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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記憶——三劍客(五/八)

(2025-06-13 08:29:10) 下一個

  1984年金秋九月,我殺回闊別一年的首都北京,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攻讀碩士學位。

  社科院總部在北京建國門內,新建的現代化辦公大樓,宏偉高聳在長安街上;可是其研究生院,卻既無教室更無宿舍,78年建院以來一直靠租賃,流浪京城。社科院財大氣粗,我們八四級碩士生入學時,租住的是地處北京西郊海澱區萬壽路的解放軍後勤學院;八三級碩士生租住玉泉路的解放軍政治學院,八二級碩士生、博士生,與研究生院辦公機構,租住永定路的北京十一學校,其前身是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子弟學校,現今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就是其校友。這些軍事院校的教室、宿舍模仿蘇聯軍隊營房,寬敞明亮,冬天暖氣足,夏天陰涼。教室都是租的,宿舍有軍隊招待所雇傭的服務員打掃衛生,吃飯在軍隊食堂,生活安逸。

  我去北京十一學校內的研究生院注冊學籍時,碰到坐在院子裏花壇水泥台階上讀書的北京大學中文係同班同學王友琴。79級全國高考狀元的她,在北大讀到本科三年級時,跳級考上北大中文係碩士研究生,後來又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代文學研究室與魯迅有交織的唐弢老先生的博士研究生,與我在社科院繼續做同學。

  王友琴詳細問起我大學畢業時考北大中文係研究生,成績最好,卻被係黨總支的人作弊把我和另外一位同學高遠東轉到山東大學的事件經過。我笑著說:“王大姐也知道這事?”她說:“係裏很多教職工覺得不公。我有次去係辦公室,兩位科員馮世澄、劉棟,特別為你抱不平,同我講了很久。你現在考上了中國文學研究的最高殿堂文學所,是你的學術實力最好的證明,已澄清了去年那段考研公案的是非!”

  辦理完社科院研究生院入學注冊手續,我就趕去北京大學與開始讀四年級的女朋友團聚。北大與與我們雖同在北京市西郊,但一南一北,偌大的北京相距幾十裏地,公共汽車要倒好幾次,無論坐車還是騎自行車,單程都得一兩個小時。我周末一早去,住在北大老同學錢立、蔣衛傑的研究生宿舍過夜。

  北大中文係83級的研究生編成一個班,包括文學、漢語、古典文獻三個專業的碩士生,不象本科生人多,各自成班。校園裏我路上迎麵碰上漢語專業的大高個女生王碩,她主動跟我打招呼,說她們漢語專業的女生都很同情我去年考研究生時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非常高興我真爭氣,考進全國最高科研機構中國社會科學院!我大學裏幾乎沒有同她講過話,她靦腆的祝賀話語,讓我覺得很溫馨。

  北大中文係83級的男研究生都住在一起,我借宿的同學宿舍,與胡石根、吳仁華相鄰,碰到經常聊天。胡石根六四後成了中國持不同政見者,被中共當局多次判重刑,累計關押二十多年,監禁時間超過曾是南非持不同政見者的曼德拉總統;吳仁華六四後嚴冬隻身泅渡南海到澳門,在黃雀行動救援人員安排下坐漁船偷渡香港,輾轉流亡到美國,主編《新聞自由導報》,以八九民運的參與者和六四天安門事件現場目擊者的身份,著有《天安門血腥清場內幕》、《六四屠殺內幕解密:六四事件中的戒嚴部隊》和《六四事件全程實錄》等書,成為著名六四研究專家。

    北京大學中文係83級碩士研究生合影。前排右一胡石根,右五吳仁華;第二排左一高遠東,左二王碩

  我們班上除了繼續上研究生的同學外,還有浙江人張黎明、河南人王達敏留在北大校刊工作,都是北大的普通研究生與教工,而留在北大團委當宣傳部長的李景強,則正沿著中文係七八級師兄潘維明、劉曉峰仕途高歌猛進,前程似錦,儼然是北大升起的政治新星。聽說我周日要去拜訪春風得意的李景強,班上的幾位老同學異口同聲地控訴:“你這位同屋現在是大幹部了!一身黑呢大衣,大背頭,校園裏遇到老同學,視之如草芥!”

