鄰裏和遠處閃爍的聖誕燈火,所有人間的聲音,都不複存在了。
絲黛拉靜靜地陪在身邊,也在黑暗中看著。
聖誕,本是一份救贖,是在得與失之間,用一份無私的信念去把人間拯救。但如今,在這個充滿沉淪的世界上,有多少人還會用這份信念,去把自己,去把人間那條長長的冷河,溫暖著?
感謝!
祝節日快樂!
音樂:Jusqu’a’ Toi (正義之道),Raul Di Blas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