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中文係,全稱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實由兩個學問完全不同的專業組成:一個是理性實證的語言學漢語專業,另一個是研究形象思維的文學專業。簡單地講,漢語專業,上的課就是為將來編字典、語法書,糾正社會上錯別字、病句打下專業知識基礎;文學專業大學四年上的課就是研讀小說、詩歌、劇本這些文學作品,為將來研究、批評、編輯文學作品打下專業知識基礎。至於文學創作,開學第一天係裏的教育就是想當作家,上北大中文係是進錯了門,講失敗典型劉紹棠同學的故事,不能當專業,隻能業餘搞搞。語言、文學專業外,還有一個古典文獻專業,搞古籍整理,招生不定期,我們在學時,就沒有本科生。那位積極參與六四學生運動,清查時隆冬遊泳偷渡到澳門,後來著書立說,成為六四研究曆史學家的吳仁華,就是古典文獻專業78級的。
中文係無論什麽專業,入校後均需上兩年必修中文基礎課程,各專業同學大學一、二年級都在一間教室裏上大課,抬頭不見低頭見,日久自來熟。大三、大四進入專業課程,不同專業的同學上課才分開,但選修課則不限專業,願聽的均可進教室入座,無人查問。
中文係男生住的32樓,係58年大躍進時北大學生在教授住的小洋樓院落燕南園的南麵,土法上馬建起的數棟灰磚四層簡易樓之一,中文係大係人多,占了三層四層,東語係、西語係占了一層二層。六個人共住一間十幾平方米屋子,如果同時都從雙人床上下地,連立腳的空間都夠嗆。樓東西兩頭是水房,裏間是廁所茅坑,外間是水龍頭洗漱台,這是大家早晚碰頭會麵的地方。本科四個年級同學混住,彼此即便叫不準名字,至少臉熟。
我們79級,漢語專業大概二三十人,文學專業有五十多個人。那時中國考大學最熱門的專業,理科是數學、物理,文科是文學。北大這幾個係,大致囊括了全國各省市的高考狀元,我們79級中文係文學專業班,當時最有名的是全國文科高考狀元王友琴,同學裏各省市的狀元,比比皆是。後來北大走紅的專業,比如爬官捷徑法律係,僅以體育特招生著稱,年年運動會上逞威風。也難怪,那時中國隻有憲法、婚姻法,刑法是我上大學時才搞出來,經常奇怪法律係同學,就那麽幾本法律小冊子,怎麽需要大學讀四年?
漢語專業班據說很少第一誌願報漢語專業的,都是衝著北大中文係的大名,根本不知道還有文學、漢語專業之分。有些漢語班的同學,不喜歡枯燥乏味的語言學,更喜歡生機勃勃的文學,入學鬧過轉專業,比如我們係研究明清小說的沈天佑老師的公子沈群,但係裏無一例通融允許的。
大致文學是同生活貼得最緊密的專業,畢業後工作彈性大,受中國傳統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影響,不少同學立誌從政,圖謀將來政壇上有一番大作為。那時總書記是胡耀邦,共青團元老,全黨上上下下都把團幹部做為接班人培養。最時髦的仕途捷徑,是到北大團委混。團委能有什麽實事?無非就是出出小報、牆報,操辦共青團員文娛活動,這些都是文學專業同學最擅長的拿手好戲,極易從其他文理科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畢業後留北大團委工作,先當個宣傳部長,然後再努力上位做團委書記。那時北大團委書記是當然的團中央、全國青聯常委,從那個位置再去黨政機關,立馬可成全國矚目的接班人明星。遠的楷模是政治局五常委之一的胡啟立;近的表率就是上屆師兄們,比如我們78級中文係文學專業班的潘維明同學,畢業留校任北大團委宣傳部長、團委書記(前任李克強),北大黨辦主任,沒兩年就被外派任命為上海市委常委兼宣傳部長,坐到當年張春橋的位置上。另一位他同班同學劉曉峰,接任他北大的位置,也是沒幾年就外派到青海任格爾木市市長,八九年回京任炙手可熱的中央體改委體改所副所長。同學們聊天,扯到從政抱負,目標至少是副國級,省部級早已不在話下!
有同學保存了一張老照片,題為《1983年7月校團委歡送團委工作的79屆畢業生》——嚴格的寫法,應該79級或83屆。照片上我們79級中文係文學班混團委的同學之多,著實令我吃驚。前排居中,是我同宿舍的李景強;前排認出了同班的陳曉海、毛京、張黎明、張元坤,中排認出了陳誌強,後排居中是班長賀紹俊,右起第五是斜對門的何拓宇,右起第四是班黨支部書記王鄭生,右起第三是同宿舍的趙仕仁,右後角站著的第一人,則是當年的北大團委書記、當今的中國總理李克強!
沒有同學會想到,那時低調如此的北大團書記李克強,竟會貴為共和國總理;也沒有同學會想到,三十三年後他返校前,公安部門竟會封鎖校園,禁止師生出入教室、宿舍,警察、便衣把守路口,一群潛水員把幾尺深的未名湖底摸了個遍。
我們班積極在校團委效力的人雖多,最終走仕途能上高位卻缺如。大致那時老北大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道統尚存,人文氣十足的文學專業同學,骨子裏多少或被熏陶些,在中國社會複雜多變的現實衝擊下,早晚會露出馬腳,自行其是,與當局鼓吹的主旋律跑調。
同宿舍的河北人李景強,既非黨員,連班幹部都不是,卻被北大團委書記安徽人李克強看中,畢業留校,被任命為自己的最核心的下屬——團委宣傳部長,暴出最大的黑馬。光從名字上看,他倆還真像同宗的堂兄弟,緣分非淺。同在團委混的班黨支部書記王鄭生,曾恨恨地說,這應該是景強一輩子當過最大的官!還果然被他說中。
我這位同屋,官場經驗為零,我畢業即發配到南京,留校工作與繼續讀研究生的老同學寫信向我抱怨,說李景強去團委後,一身黑呢大衣,大背頭,一副中央大幹部派頭,遇到老同學,視之如草芥!據說他很快有了一個家是軍隊高幹的經濟係81級的女朋友,在團委的一間辦公室裏築巢同居,過起小日子,被無數盯著他官位眼紅的政敵抓住了小辮子,告他身為團委領導幹部,卻公然帶著學生違犯未婚不得同居的校規(大學時班上陳文軍同學因之與其技術物理係女老鄉,雙雙被處分),不適於再做學生工作,結果黯然去職調到東郊的一所小高校北京經濟學院,教了一輩子語文課。
黨支部書記王鄭生大概是班上做得最大的幹部。他入學前當過兵,退伍後曾短期在金融機構供職,畢業即分配到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局任文藝處處長,這可是以前黨主席毛澤東夫人江青出道時的職位,掌管全國除文學外所有文藝(影、視、劇、畫、攝影)公演展出的審批大權。我被貶到江蘇出版局少兒編輯室編兒童讀物時,一向交好的這位老同學,時常惦念,給落寞南京的我來信、寄資料,每次都是我們地方省局辦公室主任大人畢恭畢敬地捧著,親自上門遞交到我手中,其信封上“中共中央宣傳部”的大紅字落款,著實威風,給我長氣不少。王同學六四前已是副局級的巡視員,內定要接文藝局局長的職位。五月中旬大學生天安門廣場絕食後,聲援的遊行隊伍天天從六部口中宣部大門前經過,驕陽似火,王同學於心不忍,自費買了綠豆,請機關食堂師傅幫忙,熬了大桶綠豆湯,抬到大門口供遊行隊伍解渴。六四後他在黨內核心部門的仕途中斷,被貶到群眾團體,給了一個中國攝影家協會分黨組副書記閑職,終成頗有造詣的攝影家。