  周日我如約去北京大學團委的辦公室拜訪李景強,他見到我非常熱情,立即中斷與團幹部下屬的工作談話,倒水沏茶,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幾包花生、瓜子,邊磕邊聊。

  他說起說他畢業留北大工作時,正趕上反精神汙染運動之風正盛,旋即被指派參加中央黨校舉辦的中直機關共青團幹部骨幹培訓班。結業典禮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長鄧力群來接見時,他們正在唱抗大校歌,這位權勢炙手可熱的左王,聽了感動得眼淚直流,說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延安,讚歎說:“有你們這樣黨的事業接班人,中國繼續革命,大有希望了!”

  有天陪劉寶明畢業後重返北大校園遊逛,在學二食堂後,與騎自行車而來的大學班主任曹文軒不期而遇,狹路相逢,而沒有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叫了聲“橡溪”,沒敢下車就飛快溜了!未能對之飽以老拳,遺憾得我頓足長歎。

  考上社科院回到北京後,我就想盡快同昔日大學同屋的駱一禾、趙仕仁及何拓宇重聚。北京城太大,我住西郊海澱區,他們上班在市區的崇文區、東城區,不論騎自行車還是坐地鐵、公共汽車,單程怎麽也得一個多小時。我們社科院研究生當時租住解放軍後勤學院軍官學員的宿舍,蘇軍式二層單元小樓,每個摟層都配備一部電話,免費使用,可惜是軍線,同外線北京民用電話之間,撥通困難,占線忙音頻繁。

  我沒有他們的電話,但在北京街頭任何一個報攤上,都可以見到著名的《十月》雜誌,打印在封裏的編輯部電話號碼,一定會找到他倆。

  我用後勤學院宿舍的軍線給《十月》編輯部打電話,無數忙音後終於撥通,鈴聲響了很久,才有人接電話。聽我說是找駱一禾或何拓宇,接電話的女士大聲說:“不在!”隨即掛掉電話。我再打過去時,跟她講:“我們是軍線,撥了多少次才撥通,請問他們什麽時候會回來?”她冷冷地說:“不知道!”我又問他們什麽時間會在編輯部,以便我下次再打來,她不耐煩地回道:“駱一禾、何拓宇應該在辦公室的時間太多了!”

  打電話聯係碰釘子後,我決定揀日不如撞日,趁周二文學所例會的日子,去一趟東城區建國門社科院大樓,上午見導師、借書,下午到不遠的城南崇文區花市附近的《十月》編輯部,拜訪駱一禾、何拓宇。

  1978年秋,北京出版社文藝編輯室在東興隆街的一幢舊式木樓裏,創辦了《十月》 雜誌。這裏到前門一帶是老北京煙花柳巷 “八大胡同” 的舊址,小樓二層沿馬路的一麵,均有雕木回廊,方便妓女依欄搔首弄姿,當街招客。

  進樓我敲開樓梯旁寫著傳達室/收發室的房門一問,駱一禾與何拓宇今天果然來上班了,經看門老大爺的指點,我上樓敲一間裝飾似閨房的門,應門“請進”是何拓宇的聲音,推門而進,駱一禾、何拓宇意外見到我來訪,非常高興,畢竟一年多未見了,彼此緊緊握手,拍肩擁抱,都很激動。

