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表哥---我的摯友和藍顏知己---突然離世,我沒來得急回去與他告別,便與他陰陽兩隔了;更沒想到,在他死後兩年零兩個月的今天---他生日的日子,紗窗外, 暮秋下斜風細雨,陣陣淒寒, 我望著蒼天暮日,感覺他依然活著。
表哥的電話號碼和微信仍然存在我的手機裏,如過去一樣。從他生病到離世,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若不是家人告訴我表哥病故了,我會以為他還活著。我多麽希望一切隻是場惡夢,醒來後他安然如故,又告訴我說,他生日的這天,院子裏桂花飄香,那馨香仿佛是揉進空氣裏的夏日遺韻,又好似上蒼撒入人間的戀意詩心。
可是,表哥已經不在了。醫生將他55歲英年早逝歸咎於他三十多年的煙齡,而我那至今談起她心愛的兒子仍忍不住落淚的小姨,卻認為一切緣於他的性情。表哥是性情中人,忘我地愛自己之所愛,小姨怨他生前愛得太多太執著,因為那諸多愛,使他生命綻放,也使他生命枯萎。
表哥生前或許真的愛得太多,他真的應該後退一步,多愛一點自己的生命,以保存能量,繼續愛。他不止一次說過他的香煙,他的音樂,他的詩歌,他的事業,他的愛人,樁樁件件都大過他的生命。雖然在後來的排序中,詩歌,音樂,事業和愛情在前後順序上有過變化,但香煙永遠排在第一位。
我第一次見表哥吸煙是在他19歲時。那年放寒假回家,他在自己的房間裏篆刻大學生詩選,我敲門進去,隻見他右手握筆,左手指間夾著香煙,沉思中他那雙美麗的眼睛如兩汪深邃的潭水,飽含著他對詩歌的一往情深,他吸煙時專注而投入的樣子刻在我心底。
1993年我到瑞士留學,表哥也去了日本,從此我們斷了音訊。十年後我和他在小姨家不期而遇,彼此恢複聯係,那時他已從日本回到北京,在一家日企任職,他依舊抽煙,我每次回去都給他帶香煙,但小姨要他戒煙,抗議我每次送煙。於是,10年十月回京,我給他帶了一盤肖邦的音樂。
表哥到機場接我,當他在車裏放上那個磁盤,肖邦的音樂“雨滴”響起時,他突然說帶我去一個老地方。我跟他來到位於崇文門的馬克西姆餐廳,一別二十多年,馬克西姆當年的車水馬龍已不複存在,它曾經的輝煌已在似水的光陰中沉澱為人們的記憶。
走進餐廳,我的記憶開始蘇醒,醒在裏麵正播放著的音樂中。1983開業的馬克西姆餐廳是北京第一家合資西餐廳,它不僅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北京著名的文化沙龍,也是中國搖滾音樂的搖籃。表哥大學畢業回京,每周都來這裏,在這塊文藝範兒十足的樂土上,他萌芽了對搖滾的愛。為了讓我感受其魅力,86年他帶我到這裏看崔健第一次演唱 “一無所有”。
馬克西姆餐廳開創了餐飲與文化藝術直接相聯的先河,在這裏我體驗了沙龍文化,窺探到西方貴族與藝術的聯係。那天當崔健唱完,音響師放上肖邦的“雨滴”,時尚教主宋懷桂身著皮爾卡丹高級訂製的精美華服走來,她是進入中國的第一個服裝時尚品牌---法國皮兒卡丹的總代理,她為封閉的中國打開了一扇通往彩色世界的窗口。當時崔健與他的搖滾並不被主流社會接受,時任經理的宋女士在馬克西姆餐廳免費為搖滾人提供了最初的舞台。
馬克西姆餐廳仍是老樣子,菜單也多年未變, 但日轉星移,隨著宋懷桂的離世,一切都變得物是人非。“還記得當年在這兒聽崔健唱一無所有吧!” 表哥替我拉出椅子,幫我脫下風衣掛上,繼續說: “當年餐廳中央的地毯一掀,就是表演場地,夢幻般的搖滾聖地。“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當年搖滾的舞台不再。我一陣感傷:這裏豈止物是人非,景,也不再是我心中那個景了。
表哥坐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放在餐桌上,然後抽出一支,打火點燃。一明一滅的火光中,我從他眼睛裏再見他的從前,那是人生的風霜雨雪未曾侵蝕過的從前,我仿佛又看見那個抱著吉他,邊彈撥邊在腦子裏組合著旋律和節拍的搖滾青年。那時,他總說香煙給他靈感,每次他向我宣布他的新曲,拉開陣式表演前,他都點燃一根香煙,夾在指間,深吸一口,然後積壓在心裏的情感,隨著撥動的琴弦流淌出來。。。