王鄭生同宿舍的何拓宇,畢業後並未進入仕途,而是進入北京出版社的《十月》雜誌編輯部,後來去香港發展,不久又回到內地開創中國最早的旅遊規劃行業,來往各地政要之間,不時被問到是否熟識團中央第一書記轉任河南省第一把手的“皇儲” 李克強,何拓宇笑答道:“我每次去克強家,他總是吩咐太太,‘不要泡茶,小宇不喝茶,喝咖啡,要給他衝咖啡’!”2007年春,45歲的何拓宇跳樓自殺。
六四對中國政壇上的北大人,打擊巨大。北大五十年代的團委書記,中共政治局五常委之一,內定接班人的胡啟立,堅決站在總書記趙紫陽這一邊,支持開放新聞自由,反對戒嚴北京,動用軍隊鎮壓學生,雙雙被撤職為民。
我們同樓道的中文係78級文學專業師兄潘維明,上海人,八七年導致胡耀邦下台的學潮中,他因同情學生,鎮壓不力,被學潮事件中大出風頭的上海市長江澤民參了一本,胡耀邦下台當日,即被中央通知與被調離的市委書記芮杏文同機飛北京,芮任書記處書記,江由市長晉升市委書記,潘則被撤銷市委常委與宣傳部長的職務,責成去中央黨校學習反省。後來給了他上海電機廠黨委副書記的閑職,閑到同學們常在北大社團活動中看見他的身影。88年五四北大九十年校慶,最受北大同學追捧的返校校友,不是時任黨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胡啟立、北京市長陳希同,而是剛因學潮被開除出黨的中國科技大學副校長方勵之。他在塞萬提斯像下的講演,比北大官方校慶儀式,吸引了更多的同學。聽眾中前排端坐的校友,赫然可見前潘部長。六四血案發生後,據說潘維明領銜簽名公開退黨,那黨豈是可以隨便進出的?按黨規主動退黨者必須按被動開除者嚴懲。潘同學黨籍公職雙開除後,“先後開辦過書店、飯館、咖啡劇場、文化公司等”,沒兩年就又出現在黨報上:“前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潘維明,被控於一九八六年至九一年初誘騙奸淫多名婦女並嫖娼,由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流氓罪一審判刑四年。”據雲有北大法律係校友為其辯護:且不說事實真偽,就刑期比照刑法條款,通奸無刑責,嫖娼按《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六十六條,“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四年徒刑,於法何在!潘同學後來發明“WIDEPAN專業全景照相機”,“被業內譽為中國最有成就的特色攝影藝術家,網絡上的攝影發燒友往往以大師尊稱”。
另一位同樓道的北大政壇明星劉曉峰,山西人,接任同班同學潘維明的北大黨辦主任。當時青海省頭的兒子殺人逍遙法外多年,全國民意震動,據說中央特別從北大選調他去青海,任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 省政府副秘書長,調查此案直報總書記胡耀邦。案平後任格爾木市市長。89年春上調中央,任總書記趙紫陽的核心智囊國家改委體改所副主任,六四後入獄,罪名是泄露黨的核心機密、協助叛逃。主任陳一谘,北大中文係59級係友,中共決定北京戒嚴當晚,據說他從趙紫陽秘書鮑彤那裏得知消息,以“三所一會”的名義發表了《關於時局的六點聲明》;六四鎮壓進行時,撰寫《我的辭職和退黨聲明》,被李鵬定為趙紫陽的“黑線”和學生運動之“黑手的樞紐”,從體改所曾接受美國資本家大亨索羅斯民主基金會的資助項目的線索,羅織出趙紫陽裏通外國的國際背景。陳一谘任職中樞已久,有資源最終流亡海外。青海歸來的劉曉峰,初來乍到,哪知中南海的水深。重於北大校友、係友情誼的他,竟擔著血海也似幹係,親自駕車,協助被黨中央通緝的幕後黑手陳一諮脫亡海外,頂了所有的罪名,係獄數年。據說後來刑滿釋放,下海經營企業,事業有成,成了出手闊綽的晉商,北大兩次校慶(100周年和110周年),北大中文係78級文學專業班聚會,都是他請客,食宿全包。
六四時據說有兩個中央部委機關直接把十萬以上捐款,送給在天安門廣場絕食的學生組織,一個是全國總工會,一個是團中央。從胡耀邦的中宣部長貶為全總工會主席的朱厚澤,因之被撤職,開除出黨。團中央的第一書記是從軍隊調來的宋德福,兼任總政治部組織部副部長,軍隊後台硬,戒嚴後軍方勢力炙手可熱,責任大概就由他扛了,安然無恙。我們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幾個博士生,88年響應總書記趙紫陽的機關學校要“創收”的號召,拉上名聲響亮的團中央宣傳部與財務靈活的老舍兒子舒乙的幽州書院,辦“全國外向型經濟幹部進修班”,我們博士生負責編製課程,聯係名人講課,安排學員上課、住宿、接送,辦班的收入合作方分成。北京六四戒嚴後,外地人進京聚會要特別審批,繼續辦班也無可能。辦班項目領頭的法學所博士生、北大校友劉笑君,六四前是當局承認的對話團成員,有一天拉上我們幾個去團中央,同宣傳部長柳斌傑他們了結辦班的帳目。從團中央大樓的窗戶,就可以看到二環路每個十字路口,均有荷槍實彈解放軍士兵站崗,大家難免情緒都有些灰溜溜的。告別時柳部長提議,領著我們去臨近辦公室看望我們的北大校友,團中央書記之一的李克強。得知他正在準備考北大經濟係教授厲以寧的研究生,我們聊了沒幾句就告辭,不打攪他複習了。從法律係跨到經濟係,考起研究生來,確實有很多書需要讀。
89年六四後當局發現中央各部委領頭聲援學潮遊行的人,多多少少與分配進的北大人有關,決定對北大必須正本清源,其新生入校須先發配到軍校整訓一年,以防長上老北大“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反骨。用人單位普遍視北大人為刺兒頭,動亂根源,恨不得拒之於千裏之外,害得堂堂北大中文係漢語專業應屆畢業的陸步軒師弟,無正經單位善待,淪落為長安縣城殺豬賣肉的陸屠夫。
隨著蘇東巨變,反和平演變成了中國主旋律,北大人哀鴻遍野。九二年我離開中國到美國不久,從港台報刊上看到,我們隔壁宿舍的79級中文係漢語專業的胡石根同學,被當局秘密逮捕,判了二十年徒刑,著實意外。
胡石根江西南昌人,上大學時已二十五歲了,年齡、經曆同李克強相仿,插過隊、進過廠的老三屆生,老成持重。每天晚上熄燈前洗漱時,都會在水房相遇,不時聊天打趣。他身材矮壯,很注意鍛煉肌肉健美,宿舍熄燈後,就帶著同樣矮壯的同屋,小他八歲的胡春華同學,及趙清治等,在尚有燈光的樓道裏,舉啞鈴、杠鈴,再進水房,把洗臉盆灌滿冰涼的北京地下水自來水,兜頭澆下,發出野獸般的吼叫,無論冬夏,四季如此,自雲效仿年輕毛澤東,堅持洗涼水澡,“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蠻其體魄”。
胡石根那時沒聽說有什麽政治上的興趣,埋頭語言學學習,畢業繼續在北大中文係讀研究生,大概是搞方言研究。碩士畢業,他們班的研究生不少去了北京語言學院,當時這個學校主要是接收外國來華留學生學習漢語,也為中央部委準備出國進修的幹部培訓外語,既有國家撥發的大筆涉外經費,又有歐美亞非拉留學生的外快可掙,在普遍窮酸的教育界,是肥得流油的高校,最吸引人的是去了就給房。後來得了諾貝爾和平獎,死在中共監獄裏的劉曉波,六四監獄出來即被開除了公職,幸虧其妻陶力(北師大教授女兒,其妹陶寧,北大西語係81級,嫁了我們班石冰)去了北京語言學院才分配到房子,有了安身立命之處。胡石根是不是與劉曉波為鄰,方才參與民運,不得而知。