  駱一禾與何拓宇兩人占有了這間小小的辦公室,兩張辦公桌並排擺不下,隻能相對而放,哥倆天天臉對臉審閱來稿。他倆說,剛分配來時,雜誌社很重視他們,讓他們同老編輯一同擠在當年京城名妓的客廳兼臥室的大套間,說要手把手指點他們編輯業務。沒兩天因為他倆犯懶不提暖瓶給老編輯打泡茶的開水,失去他們的歡心,就被貶到當年小妓女接客的偏房,窄小歸窄小,好處是哥倆獨霸一室,說話可以沒有顧忌。

  我說了我打電話找他倆意外遭遇,隻得無約而來,他們聽了大笑,說接電話的肯定是單位的那個哪兒哪兒都別扭的老處女,醜女多怪,一直同另外一個老處女同居一室,單位好心照顧她們,各自分了一間房,結果倆鬧著死也不分開,後來大家才意識到,人家根本就是同性戀!我聽了哈哈大笑,何拓宇馬上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輕聲,說這棟妓院小木樓,牆壁特別不隔音,鄰屋任何響動,都傳聲得清清楚楚。駱一禾說,大概是為了嫖客之間相互聽房,刺激性欲吧。 

  我調侃說:“斯大林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們這豈不是在昔日窯姐的青樓裏,幹塑造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活兒嗎?”他倆大笑,何拓宇說,也許二者本來就是一類。

  擔心我們北大式的高談闊論,會讓安靜編輯文稿的同事,聽著心煩,我提議我們到外麵街上蹓躂蹓躂,邊走邊聊。

  何拓宇家北航,駱一禾家社科院經濟所,均為大院子弟,不像我小時曾在老北京西城區故宮與中南海之間南長街養廉胡同、東城區建國門內裱褙胡同,生活過多年,對花市一帶與新北京部委大院迥然不同的老北京胡同風土人情,顯然頗隔膜。我拉他們品嚐最正宗的老北京土特產,每人買上一粗瓷大碗灰色豆汁兒,配上少許黑色的醬大頭菜。他倆初次品嚐,喝了一口就吐出來,說簡直是食堂泔水缸裏淘出來的餿湯水,酸臭得難以下咽。

  其間他們電話聯係上了趙仕仁,報告說我來了,然後把電話轉交給我。電話裏趙仕仁非常興奮,嚷嚷著要做菜擺酒宴給我接風!我們相約晚上到趙仕仁住處團聚。

  趙仕仁住在貢院西街中國最高檢察院的宿舍樓,就在我們社科院旁邊。單位分配他同另外兩個高檢的青年幹部,共住一套三居室單元房,每人有各自睡覺的屋子,廚房、廁所共用,這在剛分配的大學生,住宿條件算上乘,畢竟是中央部位權力機關,比文化機關的社科院強多了。

  趙仕仁下班後,買了一瓶紅星二鍋頭白酒、一箱啤酒,活魚、雞什麽滿滿一大網兜,見我們來後,熱情地收拾廚房旁小客廳裏的桌子,忙著給我們做菜,等做好菜了,也八九點鍾了,大家就著花生、瓜子喝啤酒,已有幾分醉意。趙仕仁將菜擺滿餐桌,把大家麵前小酒杯斟滿白酒,然後舉杯說:歡迎橡溪歸來,感謝老同學光臨,共慶重聚,幹杯!

  畢業後進入社會工作,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磨礪,“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格外珍惜我們大學時結下的同窗情誼。

  大家紛紛誇獎趙仕仁工作一年後,烹調廚藝大有長進,唯何拓宇大批難吃,“到處亂撒花椒粒,舌頭麻得失去味覺,吃什麽都一個味道!”何拓宇父母廣東人,好吃成性,號稱自己是中國的胃,趙仕仁是中國的大腦,駱一禾是中國的良心。趙仕仁笑道:“味道不好,不是也吃得一幹二淨嗎?”大家大笑,仿佛又回到當年在北大32樓426宿舍豪宴,烹煮未名湖撈上的鮮活湖蝦、螺螄時光。

