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事變後,不到一個月,七月底北平淪陷,日軍開進北平城。
其時,身為一家頂梁柱的父親還不足30歲,從大學畢業、工作才兩年,把母親等從湘西老家接出團聚也才兩年。其時,我剛 1 周歲,姐姐 9 歲,母親懷有身孕,上有祖父,還有一位原在北大讀書、因病休學的堂叔也住我家,皆為老弱婦孺。
之後,我們一家人在日寇占領的北平城生活了整整八年。堂叔在1942年某日突然失蹤,生死不明;次年,不到六十歲的 祖父也沒能熬過那段“混合麵”歲月。
日本侵略軍占領北平以後,在天安門城樓上扯起“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巨幅標語。當年北平人以他們親身經曆告訴人們,所謂“東亞新秩序”,就是由日本軍國主義者來主宰、安排中國人民的生死和命運的“秩序”。
眾所周知,日軍為支持其全麵侵華戰爭,在淪陷區無限壓榨民生,竭盡全力搜刮、掠奪包括老百姓維持生命的口糧在內的一切戰略和各類物資,置淪陷區人民於饑餓與死亡的邊緣而不顧。
日占時期,北平民生各個方麵極為艱辛的情況,前文已稍有提及,諸如失業人口眾多,窮人很多,遍地垃圾,衛生狀況極差,等等。
抗戰前期,我還太小。後期,我5、6 歲後,已經記得些事情了。這幾年,也是父親沒有工作,家裏經濟最困難的一段時間。由於年齡小,對很多民生疾苦,比如工作有多難找、物價如何飛漲,等等,沒有直接感覺。但對親自經曆、親眼所見身邊的一些具體事件,印象深刻,至今不忘。寫出來,也算是那段殖民地生活的一個見證,一個當年兒童的親證。
1。北平市民隻能吃混合麵,祖父病逝
大概自1942年開始,之前供應北平市民的米、麵、玉米、豆類等,全部都被日本鬼子弄去,作為侵華日軍軍人的口糧和軍馬飼料。供應給北平市民的,就隻有日偽當局配給的、狗都不吃的“混合麵”。混合麵,灰色,做熟以後是黑色,酸臭,苦澀,牙磣,黏手黏牙,特別難吃。聽大人們講,是掃倉底的糧食,有泥土,有老鼠屎,再加上各種雜糧、玉米芯、橡子麵等等,吃了以後,大便幹結,也有吃後染病菌而腹痛、腹瀉的。就是這樣的混合麵也是配給的,還要早早去買。
混合麵不僅非常難吃,也很難做,和水以後互相不粘(zhan,第一聲),怎麽做都不成形,讓院子裏慣於做各種麥麵、玉米麵食的大媽大嬸們全都犯了愁。記得母親和她們在一起商量,混合麵要怎麽做才好。張大嬸想出法子,她說,在籠布上弄成厚厚的一大片,放上剁碎的蔬菜,稍微一卷,用籠布兜著上籠蒸熟,不知道是不是後來所謂“懶龍”的來源。
因長期吃混合麵,還不到60歲的祖父經常便秘,排不出大便,最後引致腦溢血,病重去世,葬於湖南省籍人士在北平購置的義園。
淪陷期間,北平人被迫吃了幾年的“混合麵”,究竟是什麽東西?不少文章寫過,也可以上百度查。這裏,摘兩段文字如下:
“所謂混合麵,就是將豆餅、高粱、黑豆、紅薯幹、橡子粉等混合在一起,還夾雜糠粃皮殼、樹葉、泥沙之類的東西。”(《中國近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7)
“混合麵實際上是由豆餅、樹皮、草根等四五十種東西製成的,人吃下去不是腹瀉就是排不下大便,不知有多少中國老百姓為之喪命。”“據當年日偽當局的報紙統計,吃混合麵的1943年間,僅北平一地每天就平均有300多人因吃混合麵而死亡。”(《跟安倍講曆史,從混合麵說起 》 2016-05-09 )
2。強迫居民上交銅、鐵和篦麻籽
日偽當局不時向居民收繳家裏的銅器和鐵器。母親對院子裏的大媽大嬸們說,日本人要咱們交銅交鐵,是要用這些東西製造槍支彈藥,再來打咱們中國人,咱們不能交。不交也不行呀,就把那些鏽得掉渣的東西交出去應付差事。
還有一段時間,當局要各家各戶,上交蓖麻籽,如果自家沒有,必須去買來上交。據說蓖麻籽也可提煉,成為用於軍事和工業的油品。
3。新年等節日期間必須掛日本國旗和汪偽“國旗”
肯定是日偽當局的規定了,在“節日”期間,北平市所有商戶和各家各戶都要掛“國旗”,以示“慶賀”。記不清是哪年元旦,應該還是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和姐姐到和平門附近去逛廠甸,沿路看見家家戶戶都掛旗子,覺得很好玩啊,各種各樣的,有太陽旗,八卦旗,(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好像也有青天白日旗(應該是汪偽的那一種吧?),等等。母親和姐姐卻讓我低下頭走路,不許看旗,還把我的視線擋住,不知道她們擔心什麽。後來想,她們可能是怕我發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或者是怕小孩子不知輕重說出什麽惹事的話來吧。
4。九叔離奇失蹤
九叔是二公家 4 個兒子裏麵最小的一個,應該比我父親小好幾歲。他身材高大,三十年代早期在北大物理係就讀,想必當年也是才子。後因感情不順,受到刺激,致精神一度不大正常,無法繼續學業,休學後就住在我家,由我父母照顧他的生活。他的親哥哥、在湘西老家做生意的八叔有時侯寄些錢給我父母。估計初時也是短期安排,後因戰爭而延宕,一直住了下來,至少六、七年。直到日占時期的1942年,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樣上街後,卻再也沒回來。
永靖會館四合院的西北角上有一間小屋是九叔的住處,平常他待在自己小屋裏。飯做好了,給他送進去,大人不讓我們小孩進他房子。我從門縫裏可以看見他在牆上畫些什麽,像蝌蚪一樣。直到我上大學後,才知道他當時畫的那些 “蝌蚪”,原來是積分符號。他有時外出,自己也知道回家,隻是很少和別人交流。院子裏的人背後叫他“瘋子”,沒人跟他講話,他也不跟人講話,但也不會傷害和妨礙別人。不過,他有時做事不靠譜,有一年冬天,母親給他做的新棉衣,被他拿出去換酒菜吃了。總之,他在院子裏住了那麽多年,沒出過什麽事。
大約是1942 年,那時我已經記點事,祖父也還在世,九叔像平常一樣出去以後,卻再也沒有回來。家裏人想盡辦法,找了很久,自己家人出去到處找,請人找,登報找。當警察的梅大叔也叫他們的人幫忙找,都沒能找到,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後來梅大叔說,前些天日本人抓了不少人去做勞工,是不是把他也捉進去了?沒人知道。
看了一些文章,說到那些年,在北平和天津等一帶地區,常常發生日軍抓捕淪陷區青壯年,尤其是無業人員,或被難民“收容所”收容的難民、遊民去當勞工的事件。
謝謝你閱讀和評論,謝謝支持。
之前,看了你關於南渡北歸的評論,寫得很好。看得出,是一位沉得下心來,了解真實曆史、願意深入思考又很善於表達的寫手,很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