胡石根被判重刑的罪名,是組黨(中國自由民主黨)、六四周年時謀劃用航模飛機向北京天安門廣場撒傳單。據說老胡對六四鎮壓憤憤不平,覺得說千罵萬,不如有點實際行動,就攛掇鄰校北京航空學院的學生,琢磨出航模飛機撒傳單這著兒,結果被人舉報。組反對黨,不光動嘴還動手,是中共政權最嫉恨的,必殺一儆百,把胡石根秘密審判,幾乎無期徒刑。
胡石根被判重刑的消息流傳出來後,海外的一些北大校友,發起救助。2003年我去國十三年後第一次回國,與文學專業的同班同學聊起胡石根,他們一無所知,說是應該問漢語班的同學。從北京語言學院的官網上,發現與胡石根一起上研究生、分配到該院的漢語班同學崔希亮,已任校長助理,寫電子郵件問他老同學胡石根的近況,大概我的郵件地址是海外的洋名,他回複竟然說不認識胡某人!崔同學後來官至北京語言大學校長。
2006年胡春華任團中央書記處第一書記,立即引起海內外矚目。他的前任胡啟立、胡錦濤、李克強,都是從這個位置晉身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於是風傳他被時任總書記的胡錦濤隔代指定為接班人。聽說我同他是大學同學,聚會聊天頓時談資大增。
胡春華進北大念書時,隻有十六歲,一個湖北山區來的農村孩子,在老三屆遍地,人才濟濟的北大,實在太不起眼了。同這個小胡鄰居四年,除了他與同屋胡石根這個老胡一起熄燈後澆冷水澡大叫擾眠外,沒有太多印象。81年大二暑假完了返校,我在水房碰到曬得黑不溜偢的胡春華,問他暑假幹什麽去了,他說隨漢語班的老大姐王洪君,去山東煙台附近的文登縣鄉下,走街串巷搞了幾個月的方言調查。我母親的老家正好是煙台邊上的棲霞縣,就開玩笑考他:“膠東話‘眼睛’、‘買肉’怎麽說?”他學著膠東腔說:“眼珠子、割肉!”我說:“你這個湖北九頭鳥,學得還挺像。再問你,膠東最出名的菜叫什麽?”他嘴巴張了張,靦腆搖頭答不出來。我告訴他:“海參燉牛鞭——刀切軲轆肉,片片見眼。”他憨笑不已。
那位漢語班的老大姐王洪君,是文化大革命中大紅大紫的“王關戚”之首王力的女兒,父親在打倒“五一六”的運動中了進了監獄,她下放到山西農村,受獄中父親大牽連,高考成績優異,卻進不了大學門,直到79年年近三十,才考進北大中文係漢語專業。畢業前夕,漢語班同學傳言,她談了十多年的男朋友另有新歡,耽誤了青春的她十分痛苦。隔壁宿舍的胡石根、胡春華說起此事就非常憤恨,嚷嚷著要出頭同班上的男生,上門找那個負心漢理論,痛揍一頓!
我們文學班唯一提起胡春華的一次,記得是大三暑假前。那時為了響應總書記胡耀邦綠化荒山的號召,北大組織學生輪換夏天去燕山種樹,住在已被廢棄的技術物理(核物理)係在昌平山區的實驗室, 代號“200號”。那次輪到79級中文、西語、東語三係,五點鍾天一亮男女同學就乘敞蓬卡車進山穀,再徒步爬兩個小時山坡羊腸小道,最後在山頂刨兩個小時的坑,下午回住所歇息。“200號”十分荒涼,卻有一個足球場。正值意大利世界杯,中國頭一次轉播,舉國上下一片足球熱。晚飯後無事,夏日又長,正好踢足球消磨時光。踢著踢著有同學腳癢提議班級比賽,外文係女生大大多過男生,根本組不出隊,結果就是中文係文學班與漢語班天天賽球。漢語班男生除了北大子弟沈群,大部分是來自農村,大概是進了北大才第一次接觸足球,與我們班很多從小就在北京城裏操場踢球的同學相比,哪裏有本事把球控在腳下?滿場跟著跑而已。唯一會踢球的沈群,又被詹第來(意大利後衛)式的我貼身釘死,漢語班的球門被破得慘不忍睹。賽後,同屋的踢邊鋒的駱一禾抱怨說,胡春華這小屁孩也跟趙清治學,不去追球,隻顧平支著兩隻胳膊,擋著我不讓過,十分可惡!
大三時法律係77級的李克強留校任北京大學團委書記,他新官上任,執政方針的熱點是鼓勵大辦學生社團,引導同學學業之餘,把過剩精力都用到個人興趣愛好上,省得時時刻刻關心國家大事,動不動觸發學潮,惹事生非。在團委的組織引導與活動經費物質支持下,北大學生社團如雨後春筍,歌唱團、交際舞團、武術隊、圍棋隊、話劇社、國畫社、攝影社……大大小小據說有幾百個,平時活躍些的同學,多多少少都弄到個團長、團副、社長、隊長什麽的官銜幹幹,手底下握著幾個空頭蝦兵蟹將,個個得意之色,常掛笑臉。
我們中文係一直有一個“五四文學社”,吸引了不少北大文藝青年。掛帥的自然是文學專業的同學,胡春華這個漢語專業的小弟,好象也屬於他們班裏不務語言學正業,喜好文學的那夥兒,時常參加五四文學社的活動。按慣例,社團的領導班子由大三同學擔任,我們79級文學班有不少同學主持社團雜務,胡春華也是大三老生,走動頻繁,跟我們班的同學混得很熟絡。
大四開春後,北大未名湖花開花落,晚飯後男女同學都喜歡沿湖散步,旁晚夕陽柳蔭下,不時有魚蝦躍上水麵。我小時住在南長街,跟胡同裏大孩子們經常到故宮邊筒子河,把汗衫底邊穿上鐵絲,握成方框,四角拴吊繩,另一頭係死,放進幾塊砸碎的羊骨頭,沉到河裏,十幾分鍾一提,裏麵盡是大蝦歡蹦亂跳。有次湖邊跟同屋的同學說起此事,他們興致勃勃,嚷嚷著要釣未名湖蝦吃。這時畢業論文也都寫完,進入等待畢業分配的煩躁期,很多同學可能分配到外地安家立業,一輩子再也回不到繁華首都工作生活。命運未卜的一夥,畢業離校前正想找點什麽趣事刺激刺激,鬆弛一下緊張的神經。
我隻好故伎重演,到海澱回民合作社買了幾毛錢的羊棒骨,討了幾件破爛白汗衫,拆了衣服架的鐵絲,造了幾個撈蝦提籠。我說蝦是傍晚才到岸邊產耔,晚飯後湖邊最容易釣到。這時我們屋裏六個人裏有一半天天往團委跑,積極從政,馬上擔心未名湖邊打魚摸蝦,會不會違犯學校規定,晚飯後湖邊那麽多人,萬一讓人舉報給學校保衛科,逮著挨處分,影響前程。我說那還不容易,打個電話問問不就行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很少有外人去的化學樓,這裏樓道口的共用電話,不象我們住的32樓,永遠有人占線,撥北大電話總機,要保衛科,接通後謊報見到有人在未名湖釣蝦,接電話的人說等他問一下科長,過一會兒回來說,規定不許釣魚,沒聽說不許釣蝦。當晚我們屋撈到了一臉盆蝦,趙仕仁跑到前樓的團委辦公室,拿來電爐、鍋,又很在行地把樓道口我們這層電閘的保險絲加成雙股,說是可以擔保電爐煮蝦時不跳閘。窮學生打牙祭,大蝦沾醬油,吃得不亦樂乎。煮蝦的香味和吃蝦的喧笑聲,引起了隔壁的好奇,胡春華門縫裏窺視了好幾次。
釣了幾次,蝦籠放到水裏,等得時間越來越長,蝦越來越少,大家著急地沿湖邊搜尋新的釣蝦熱點。屋裏最小,福建水邊長大的雷榮貴,發現未名湖石坊水下的船體,爬滿了螺螄。於是大家改撈螺螄,不一會兒就撈滿幾臉盆。烹飪螺螄,須剪掉螺螄殼尾巴,不光去掉汙屎,炒螺螄時可以入味,吃起來容易吮吸出螺肉。我們屋的人從有自行車的北京同學那裏尋來兩把老虎鉗,興致勃勃地在樓西水房剪螺螄,歡笑聲驚動了隔壁宿舍的胡春華,他走來搭訕,說他湖北家鄉的山溪裏,最多的就是田螺,經常摸來吃。
第二天下午四五點鍾,胡春華敲開我們宿舍門,說是借老虎鉗,他們摸了好多螺螄。我們好奇到水房去看,漢語班的人不愧實幹家,要幹就幹出名堂,幹出大的,竟然一口氣從未名湖摸了幾大水桶螺螄!自愧不如的我們,嘖嘖稱奇,調侃道:你們這幫漢語班餓鬼,人人下水,竭澤而螺,未名湖螺螄從此絕種!