  酒後聊起畢業一年後各自工作經曆,趙仕仁頓時麵露戚容。

  趙仕仁是從校門到校門的應屆生,沒有多少社會實踐經驗,從政熱情有餘,政治智慧缺如。左王鄧立群把持的中共中央宣傳部,給北京大學這樣的師生自由化成風的最高學政,交代下當代大學生必須接受共產主義教育,在共青團的帶領下高調舉辦《在共產主義旗幟下》大型展覽的任務,知青出身的北大團委書記李克強、副書記潘維明、宣傳部長劉曉峰等留校專職團幹部,社會經驗豐富,太了解文化大革命後年輕一代厭惡假大空政治口號,渴改革開放的思想潮流。他們把上麵交下的任務推給了從政熱情高漲的團委宣傳部學生副部長趙仕仁,他又拉上了同樣缺乏社會經驗的校門生駱一禾、何拓宇,沿著三中全會改革開放前大躍進、文革的傳統共青團老路子辦展,無形中把自己塑造成追隨蘇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式的經典共青團幹部形象,渾然不覺已同改革開放新時期的現實主流,全然脫節。北大一直講究創新精神,進入改革開放新時代,寧可選擇我們同屋李景強這樣實幹有新意的應屆畢業生,留校任團委宣傳部長。

  我們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班,絕大多數畢業分配到出版社、報社、電視廣播台、新華社這樣的文化機構,少部分分配到黨政機關的宣傳部門,像趙仕仁這樣分配到應該法律係畢業生去的最高檢察院,實屬少見,專業說不上對口,大概當時身為北京大學團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他,陶醉於大辦《在共產主義旗幟下》大型展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自信,深信畢業會鐵定留校任團委宣傳部長,沒想到竟會輸給同屋既非黨員,連班幹部都不是的同屋李景強,乃至同在團委混的班黨支部書記王鄭生——何拓宇的同屋——恨恨地說,“這應該是景強一輩子當過最大的官!”還果然被他說中。競爭失意,耽誤了最佳分配時機,他又不想像同屋雷榮貴那樣,分配回老家福建幹出版社編輯,最後留京從政的機會,隻能被分配到最高檢察院,實非其所願也。  

  趙仕仁說,最高檢察院的職責是代表國家批捕、起訴中央部局以上的幹部,可中國的司法大權一直由黨掌握,抓誰、判誰實際是由中共中央政法委決定,書記處、政治局定下的案子,他們最高檢察院不過是按政法委的意見履行一下司法手續罷了。他們高檢機關的幹部基本是轉業軍人出身,政法幹校培訓一下就上崗,循規蹈矩,同他這樣思想活躍的北大團幹部出身的人,根本不是一個路子。他既非法律係科班出身,又無轉業軍人的公檢法實踐經驗,法律知識隻涉皮毛,既不能在院政策研究室真正搞研究,也不適宜給院領導當秘書,分配來院後,基本打雜整理文牘,邊緣化看不見仕途前程。趙講了他在單位目睹的種種大官僚昏庸,小公務員猥瑣之怪相,不勝失望。他不無嫉羨地說:“也許像橡溪那樣,明年我工作滿兩年後,考研究生離開這種暮氣沉沉的中央大機關。”

  見趙仕仁聊工作不開心,大家轉移話題,聊愛情。

  駱一禾與北大中文係81級文學專業的張玞,去年被趙仕仁拉進籌辦北大團委書記李克強交代的新式共產主義教育展覽,擦出愛情火花,此時已是穩固的戀愛情侶關係。張玞與我女朋友是同班同學,駱一禾就向大家介紹了他從張玞那裏聽到她的情況。我說我們認識有兩年了,確立戀愛關係也一年多了。大家起哄說,我最擅長保密,什麽事都隱而不露。我說這是私事,有機會帶她來與大家認識。

  駱一禾報告說,何拓宇有女朋友了,是北京航空學院的。我笑問何拓宇:“你這家夥不是發誓不會找北航的嗎?免得人家從小一個大院長大,恨不得自己家裏晾台上幾個破盆爛罐都清楚,不好吹牛自誇。”他說:“她不是北航子弟,是從安徽考上北航的本科生,叫褚雪清。”我們好奇他怎麽同一個學工科的女孩談戀愛,他說:“請她吃飯呀。我發現我們倆特別投緣,我喜歡吃的,她不喜歡;她喜歡吃的,我不喜歡。這樣最好,沒人跟我搶好吃的!”

