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繼續寫小時候發生在自己身邊的幾件事。
淪陷的北平城,在日本侵略者“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大標語之下,中國老百姓的生命賤如螻蟻,遑論人身自由。
5。荷槍日本兵到張大爺家“問話”,並把他“帶走”
永靖會館的四合院裏,住了兩位司機,一位是住南屋的張大爺,另一位是住西屋的郭大爺。
不記得是1942年,還是1943年,某日深夜,我們都睡著了,父母親也早已睡下。大概近午夜,突然有人敲門,讓父親到南屋張大爺家去一趟。母親擔心地關注、等待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過了好一會兒,父親回來,我們才知道,是有警察帶著持槍的日本兵來到張大爺家,問話,他聽不懂。估計是張大爺告訴他們,北屋的G先生懂日語,現正閑居在家。他們就半夜敲門,讓父親去當了一回翻譯。深更半夜的,如此折騰了一番,最後他們還是把張大爺給“帶走”了,可能是帶到憲兵隊去,扣押了好幾天才放回來。
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6。父親也曾被持槍的日本軍人“帶去問話”
1943年,我已經上小學了,父親也曾被持槍日軍“帶去問話”,在張大爺的事情之後,有無相關,就不知道了。
父親從1942年就沒工作了。九叔失蹤、祖父去世以後,家裏隻有父母親和我們姐弟三人。有一天中午,和平常一樣,我放學回家吃午飯,卻發現父親、母親都不在家。正奇怪呢,隔壁梅大嬸說:“你別問,等你媽媽回來就知道了。”那天我和弟弟是在梅大嬸家吃的午飯,下午放學後,父親和母親已經在家。才知道,早上來了幾個持槍的日本軍人,把父親帶走了。近中午時,母親要去接父親回來,就請梅大嬸幫忙給我和弟弟準備午飯。
父親可能是被帶到日軍憲兵隊去了,母親說過,她在那裏等候時,聽到有人哭喊的聲音,是挨打或用刑後的慘叫聲。我不知道日本人為什麽要把父親帶走,問了什麽。
在日本人統治時期,這種事情絕非鮮見,人人提心吊膽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什麽事。有一篇文章是這樣說的:
“日寇為了加強對市民的控製,偽市警察局製定了《特別調查戶口法》,從城區到郊區,日偽可以不分晝夜入戶查看。”(《抗日戰爭前後的北京滿族人》2016-04-11)
7。司機郭大爺回家時全身裹著紗布
有一天,我看見當司機的郭大爺被幾個人架著、攙扶著回到家裏,全身裹滿了紗布,說是燒傷。後來聽說,他被日軍抓去,給他們運送軍火什麽的,大概是遭遇了遊擊隊的襲擊,地雷爆炸致嚴重燒傷。
8。老夏莫名死亡之後。。。。。
老夏是單身漢,住永靖會館四合院西屋的一間房,在郭大爺家隔壁。平時看他好像特別窮困潦倒,有一頓沒一頓的的樣子,進來出去也不大跟人打招呼,覺得有點奇怪。
1943年的秋季,天氣已不很熱。某一天,因為有臭味飄出來了,人們才發現老夏已經死在屋裏。上報以後,先是警察來了,把門鎖上,不讓人進去。又來幾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日本軍人,用擔架把屍體抬出來,放置在大門外的永光寺中街上,在我們院大門朝北一些,陶律師家的東牆根下。又用繩子把兩邊街口都攔起來,不準進入。我們要出去的話,就隻能向南出街、繞道而行。而後,又用來蘇水噴灑他的房間內外。
我們站在大門口觀看,屍體大約在北向五六十米遠處,看得很清楚。那些人用針管從屍體肛門抽出一些東西,肯定是拿去化驗用的。如此過了一、兩天,才把屍體抬走。
隨後一段時間,北平全城有一係列的動作,猜想與老夏莫名死亡這一類的事件相關。
其一,每個人都必須打防疫針,打了針的,就發張已注射的證明卡片。
其二,在各個城門(我看見的是宣武門)口設關卡,查驗每個進城和出城的人,必須有卡片證明是打過針的人才讓進出。沒有卡片的,當時就得打針。我們去那裏看熱鬧,就看見有坐洋車、穿旗袍的女人被攔下來,她說是打過針了,沒帶卡片,那也不成,還得打了針才能放行。