胡春華說撈到的螺螄太多,要向我們宿舍借電爐、借鍋,邀請我們晚飯一起來嚐鮮。晚飯打飯時,我們又從學四飯廳的小賣部買了幾瓶燕京啤酒、麥露精飲料,回到32樓四層宿舍,見胡石根老大哥正指揮胡春華等幾個小弟烹飪螺螄,香味充溢樓道。大家把啤酒、飲料茶缸裏斟滿,邊嘬螺螄邊海闊天空談天說地。這是大概是我們文學班、漢語班兩宿舍的同學,相鄰四年來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胡春華在北大應該是沒當過任何學生幹部,連課代表都輪不上。學習上大概也是不夠格考研究生。但大學畢業時,他卻狠出了把名——自願報名去西藏。他家鄉湖北一向是對本地考進北大的學生抓得很緊,要求哪來哪去。高考恢複的頭幾屆,北大畢業生很吃香,至少文科,如果考自的省不要人,絕大多數分配中央部委。小胡當時既不想回省,又沒有能力考研究生。那時社會上大張旗鼓動員,響應胡耀邦幹部援藏的號召,急需內地幹部去把高原艱苦了幾十年的老支邊漢族幹部替換回內地。對大學畢業生,北京高校更是對願意分配去西藏的畢業生猛拋國家優厚待遇誘餌:立即入黨,雙倍最高地區工資,一年三個月回內地休假,滿八年即可調回。即便如此,北大也就胡春華一人報名,旋即成了先進黨員、優秀畢業生代表,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應屆畢業生大會上發言,《人民日報》83年7月13日第4版專門發了一條《北大畢業生胡春華自願去西藏工作》的新聞,一時成了紅人。
1983年,北京大學團委書記李克強向校長張龍翔介紹79級中文係畢業生胡春華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文學專業79級畢業合影。資曆最老的教授王力扶杖坐正中椅子。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漢語專業79級畢業合影。最後一排左起第二人為胡石根,第八人為崔希亮,右起第一人為胡春華。
北大中文係83級碩士研究生合影。前排右一為胡石根,右五為六四曆史研究專家吳仁華。
北大畢業後,同胡春華再無交織,92年來美國後,更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隨著 “皇儲”傳聞的升溫,熱心國內升官圖的朋友,每次聚會,酒席上胡同學必成熱門話題。
有一年春節,芝加哥總領事館心係僑社,總領事帶著貴州老家的絕對正宗的茅台酒,親率領館官員來寒舍春宴拜年。
代表中國政府的外交官,宴廳入座的坐次,非常自覺地依次按官階入席,總領事坐了宴席桌的首席,桌子對麵另一頭坐的並非副總領事,而是商務組的組長,貌似不對等,一聊才知道這位組長是參讚銜,曾任商務部的司長、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校長,同總領事級別相同。
酒席上觥籌交錯,幾杯茅台下肚,麵紅耳赤,大家拘束漸失,難免議論起國家大事。他們不知從哪裏聽說我是胡春華的大學同學,迫不及待地圍著我,打聽這位四十出頭,就被提拔為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的“皇儲”,究竟有什麽晉升的秘訣。
我笑著說,胡春華上北大時隻有十六歲,同屆學生裏年齡最小之列,湖北省少數民族邊陲山區小縣考出來的農家孩子,老實巴交的,毫不起眼。大學畢業時,他不願回湖北,自願報名去西藏,北大獨一位,一鳴驚人,被教育部樹為服從祖國需要,誌願支援邊疆的畢業生典型,立即入黨,上了報紙、電視。據我們班在五四文學社同他混得比較熟的同學說,他熱熱鬧鬧進藏後,弄了一個自治區共青團的副職團幹部當當,編編《西藏青年報》,幹了一陣沒有多大意思,與北大老同學的通信,不時流露出幹滿八年援藏期限,拿足高工資後,就返回內地發展。87年新總書記趙紫陽當政,宣布中國尚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要全力把經濟搞上去,中國掀起了全民經商的高潮。胡春華在此大潮的衝擊下,從團務工作轉到經濟領域,任西藏飯店人事部經理。
不料89年西藏進入動亂之春,3月西藏再次發生騷亂,警民衝突過程極為血腥,死傷慘重,中央政府總理李鵬為此發布了西藏戒嚴令,比後來針對北京學運的戒嚴令,早頒布兩個月。89年1月才轉任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的胡錦濤,身為封疆大吏,每天須向黨中央報告西藏平暴的進展,來往電傳,文牘繁重。無奈當時西藏的幹部隊伍,大多是隨十八軍進軍西藏的軍人背景,拿槍平叛,輕而易舉;拿筆起草文書,則筆重如山。年近半百入藏的胡錦濤,高原反應嚴重,日夜審訂西藏報給中央的電文,身體實在吃不消,急需得力秘書,擔當起編撰上報中央電文重任。於是有人推薦了北京大學中文係出身的胡春華。胡春華雖然不如文學專業同學可以寫得文章華麗,但畢竟有北大中文係的語言文字訓練,起草的電文迅捷、準確,絕無以往丘八出身的秘書起草電文的粗陋,需要胡錦濤逐字審讀、修改。危難之際,得此文膽,老胡對小胡激賞不已,器重非凡。
據說六四風波後,有次鄧小平看到頭戴鋼盔在拉薩街頭慰問武警的胡錦濤的報道,誇讚此娃能文能武,兩手都硬,不象自己立的那兩任接班人——總書記胡耀邦、趙紫陽,改革開放搞活經濟一手硬,鎮壓自由化動亂一手軟。太上皇一錘定音,將胡錦濤禦定為自己的隔代接班人。
胡錦濤因西藏戒嚴平亂的機緣,被中央鄧核心看中,成為中共第三代領導核心江澤民的繼承人,胡春華功莫大焉。隨著胡錦濤進入中央領導核心,胡春華的官位自然水漲船高,幾年的時間,破格跳級,從局到部到副國級,官場上一般人幾輩子也做不到!