  何拓宇提到,我們79級畢業後,當了一年北大團委書記的李克強,83年底被正式調到團中央工作,出任共青團中央學校部部長。一年前北京市共青團七大上選舉全國共青團十一大代表時,身為北大團委書記李克強居然落選,幸虧時任中組部副部長的王照華點將幹預,讓他仍然列席團十一大,並被選為共青團中央常委。

  李克強到團中央後,聽說何拓宇女朋友是安徽人,就特別委托他去安徽出差,實地了解中國科技大學學生團幹部李立組織的科大學生暑假大別山區考察社會實踐活動的情況,報告團中央,差旅費用團中央包銷,可以住高級賓館。結果何拓宇帶著女朋友住了合肥當時最好的省招待所稻香樓賓館,與一幫科大團幹部酒宴不斷,夜夜笙歌,流連忘返。

  趙仕仁畢業前同那位北京大學81級西語係法語專業的福建同鄉女生森雨分手後,又回歸他武漢大學79級外語係學法語專業福建同鄉女生林建樺那裏。林建樺去年畢業後,被分配到石油部新開發的山東渤海灣東營油田。當時中國海上鑽油設備主要從法國進口,東營油田急需法語人才。趙仕仁同她仍是上大學其間的兩地書戀愛,進京指標如此嚴苛,林建樺調到北京是遙遙無期的方案,兩地分居將會是長期現實。

  駱一禾說了他聽到的趙仕仁前女朋友森雨的情況:趙仕仁與之分手回歸前女朋友後,她得了抑鬱症,無力集中精神正常上課學習,導致考試成績急劇下降,已跟不上本年級課程進度,西語係隻好將她留了一級,同82級一起上課,緩和一下她學習緊張程度,有助於她身心健康的恢複。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震驚,覺得趙仕仁太不對不起前女朋友森雨了,害得極要麵子的北大小女生留級,這會是多大的身心傷害呀!駱一禾直言趙仕仁:“事兒做得損!” 何拓宇更是數落趙仕仁:“身為同鄉大學長,欺負一個小女孩,算什麽男子漢?!”兩個同窗好友,當著我的麵,批得趙仕仁無地自容。

  氣氛窘迫尷尬,大家趁興而來,掃興而散。

  後來我幾次騎車去社科院路過趙仕仁貢院西街的宿舍,想與他像剛上大學那樣,海闊天空侃天說地,探討哲學、文藝,臧否人物、時政,遺憾他都加班處理高檢文牘未歸。

  來年1985年的夏天,我傍晚從社科院回到後勤學院宿舍,同屋人都說我女朋友從北大多次打電話找我,說有緊急事,要我務必立即回電話!

  女朋友住的北大32宿舍樓,幾百號居民隻有一個電話,放在一樓入口的一張桌子上,等著用它打出電話的女生,經常排成長隊,很少會見她們接聽打進電話,傳呼電話要找的人。一晚上撥來撥去,都是占線,無可奈何。

  半夜十一點多,女朋友終於打來電話,轉告我一個驚人噩耗:趙仕仁溺水身亡!