那情景,深藏在我的記憶裏,刻骨銘心。我曾是表哥的觀眾,他唯一信任並懂他的觀眾。因為我喜歡崔健的“一無所有”,他曾為我唱過無數遍。我問他現在是否還唱歌,他說“唱呀!你想聽嗎?”我說:“當然想!” 聽了我的回答,他一定也看到了我眼裏閃動的淚光,於是,他站起身來,說 :“我車裏有吉他,我去拿,再給你彈唱一首”。。。
13年我和先生回國過年,初三表哥帶我們去歌廳唱歌。等位時,先生遞給他一根煙,他卻說戒了。那時我並不知道,半年前他被查出肺癌,手術之後就不抽煙了。現在回想,除了戒煙,他的心境也與以往不同。10年在馬克西姆餐廳,他彈唱了徐誌摩的“偶然”: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他如詩人一樣愛著他之所愛,沒有要求,隻是在他真摯的喜悅中帶著無法治愈的痛楚。
13年再見時,他顯然已經釋懷。那天他帶我到歌廳外的便利店買水,因穿著高跟鞋走路不便,我挽上他的左臂,他卻讓我挽他的右臂,走在人行道的裏邊。他告訴我說,小時候每次和我出去玩兒,他媽都囑咐他走在路的外麵,說如果有車過來,隻撞結實健壯的他,我走在裏邊,他可以用身體保護我。他說話的神色,臉上那不無頑皮的笑,是他與我青梅竹馬時的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後來我每次回北京,來去匆匆,他也很忙。網絡時代,親朋似乎都變成了網友,靠著網絡維係著聯係。他去世前兩個月,我從深圳到北京,打電話給他,但他關機。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他的短信:生病住院,嗓子啞了,不便回電話。我問他啥病,他說白介素的副作用,一直發燒。我追問他在哪家醫院,要去看他,但他不讓我去,說等醫生查完病房,他來找我。
我從早晨等到黃昏,但卻一直未見他來。那天外麵一片灰暗,空中不知是烏雲還是霧霾,我想打電話問他,但擔心我在電話裏流露出不安和焦急會影響他治療,又因為天氣不好,我唯恐傍晚會下暴雨把他堵在來我家的路上,於是,我發短信給他:天氣不好,今天別過來了,安心養病,下次回來再見。豈料,今生今世我竟失去了與他再見的機會。
回美後,我了解了白介素的用途:當肺癌病人癌細胞滲透到胸腔產生心髒積水,導致心慌心悸時,醫生抽出積水,然後注射白介素到心包。我如五雷轟頂,淚灑屏幕,追問下,表哥在郵件中敘述了他的病況,解釋說他之所以沒告訴我是他不想讓我著急擔心。他囑咐我不用專程回去看他,因為五年危險期將過,他目前感覺尚好,堅信自己能活下去!我象過去一樣,從不懷疑他對我說的話,並按他的要求,把回北京的機票改簽到中秋節,豈料中秋前夜,他突然病逝。
獲悉噩耗,我重溫肖邦的“雨滴”,耳畔回響的不再是雨點落在青草與花瓣上的回音,而是一個落水的人,在沉入水底的絕望與窒息中,聽見雷雨敲擊著破碎的古廟青瓦,看見淚流滿麵的肖邦,用手指在鍵盤上演繹著夢與幻,生與死,在他彈奏的瞬間,那雨水變成從天堂飄落到他心上的淚。。。
表哥離去兩年多了,八百個日日夜夜過去,他已淡出人海江湖,但卻未曾淡出人心,他依然活在我心裏,活在深愛他的家人的生活背景中。
1)過去的年代,往日的舊照,隻因全是表哥拍的,現在一切都變得彌足珍貴。
2)1986-1988 間也曾是搖滾青年,但許多時候我的吉他塵封,隻有寒暑假我跟著表哥找他樂隊的哥們兒唱歌時,才有機會彈幾下。
3)
4)在講師團的日子,環境艱苦,表哥經常給我送吃的。洗衣服時的留影 (1988)
5)從講師團休假回北京,從天安門附近的地下通道 穿過(1988)
6)結婚後回北京,重回到胡同裏看望親朋好友(1989)
7)馬克西姆餐廳正門 (以下所有照片均由朋友提供)
8)通往餐廳的走廊
9)餐廳內景和餐桌的布置
10)餐桌
11)近景
12)餐廳裏的休息廳,也是唱歌的房間
13)曾經的搖滾舞台和舞池場地
謝謝!
第7張照片很像合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