大家聽罷,發出一片豔羨、感歎聲,表情不免有些失落。我哈哈大笑,說:毛澤東的文膽陳伯達總結得好,黨內要升上去,“最要緊的是跟人,跟準一個人”。這話隻說對了一半,最要緊的是跟準的這個人得有好運,一路高升到最高層,不能象兩任總書記胡耀邦、趙紫陽,半途而廢。
大家一聽,皆嘖嘖讚歎。一想到不是自己努力不夠,實是胡春華這小子運氣太好,頓時極感寬慰。
隨著2002年胡錦濤升任中共中央最高領導人,胡春華沿著其北大師兄胡啟立、李克強的仕途,從共青團第一書記出任地方省區第一把手,再回任中央領導要職。胡春華上任河北省省長,緊接著就發生了震驚全球的三鹿奶粉惡性事件,班上同學擔心他官運不濟,會象剛上任北京市市長就碰上非典型肺炎(SARS)疫情的北京市長孟學農,被問責撤職。我說:自古朝裏有人好做官,沒見李克強,河南省當第一把手任上,錄像店著火燒死幾十人,農民賣血導致河南成為艾滋病泛濫第一大省;遼寧省第一把手任上,發生鞍鋼煉鋼爐鋼水燙死人大事故,不是照樣升任政治局常委、副總理,成了國家領導人嗎?果然,胡春華順利轉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2012年中共十八大後,晉升政治局委員,兼任中共廣東省委書記,成了國家領導人。
2008年,海外媒體報道,被判刑二十年的中國持不同政見人士胡石根,服刑十六年之後,獲得減刑釋放。我寫電子郵件問79級中文係文學專業班的同學,胡石根被當局監獄折磨了這麽多年,海外幾次風傳他病危,出獄後安頓在什麽地方?
我們班上的人對我的詢問,完全沉默。問了幾次,終於有同學接話,說他們去問問漢語班的同學。我說,從國內的官網上看到,與胡石根同時分配到北京語言學院的本科、碩士同班同學崔希亮,胡石根坐監獄這二十來年,已經從他的講師同事爬到北京語言大學校長的位置,看在老同學的情份上,好歹也要收留師兄,給他弄口安穩的飯吃。老胡二十年監獄坐得妻離子散,職稱、工作什麽都沒有,身體也垮了,老來太可憐了!班上同學傳來話說,語言學院胡石根一被捕就把他從單位開除了,他是犯了中央大案的欽犯,誰也幫不上他,隻能發配到北京街道裏監管。
有次班上的石冰提起,他最近在一幫北大哥們的聚會酒宴上碰到胡石根,說老胡不改初心,還在和社會上持不同政見的人搞在一起,繼續折騰多黨製,“可他那個自由民主黨,招不來什麽聽眾,他現在改信基督教,是新教地下教會家庭教會的長老。”石冰曾是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瘐死獄中的中國持不同政見者劉曉波的連襟。
2013年,我們北大中文係文學專業79級的同學,商量著籌辦全班畢業三十周年重聚,這時已有了騰訊QQ社交平台,班上的同學建立了一個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專業79級QQ群,幾十年未曾謀麵的老同學,通過互聯網科技,從世界各個角落日夜交流。
我們文學班的同學,盡管畢業三十多年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卻安然不動,除了個別幾個同學出國、改行外,基本上畢業分配在哪個單位,就一直在那兒幹到退休。他們大多分配到中央、省市機黨政機關,幾十年黨文化熏陶下來,難免官本位思維根深蒂固。QQ群議論國家大事,議論沒幾句就會議論到北大老同學的升官圖。不少同學感歎,我們能說會道、文筆流暢的文學班的人,竟趕不上笨嘴拙舌、咬文嚼字的漢語班同學,沒有人家官出得多,當得大。官職爬升得最高的胡春華,不時成為談資,軼聞最多。
有同學回憶起,83年夏畢業前夕,北京大學組織全校79級兩千多同學,參觀當時尚未對外開放的中南海豐澤園毛澤東故居。由於學生太多,參觀完隻能分批被學校派來的大客車接回北大,要等侯較長的時間。大家枯等無聊,就出南長街的南口,沿長安街散步到天安門廣場,再到王府井鬧市買點零食汽水略解饑渴。即將遠赴西藏的胡春華,路過當時最高檔的北京飯店,指著它豪氣地說:這次隻看了外麵,下次回來,一定要看裏麵!
漢語班那邊傳來的最新軼聞:胡春華十八大進了政治局,晉升副國級,他們班上的在他去廣東赴任前,在北京一家高檔餐廳舉行全班老同學聚會,約請胡春華赴宴,小胡同學欣然答應。胡石根應邀來這家餐廳參加老同學聚會時,後麵還跟著一個尾巴——負責監控他的政府保安,從街道一直跟隨他進了餐廳。老胡同學進了他班上訂的雅座包間,這位街道保安緊隨其後,大概是想監視什麽人同胡石根接觸交談,結果被守在門口的中央警衛局保鏢當即攔住,拎到樓道一邊,盤問一番後,直接轟出餐廳大門,警告說,隻許坐在馬路沿上等,中央首長離開後方能出現!
微信在智能手機上流行後,我班的同學與時俱進,馬上建立了一個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專業79級正式微信官群。開群伊始,班上任《光明日報》記者部主任、詩人周立文,興奮地發了一組他去廣東采訪,老同學胡春華親自接見,把手話當年的照片。胡春華畢業前熱心文學,參加五四文學社時同我們文學班的同學,時常切磋,非常熟稔。
我們班上的劉衛國同學,與胡春華同齡,都是1963年出生,考進北大隻有十六歲。77、78、79級號稱新三屆,同學中文革前的老三屆在北大錄取新生中占有很大比例,即使高中應屆畢業生,也得十八歲,他倆是絕對兒童團。劉衛國愛好詩歌,在五四文學社很活躍,後來以筆名老木,主編《新詩潮詩集》,在高校文藝青年中頗有影響。89年六四時,劉衛國擔任了陳子明、王軍濤等人為首的首都各界愛國維憲聯席會議宣傳部長,後來又兼任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宣傳部副部長。六四開槍鎮壓後,他通過“黃雀行動”海外地下渠道,逃離中國,流亡海外,在法國任民主中國陣線監事會監事,曾隨團訪問台灣,接受台灣媒體專訪,總統李登輝親自接見,儼然一方政治勢力的代表,也算我們班從政有成的人物。但好景不長,在紛爭激烈、內訌無窮的海外民運中,詩人老木哪裏是人家的對手,沒幾年就徹底敗下陣來,衣食無著,精神失常,流落法國街頭。
劉衛國(右)與王丹(左)六四時在天安門廣場
2013年我們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班舉行畢業30年重聚活動,宗旨是悼念每位早逝的同學,珍惜每位活著同學的同窗情誼,不讓一個同學缺席。三十年過去,中國和世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管大家如何齊心協力尋找,還是有數個班上的同學杳無音信。老班長賀紹俊邀請大家每人寫一篇紀念北大同窗四年的文章,與他和劉衛國同宿舍的北大中文係教授高遠東,就提交了一篇《劉衛國,你在哪裏?》的文章,呼喚失蹤已久的老同學。
我們班畢業後在中央、地方新聞單位工作的同學占了大半,路子野人脈廣,來年就設法聯係上了劉衛國江西萍鄉的家人。劉衛國是家中老大,他弟弟妹妹都在當地政府機關工作,他們說,父母去世前最大的遺願,就是找回失蹤二十多年的大兒子。他們一致請求我們班同學幫助尋找他們失蹤海外的長兄,我們這些畢業後大多在清水衙門文化機關工作的班上同學,居然捐款十多萬元,讚助劉衛國弟妹去海外尋找失蹤的哥哥。在芝加哥大學任教的班上老大姐王友琴的主持下,迅速建立起連接海內外各界熱心人士的尋人網絡,在法國民運人士、中國留學生的鼎力幫助下,經過兩年多的茫茫人海裏撈針,終於在巴黎街頭的一個救濟站,發現流浪漢劉衛國的蹤跡。在尋找他的過程中,有人向老木(劉衛國)救助微信群報告,政治局委員兼廣東省委書記的胡春華,在一次視察廣東高校時,向一位任教的北大校友,問起海外尋找劉衛國同學的進展。