  趙仕仁家親人遠在福建閩北山區,赴京處理喪事路途遙遠,遺體火化安排在一周之後。

  遺體告別那天上午,我早已約好同社科院文學所的導師,商討碩士生研究生第二年的學習課程安排,下午方才得以脫身從北京火車站坐地鐵,直接去北京市八寶山革命公墓。趕到遺體告別室時,隻有我們79級北大中文係文學班同趙仕仁關係密切的幾個同學,沒有見到他單位的人,也沒有遇見他家人親屬。據說我們文學班仍在北大讀書、工作的同學來過,有女同學見到趙仕仁遺體,禁不住淒然淚下。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死人。

  從醫院太平間冰櫃領出不久的趙仕仁的遺體,麵容仍在盛夏潮濕的空氣中冒著霧汽,平躺在醫用擔架車上,入殮時穿的是帶有中國國徽肩章的檢察官呢製服,臉色慘白,兩眼微眯,似帶著無限遺恨。被長時間浸泡的頭髪,似根根分離,散布在浮腫的頭顱上。

  趙仕仁遺體旁守候著一個帶眼鏡的年輕女士,中等個頭,文質彬彬,應該是他那位武漢大學畢業的女朋友林建樺,與我點頭致意,並未交談。

  告別廳的一角,聚集著陪伴趙仕仁遺體的大學同班同學,向我講述他遇難的經過。

  駱一禾說,趙仕仁北大畢業分配到最高人民檢察院從政後,理想與現實差距太大,非常失望、沮喪,一直過得很抑鬱。畢業前同他一起籌辦了北大團委《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展覽的顧問朱正琳老大哥,正好召集去年一起參與團委辦展的人員,去北京東郊的懷柔水庫遊玩,他了解到籌展主持人趙仕仁情緒低落,就特地邀請他也參加郊遊,散散心,放鬆一下。駱一禾趕到趙仕仁住處,結伴同他一起去懷柔。趙仕仁給駱一禾煮了一碗方便麵,“還非要給他加上橙汁增加維生素”。

  懷柔水庫群山環抱,碧波蕩漾,趙仕仁穿上遊泳褲,隨大家一起岸邊嬉戲。福建山區來的他,在北大一年級上體育課時才學遊泳,僅能悶頭劃水,尚不能把頭伸出水麵換氣。在水庫暢遊的人,不時呼喊他也下水,他就拉著一個充氣遊泳漂浮墊下水,抓著它遊了幾下,就爬上去平躺,隨波漂流,曬太陽暖身。

  不久有女生從水庫深處遊泳回來,相當疲憊。有人吆喝趙仕仁,說你一個大男人,大咧咧隻管自個兒躺在氣墊上,也不說把它讓給女士們!

  自尊心極其強的趙仕仁,聽到後立即起身下水,把那個氣墊推給女生,自行往數米之外的岸邊遊去,按理即便悶頭不換氣,也能遊上岸。但他劃水遊了幾下,就突然下沉消失,沒有引起附近岸上人的任何注意。

  不久,大家意識到趙仕仁沉到水裏不見了,急忙跳入水中救人。

  駱一禾說,他睜著眼拚命深潛,潛到耳朵被深水壓得嗡嗡做響,疼得難以忍受,也見不到趙仕仁身影。這個水庫是依山築壩,攔截的水升高沒過山崖,他們下水遊玩的地方,離岸幾尺水深陡增幾十米。後來聞訊趕來的當地老鄉說,抗戰時日本飛機轟炸過懷柔,這裏大概是炸彈坑。其實山區的河湖經常會離岸幾米就陡然變深,我山東山區長大的母親,從小就警告我們遊泳要小心這種鍋底塘,到美國後就有認識的一位在芝加哥大學讀博士的北大校友,在黃石公園遊玩時下水,意外墜入冰冷的深塘喪身。

  救不上趙仕仁,駱一禾他們急瘋了,一部分人守候在趙仕仁沉沒的位置,一部分人四處求救。來救助的人反複潛水,都無法找到趙仕仁,說必須要由配置潛水設備的專業人員,深潛達到水底搜索,方能找到趙仕仁。趙仕仁沉入水底那麽多小時,已無生還希望。