其三,街上賣的蔬菜,全被噴了來蘇水,味道濃烈,太難吃了。
種種跡象表明,老夏死亡前後的那段時間,北平城確有傳染病霍亂(虎烈拉)正在流行。
看到一篇2014年的文章,對於當年北平霍亂流行的情況,是這樣寫的:
“北平防疫委員會《民國卅二年(1943年)霍亂預防工作報告書》統計,當年6、7月份,
北平市僅有3例霍亂病例,沒有死亡病例報告;8月份北平市發現霍亂病例集中暴發,截
至10月底共發現霍亂患者2136人,其中1872人死亡。事後,日軍詐稱霍亂係自然發
生。” (《“北平的731部隊”:曾在北平市製造霍亂》,2014-6-1)
此前,1990年代發現的各種資料已經證實,日軍占領北平期間,曾在北平城內天壇公園西門南側的神樂署及附近建起“華北派遣軍防疫給水部”,也就是“1855部隊”,那其實是一支細菌部隊。文中有張圖片,轉貼在此。
回想當年日偽當局所采取的上述種種措施,無非想給北平市民一種印象,似乎1943年的霍亂流行,是衛生條件太差引致傳染病的自然流行,其實是為了掩蓋日軍細菌部隊的罪惡。
有一篇文章是這樣寫的:
事後,日軍詭稱霍亂係自然發生,對華北交通線和北京地區的旅客及小件行李實行
限製,在城門、車站、旅店、街頭等地設立衛生站,強迫過往行人和居民注射疫苗,
以掩蓋其殘暴罪行。據日本人長田友吉供述:“1943年8月北平地區發生的霍亂疫情,
可以肯定是日軍的謀略所致。(《北京市抗日戰爭時期人口傷亡和財產損失調研報告
(二)【6】》)
9。“高射炮夠不著”——淪陷區百姓盼勝利
整整八年,淪陷區的民眾生活在日軍統治下,擔驚受怕,受苦忍辱,慘不堪言。人們盼望勝利。
1942年以後,經常看見北平高空有拖著兩條白色尾巴的噴氣式飛機飛過,飛得特高,看起來就像蚊子、或者一個比蚊子還小的小黑點。我們都知道,那是美國飛機,因為日本人的飛機不是那樣的,大人們說是美軍偵察機。每次美國飛機一來,日軍的高射炮就咚。。。。咚。。。。咚。。。。咚。。。。地開打,那炮聲特別響,全北平都能聽到吧。聽到高射炮響聲,梅大叔常說,”美國飛機飛那麽高,高射炮夠不著”,“高射炮夠不著,白放炮,光聽響”。
那時小,不大懂。後來回想起來,覺得當年、特別是美國參戰以後,北平人還是相信在美等盟國支持下,中國會取勝,日本必將被趕出中國領土。
幾次說到梅大叔,他的名字叫梅長恩。比我父親年輕幾歲,沒孩子,家裏隻有他和梅大嬸倆人。在院子裏,他家和我家是緊鄰,大人間的交往、他們對我和弟弟的看顧,都比別的人家更多些。淪陷時期,他當的是“敵偽警察”,抗戰勝利後,當的是“民國政府警察”,直到1947年夏天我們離開北平,之後就不知道了。從那麽多年日常相處中,我們感覺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不會主動做壞事害人。
1981年,在離開北平三十多年後,我和父母、姐姐回北京“斂腳跡”那次,韓順清(小四)等人帶領我們,去看望了搬到永靖會館南麵不遠處,在一間小房子裏居住的梅大叔和梅大嬸。他們應該也有70歲了,身體都還好,老街坊久別重逢格外高興。幾天後,韓順清一家又在自己家裏請我們一家和梅大叔及另外幾位老鄰居在一起吃了頓晚飯。
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敢問梅大叔在解放後的情況,韓順清他們幾個也都沒有主動提及,不知是都沒想起來或沒顧上說,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有意回避了。不管怎樣,已經走過來了,老兩口精神、身體還不錯就好。梅大叔倒是狠狠誇了從小賣報養家,沒讀過書,後來居然當上了七級電工的韓小四(順清)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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