劉衛國弟妹再次赴法國巴黎,幾經周折,終於同劉衛國團聚。他們決定把身心健康欠佳的哥哥接回中國養老,但辦理歸國手續時,遇到很大麻煩。劉衛國六四後潛逃出境,根本沒有任何中國護照,流浪街頭後未能按時更新法國政府頒發的難民身份證件,在中國大使館眼裏,純屬國際無身份人士,想辦進入中國的身份手續,談何容易。國內班上的同學動用了各種關係,試圖打通關節,好歹給精神失常的劉衛國同學,辦出回國證件。有同學查出法國大使館張公使是北京語言大學畢業的,就提議請我們79級中文係漢語專業班的崔希亮,以張公使母校現任校長的身份,給昔日學生寫信,幫忙通融公安部門,早日批準劉衛國歸國治病、養老的手續。據說崔希亮同學一口答應。
老木(劉衛國)救助微信群裏海外的人,自然想起請漢語班的另外一位身居高位的同學胡春華,提議請群裏我們班的人,以79級文學專業班同學的集體名義,寫信請胡春華出麵,向有關部門打招呼,盡快給予老同學劉衛國人道主義幫助,批準他早日歸國治病、休養。群裏班上的同學沉默了幾天,最後由負責劉衛國救助經費帳戶的熊國勝同學出麵回複:經過班上同學的慎重開會討論,結論是不同意以班集體名義給胡春華寫求助信,請他出麵過問劉衛國回國手續事宜。不想給他的政治前途,帶來任何負麵影響。
劉衛國終於得到中國政府外交部和公安部的批準,頒發特殊身份證件,2016年5月於廣州白雲機場獲準入境,從法國回到了闊別27年的祖國。是否有官場老同學的幕後促成,不得而知。回國後他在弟弟妹妹家人精心照顧下,精神健康恢複得很快,來年北京大學校慶時,曾高興地與老同學團聚。2020年底,與胡春華同年的劉衛國,因肝癌猝然去世。享年57歲。
出獄後的胡石根,並未因為同屋小學弟已高升為國家領導人,處境有多少改善。頭幾年逢年過節,或者人大、政協年會其間,他必被強行監管,失去行動自由。後來因參加小範圍私人家裏舉行的持不同政見者聚會,2014年和2015年兩次被捕。2016年夏,海外北京大學校友微信群傳出的消息,被捕失蹤多日的胡石根,被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以顛覆國家政權罪,判處有期徒刑7年6個月!
胡石根這次判刑,刑滿出獄,要到2023年。屆時他將年近七十。自他從北大本科、碩士畢業,1986年分配去語言學院工作,37年的生涯,兩次被關進中共監獄,27年的刑期,追平曾是持不同政見者的南非總統曼德拉服刑記錄。
在我們社科院研究生院84級校友群裏,有北大校友氣憤地說,胡石根在法庭上明明說的是“我不認罪”,中央電視台播放的新聞裏卻剪輯成“我認罪”,報道“他當庭表示認罪悔罪,放棄上訴。”
2017年中共十九大召開,總書記習近平沒有任何跡象會依照十一屆三中全會後製定的慣例,任黨和國家最高領導職務期滿兩屆即退休。胡春華自然也不會像以往 “皇儲”那樣,晉升政治局常委,為下一屆接班總書記鋪路。另一位“皇儲” 孫政才,非但同樣未能晉升政治局常委,為下一屆接班總理鋪路,反而鋃鐺入獄,被以受賄罪判了無期徒刑。
中共十八屆政治局裏兩位六零後“皇儲”:左為胡春華,右為 孫政才
有次芝加哥北京大學校友會林會長,請我去他芝城北郊的豪宅赴宴,說他的中學同學來訪,邀我作陪。他的老同學清華大學建築係畢業,以民主黨派身份任職廣州市副市長。幾杯茅台酒下肚,我們聊到他們廣東省的第一把手、政治局委員兼省委書記,我們北大校友胡春華。他說因為自己是廣州市的黨外副市長,同中共省委書記接觸不多,對他印象不深。隻有一次,他隨大廣州市籍的運動員,到省裏慶賀奧運會取得佳績,胡春華接見,他發言非常謹慎,接見運動員就那麽幾句慶賀成績、表揚為廣東爭光的場麵話,他都要摸出事先準備好的稿子,照著一句一句地讀。
2018年胡春華卸去中國首富之省廣東的封疆大吏之職,轉任北大師兄李克強的副手,排名第三的副總理,主管三農、扶貧,同時兼任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組長、國務院根治拖欠農民工工資工作領導小組組長、國家脫貧攻堅普查領導小組組長。
胡春華入主國務院,老同學、故舊遍京華,我反而沒有再聽說他更多消息,原因是我退出了我們班上的微信官群,除了與幾位幾十年談得來的老同學互通信息外,國內班集體究竟議論什麽,我已不再關心。
微信群交流快捷,中美時差日夜顛倒,每天早晨睜眼床頭翻看手機,班上的官群動輒幾百條發言,十分熱鬧。掃一眼大致是讚美國家富強,順便自我誇耀的圖文,很少觸及別的海外北大校友群揭批的那些中國現實社會的陰暗麵。也難怪,這些老同學大學畢業就進了中央和地方的黨政機關,做了一輩子國家幹部,多少對當局鼓吹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理論自信、製度自信、文化自信”這 “四個自信”,堅信不移。自信飽滿,自然就愛撩起美國為首的西方負麵話題,痛加批判。我們中文係的人,即便北大,也是英語靈光的缺如,出國的不多,於是隻要有罵美帝,隔三岔五就會把班上的美國人橡溪給艾特“@”上。
有次我實在忍不住,晚上睡覺前問班群:諸位都是世界中文語言界最高學府北大中文係高才生,為什麽恨不得每段話裏都要寫錯別字?我們進校第一堂課,不是老教授王力教導我們,要把維護祖國的語言的純潔性,做為終身職責嗎?班群沉默了一陣,就紛紛解釋,因為那是敏感詞,大家故意用錯別字替代,以免被封群。我說:中國憲法不是明確規定公民有言論自由嗎?怎麽我在海外看到的報道,封殺持不同政見學者、全民網絡禁言“妄議”、抓捕維權百姓,在現今中國比比皆是呢?不是號稱“四個自信”嗎?為了證明所言非虛,就貼了幾則美國媒體上的截屏,順手也艾特“@”幾位平時最喜發表“正能量”的同學。
第二天一早,班群樓層高聳,不少是直接艾特我的,對我這個美籍華人耐心教育,掰開揉碎地講中國這麽大的國家,這麽多人口,離不開執政黨的權威領導,那是人民的曆史選擇,嚴密維護穩定符合中國人民的最大利益雲雲。個別同學指責我身在國外,別有用心議論中國的事,是隔岸觀火,惟恐天下不亂。最意外的是我們的一位在中央電視台工作的張敬同學,六四下夜班騎車回家的路上,在複興門被戒嚴部隊開槍擊中大腿,怕去醫院治療被當作暴徒抓起來,隻能找到一個中醫家裏治療槍傷,結果弄成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一米八幾的個子,要依拐杖而行,自嘲“立場不穩”,都這樣了,還跟著群裏的同學讚政府,罵美國。
其實我們這些在美國生活的人,同國內的很多老同學分離二三十年,各自生活環境迥然不同,交流思想的共同基礎早已闕如。我來美國經曆了六、七次總統大選,早已習慣了政黨交替,競選執政,對不滿意的執政黨,投票讓他們通通下台得了,但這種我們海外華人視為天經地義隨口說出的話,在國內人那裏則是大逆不道。他們也會對有損自己利益的不良社會現象不滿,但他們批評的目的是補天,為執政黨拾遺補缺,鞏固執政,同我們海外人索性拆廟,另起爐灶,換上在野黨上台執政的出發點,完全不同。
既然沒有交流的基礎,老同學說多了,反而有傷和氣。礙於當年同窗情誼,不想引用大學我們課堂裏熟讀的魯迅“哀起不幸,怒其不爭”的話,而是淡淡援引魯迅另一段話作回複:“其實是,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然後退了這個79級文學班群。
後來同宿舍劉寶明同學,幾次拉我進79級漢語專業群、79級中文係大群,說我曾任中文係最重要的必修課《古代漢語》的課代表,兩年大課下來,漢語班的人都知道你。我趕緊謝絕,推說自己離開中國太久,十分不了解國內政治經濟現狀,說話容易不投機,還是不要入群說話不合時宜為好。
不久,班上的老同學石冰,三番五次微信上拉我進北大79級群。我已同樣的理由推脫謝絕,三番五次,石冰央求說,幫哥們一個忙,務必加入他的群。我好奇:微信群本來就是無聊扯淡的東西,如此認真,這是哪一齣戲呀?