  駱一禾想起大學我們班上的雪漢青家在海軍大院,就跑到鎮上打電話設法聯係上她,她與我們班的黨支部書記王鄭生是戀人,畢業後結成夫妻,多虧他倆的艱辛努力,居然找到願意周末遠赴東郊幫忙的軍隊專業人員,義務打撈趙仕仁屍體。

  幾經周折,海軍的潛水員終於找到趙仕仁屍體,說是卡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岩縫中。趙仕仁屍體被送到懷柔的醫院解剖,說肺腔充滿積水。

  我不由感慨道:“這是把水都嗆在肺裏,難怪漂浮不起來。都知道趙仕仁不會遊泳,怎麽不小心點呢!”駱一禾一聽,頓時淚水湧出,扶著牆泣不成聲。我無意中的話,引發他強烈負疚自責,讓我非常後悔。

  告別儀式結束後,我們這些人都舍不得離開趙仕仁,大學同窗四年,剛畢業就如此悲慘地永別,心裏有所不甘。在殯儀館工作人員的領引下,我們簇擁著趙仕仁遺體的擔架車,進入寂靜空曠的火化車間。

  輪到趙仕仁遺體火化時,大家請師傅略等一下,讓我們向趙仕仁遺體最後致敬,默哀一分鍾。默哀完畢,趙仕仁的女朋友林建樺,久久凝視他的麵孔,用手絹擦去他耳後的血漬。一直沉默不語的何拓宇,突然走上前去,俯身長長地親吻趙仕仁冰冷的麵頰。

  告別最後的時刻到來了,大家把擔架車上趙仕仁的遺體抬上傳送帶,目送他漸漸進入火化爐,點著的烈焰從爐口噴出……

  七月末的最後一天,駱一禾與班上的柳家旺等同學,把趙仕仁的部分骨灰埋在了北京大學未名湖畔湖中心島一個向陽的坡麵上。駱一禾後來著文說:“特別我要提到我死去的朋友趙仕仁,一個大學時代的朋友,一個福建山鄉裏木匠的兒子,他在1985年6月29日溺水而死,在埋放他骨灰的、未名湖邊的向陽坡麵上,我想起他活著時常說的一句話:‘人活著不就是拚嗎?’一年之後,我去祭奠他時,朋友旺子曾在他的墓地前種了一棵樹,這時,我抬頭看見的,是天上的太陽。”

  “三劍客”之一趙仕仁,1960年7月12日生,1985年6月29日死於溺水,存年25歲。 

  趙仕仁在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專業班畢業簿的留言:

  1960年7 月12 日生於福建永泰縣

  生於困苦之年,長於動亂之中。

  讀書從來隻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因為生活頻頻地要求自己判斷和行動。

  大學四年,我感到慚愧,不是沒有全得五分,而是沒做什麽。

  而同學們給了我許多教益,這是永生難忘的。

  人們叫我“shìrén”,——這是我唯一可驕傲的。

  藉此我也許還能做些什麽。

  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班排球隊隊長兼二專手趙仕仁(右二)與隊員熊國勝(右一)、馬曉林(右三)、楊全(右四)、何拓宇(右五)、遊飛(右六)合影。

 

 

     2025年6月13日,作於芝加哥西郊

 

       (圖片來同學攝影、網絡)

 

        長文分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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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家有小僧 回複 悄悄話 我在懷柔一次長時間遊泳,也差點沉下去,當時黃昏,出了幻覺。同行的人已經組織搜救了。那時高考剛結束。現在想來,隔世一般。
家有小僧 回複 悄悄話 您好。偶爾翻到您的文章,很有感觸也很感動。我父親是社科院哲學所的。我生在海澱長在海澱,北大英語係(從西語係分離後)畢業.剛才我拚命在回憶:學二食堂在哪裏?32樓在哪裏?我們住的是民主科學頂個球的邊上,離學五和學一比較近,可是我連那是31還是32樓都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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