石冰解釋說,北大79級校友,很早就建立了一個微信官群,老同學非常積極參加,沒兩天五百人的人頭上限就占滿了,不得不再開分群。晚到的同學,為爭進主群,鬧得不可開交,隻好不斷把主群熱點討論,直播分群。可好景不長,這個79級公群,被一眾籌騙子同學占了群主位置,利用五百多同學的信用為其背書,大搞線下眾籌,被同學舉報,聲名狼藉,卻不肯退位,很不像話。於是有同學挑頭,另拉出一個79級新群,老群的同學紛紛跳槽,棄舊圖新。沒想到熱鬧沒有幾天,這個新群主越來越把自己當個官了,校友發貼喝酒聚會,他發話未經他批準授權,非法! 結果大家紛紛退群,另組第三個79級新群,特別立下文書,製訂出嚴密群規,嚴格實名製,每個入群的人同學,都必須真實姓名加注係名、居住地。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嘛。他們推老哥我為新群副群主,現在正在努力拉人,壓到舊群,老弟嫌棄國內同學太左,不發言不就得了,權當看熱鬧!
我們北大79級,入學時有兩千來人,刨掉近四十年去世了百把同學,五百人大群,占了四分之一同級老同學的人氣,湊湊熱鬧,何妨?
入群一段時間,石冰私信問我,怎麽從未見你在79級大群裏你發言?我回複說:“你拉我進的那個北大79級群,老頭老太真閑得慌,一會兒就上千條廢話,直接群刪。”他說:“那你就更應該發言,提升提升他們的檔次!”我忙說:“免了吧,五毛、自幹五太多……”
北大79級幾十個係,兩千多學生,入學時正趕上中國改革開放伊始,畢業四十年後今天,校友們在各自生活的社會條件度過了一生最寶貴的時光,彼此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差別很大。一些國內體製內混得風光的人,喜好在同學群裏大曬食不厭精,寬宅良車,談天說地,得意洋洋,不忘感當局恩德; 也有混得不如意的校友,常在群裏抱怨,除了吃住比以前改善,公民權日益被褫奪,言論自由代價越來越昂貴,分配不公,實為屁民,恨不得時日曷喪。兩類人界線分明,鬥起嘴來,片刻樓砌千層,高聳入雲。海外的校友,兩肋插刀,卷入群毆的也不少,助拳哪邊,全憑在海外混得如何,所謂屁股決定腦袋也。
群裏活躍發言的一位數學係的王同學,曾留學德國,從北大數學院的院長,跳槽到福建師範大學任校長,並身兼福建省九三學社的頭("主委",即主任委員),省政協常委,時常忘情到同學群中扮演民主黨派清客幫閑的角色,為當局辯護,反駁批評時政的同學。有同學挖苦道:“王校長清晨五點鍾起床,第一件就是到北大79級校友群上崗,蹲在馬桶上邊出恭,邊發微信,自覺充當政府發言人。上下通暢,全天爽快!”
群裏活躍發言的另一位圖書館係蔣同學,不時炫耀自己是香港居民,自詡曾留學美國,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最有資格評判中國政府與美帝之優劣。有同學批評中國又在搞個人崇拜,拋棄了三中全會總結毛澤東晚年教訓而製訂的廢除終身製原則,是在搞曆史倒退。他辯護說,鄧小平當年最大的失誤,是退下來太早!有同學批評中國中央政府背棄諾言,幹涉香港立法會選舉,他卻說他們香港居民身份的北大校友,堅決投票給擁護內地政府的建製派,在國內的北大校友,集體包機趕到香港投票。
有次一位海外的校友,批評中國政府不光剝奪自己大陸居民的言論自由,還要長臂管轄,鉗製香港輿論,禁言報刊、電視台。他竟說:“誰說中國沒有言論自由的?昨天晚上在上海浦東咱們級某校友家裏,我們幾個北大79級同學大聊時局一晚上,從政治局委員到區委書記,哪個級別沒被被我們議論到,怎麽沒有言論自由?”
見到號稱留過洋的北大同學,竟能說出如此昏話,我忍不住在群裏發言道:“言論自由,包含出版自由,公開表達言論的自由。這是公民與生具來的權利,不是哪個統治者恩賜的。把私下裏可以聊天政治,就誇耀人權提高了,不知是真的自我要求低,還是鴕鳥。小小的微信群,稍微有點不扯淡的貼,立即被監管,刪除,發言擇詞鬼頭鬼腦,吞吞吐吐,叫法製進步? 有種到鬧市大街上,舉一個條子,說‘不許刪貼,保障憲法規定的言論出版自由’,看當局會不會揍你個鼻青臉腫!”
他所在的圖書館係,頭兩年上課寄生於文理科大係。有次中文係《古代漢語》課的何九盈教授,上課時評判上次作業的成績,說“館兒係”的比較差。下課前他滿臉嚴肅地說:“有人上課時遞條子給我,我給同學們念一下:我們叫圖書館學係,不叫館兒係!”大家哄笑而散。
我這一通不合時宜的發言,頓時捅了馬蜂窩,引發上百條議論,不少是艾特我。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群名上標注的所在地美國,實在刺得一些國內校友眼花,把我直接當作美帝來批了。
我隻好回複:“我手機上有不少北大人的群,都是每早醒來幾百條。有的備群啟用了N次,都是校友,差別太大。真應該拉這些自幹五同學進幾個北大校友控訴群,看他們怎麽現身說法駁斥你。起勁罵美國,美國汗毛不傷一根,其實是給自己人聽的,標榜愛黨忠心,打發無聊,也是一種老年人的活法。中國人太關心美國的問題了,一天幾千條批評,如數家珍。對本國的問題,除了歌德,就是鴕鳥。罵美國,既過癮又安全。涉及國內,一隻無形的手,隨時高懸掌嘴。”
再看到這個動輒成百上千條未讀發言的79級大群,直接刪除。
有天,幾個有微信私信的國內79級同學,發小條子叫我訪問一下這個79級大群,說裏麵有不少揭露美國陰暗麵的發言,問我是否是屬實,如假則予以批駁。
我進群掃了一眼,不過是學舌國內官媒的陳辭濫調,懶得搭理。引起我注意的倒是群裏頻繁提到的“李同學”、“胡同學”,語氣親切,措辭恭敬。好奇這兩位發言的群裏同學是何方神聖?爬盡樓層,不得而知。後來漸漸醒悟出來,群裏哪兒有這兩個人,那不過是對兩位北大校友裏官做得最大的李克強、胡春華的昵稱!
精趙(精神趙家人)延伸版而已。
有一位西語係法語專業的李同學,不知為什麽畢業後未能專業對口,而是去了福建省稅務局,一幹三十多年,混到快退休的年紀,還隻是一個處級幹部。但他位卑未敢忘憂國,黨國一體,在群裏為當局洗地最賣力氣。有次有海外同學批評國內官場腐敗,他義正詞嚴地反駁,說那是美國為首的西方散播的謠言,並現身說法,說他們福建省紀委為了防止黨政幹部受賄,特別在高速公路設立關卡,如果檢查發現車廂裏即使有收受的土特產禮品,也會通報批評,習主席接任後,吏治清明,哪裏會有官員貪汙腐敗發生?
他的這番洗地,竟贏得群裏不少點讚。晚上睡覺前,我忍不住把美國媒體上關於中國總理溫家寶等家人撈取巨額財富的新聞報道,截屏發到群裏,說:“ 既然紀委管得這麽嚴,官員很難受賄,收個土產都被通報批評,那前國家領導人孫正才受賄2千7百萬美元的報道,是瞎編的?”
第二天一早,此群又是一大堆艾特我的發言。我回複說:“牆太高,懶得爬。好奇是國內人到底是消息閉塞,還是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裏,不看事實。總理接班人上了CNN 頭條。大盜竊國,還非要吹製度自信。還要說孫案是個例。你可以反美,但反美,不意味著可以給無底線的獨裁政權背書,除非你自己就是無底線的人。”
馬上有人質問:“誰給獨裁政權背書了?”
我說:“給獨裁政權背書的,還少嗎? 身在廬山吧。”
又是一番圍攻。我不耐煩了,說:“我隔壁的79級中文係漢語專業的胡石根同學,現在還在監獄裏呢,就別扯什麽製度自信了!別成天惦記他同屋另一個胡同學爬多大的官了。勢力眼,跌北大出身的份兒!”
沉默了一陣,幾位常在群裏踴躍發言的海歸同學,說從未聽說此事。我說,中國官媒殺一儆百,大張旗鼓報道,諸位最關心國家大事,難道還要需要海外的同學發新聞截屏嗎?
不一會兒,有人送上搜索百度“胡石根”的截屏:“據董雲虎所編《人權:中美較量備忘錄》中介紹,胡石根等人非法成立秘密組織,在綱領中明確提出要推翻中國的國家政權,還提出‘在武裝鬥爭方麵要積極作好準備’, ‘ 在軍事上開展切實有力的工作’, ‘條件成熟時,將毫不猶豫地發動起義’。他們的組織中專門成立了‘武裝部’,規定其任務是‘從事有明顯武裝特征的工作,包括人員征集、訓練、武器獲得’等。他們郵寄、張貼、散發了煽動推翻國家政權的傳單;還與境外反華組織秘密聯係,接受了其資金和物質的資助,包括用於散發傳單的航模飛機。 以‘組織和領導反革命組織罪’判處20年有期徒刑。”
馬上有法律係同學以專家的口吻說,胡石根組織武裝暴動,這種顛覆國家政權罪行,在任何國家都會被槍斃的,廢除死刑的國家也會終身監禁,中國政府算判他輕了!群裏附和點讚不絕。
我忍不住出言相譏:“一個老胡那樣書呆子,可以把那麽多世界第一的大國顛覆了,不是汙蔑我們國家花那麽多納稅人錢養的百萬維穩隊伍,都是飯桶嗎?”
隻有漢語班的中央黨校黨建部教授劉玉瑛,在群裏發聲替胡石根澄清,說那些指控不是事實,她了解胡石根的想法,根本不是那樣的。劉玉瑛年紀與胡石根相仿,大學本科同學四年。她幾年後因點讚加拿大醫療福利,被國內網民炮轟是“兩麵人”,被迫退出微博。
又有人向群裏送來不知道哪裏搜索來的周小平《外國勢力在中國收買人員幹黑活的全過程,首度曝光!》上的話:“胡石根,此人是一個什麽情況呢?胡石根此人在90年代就建立了反 政府組織,並搞來一些武器設立了‘反 政府武裝力量’,準備條件成熟後發動聖 戰,消滅中國人民 解 放 軍,然後統治全中國。在被人發現舉報後,此人及其組織被當地派出所和人武部剿滅,收繳了大量武裝器械,並判處了有期徒刑二十年。2008年此人減刑出獄後沒幾天就又加入地下教會,積極與境外組織開展資金和意識形態顛覆上的往來,妄圖以傳播基督教的方式密謀‘和平演變中國’,策劃消滅中國政府後,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神權國家,自任大主教兼大神王,並提出‘建國五大方案’。 此人被判刑,罪有應得。”
北大群裏竟有人相信、傳播這種無恥誹謗老同學的黨八股,我駁斥道:“胡石根是搞語言學的書呆子,咬文嚼字成性,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五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之類的冠冕堂皇文字當了真,身體力行,結果人生最寶貴的大半輩子,都搭進監獄裏消耗掉了!”
群裏從未見半句對昔日79級老同學胡石根的同情之聲,反而有不少人艾特我,說群裏胡石根案子的討論,涉及太多禁忌詞,會引發網管的注意,把我們這個五百人的北大群封號。勸我就此打住,“切勿炸群!”
我回複道:“微信大群被封號,應該譴責耍淫威的專製官僚,而不是行使言論自由權的民眾吧?上了四年北大,意識尚且如此,太無聊了,恕不奉陪。”就此從手機裏刪掉這個群,以後也不再加入任何北大國內群。
見證老新北大的1931級校友張中行曾說: “自由與容忍是紅樓精神。心裏有所疑就說,是自由,聽著不以為杵是容忍。在北大,這是司空見慣的。”“老北大教人‘疑’,新北大讓人‘信’,這就是區別。”
四九年中共建政後,處心積慮要把北大改造成黨校,成為供其驅使的馴服工具。北大師生阿諛逢迎者,如過江之鯽。
毛澤東1950年應北京大學校方的請求,為之題寫校名
七十餘年下來,老北大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道統,尚存幾何?
2022年9月30日作於芝加哥西郊橡溪
(圖片來自網絡、友人攝影)
習主席真是位開倒車的主,現在大家紛紛說假話.其實大部分同學們心裏又是另一番滋味,不說而已.
今天看似幸運的胡同學,明天也許會與詔獄中的孫同學作伴;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的西同學,有朝一日還不如妻離子散的薄同學。學好不易,學壞不難,他們分分秒秒刀口奪食,哪裏比得上博主逍遙自在?
From 張又普 wahaha_us@yahoo.com
即便如此,拋去立場不說,腦子都洗成紅色的了。
無獨有偶,邊疆大學77級的國內同學觀點也差不多。
想靠這些學生搞民主,看來是不可能了,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