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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記憶——三劍客(六/八)

(2025-06-17 08:28:25) 下一個

  趙仕仁八寶山火葬不久進入暑假,我回到江蘇無錫探望離休的父母,提到剛剛橫死的這位同學,他們非常震驚,說還記得幾年前他來我們家玩時的音容笑貌,沒想到竟如此悲慘地早逝,不勝唏噓。

  一天中午,父親遞給我一封收信人寫著我的名字的信,是部隊幹事特別送來,說它在傳達室多日沒有人領取,小戰士覺得查無此人,退回前慎重起見將之上交政治部,政治部的人覺得從北京《十月》雜誌社寄來的信,在這個軍隊大院裏,隻能會寫給老首長在北大念過書的兒子,就派人專程送到家裏。

  打開信封,裏麵是駱一禾寫來的長信。信封厚厚地加貼了很多張郵票,僅寫江蘇無錫地點和軍事機關的名字,然後是我的名字,並無具體地址,但中國的郵政局仍然可以把它送到軍隊的收發室。

  信中講述了趙仕仁火化後發生的一些事情。

  趙仕仁溺水遇難,駱一禾接下來的一周,與朱正琳奔波於北京和懷柔之間,接待趙仕仁悲痛欲絕的家人和女朋友林建樺,料理後事。

  趙仕仁火化時,他的前女朋友森雨亦來告別。朱正琳感歎說:“森雨小姑娘憔悴成這樣,瘦得都沒人形了。仕仁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

  我們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班柳家旺同學,在北京大學附近藍旗營的有一間小房,趙仕仁火化後當晚,他接幾位八寶山回來的同學到此相聚。夜深時分,眾人離去,整晚交談的何拓宇與森雨仍無意分離,他感覺他們神色有異,不象是普通朋友關係,就抽身而退,把房間讓給了他們兩個人。

  駱一禾盡管趙仕仁猝逝後急火攻心,牙床腫痛已經幾天吃不下東西,喉嚨嘶啞,仍執意要送趙仕仁的女朋友林建樺,回到她大學畢業分配工作的勝利油田。

  趙仕仁曾數次說起女朋友分配到那裏後,情緒低落,感到生活、事業均無前途,甚至提出分手。地處黃河入海口的勝利油田,尚在草創時期,駱一禾陪著林建樺坐了一天的長途汽車,穿過的都是了無人煙的北方荒野,寂寞、淒涼,從南方大城市武漢的熱鬧校園來到這裏,反差巨大,沮喪、抑鬱可想而知。

  趙仕仁大學拿全額助學金,大學畢業工作不到兩年,身後沒有什麽遺產,家人也就繼承了點銀行存款、衣物什麽的。趙仕仁留下一些書、筆記本,家人交給一直幫忙辦後事的駱一禾。

  送林建樺回勝利油的田路上,駱一 禾翻看了隨身攜帶的趙仕仁日記,“他感到自己的朋友畢業後不僅鮮有快樂,更漸漸失去了思想和閱讀,以前的老趙是一個多麽愛談思想的人哪!那是沒過三兩句便要單刀直入地挑起一個重大話題的人。而最讓他感到痛惜的是,從日記上他分明地感到老趙一直是個處男!即使是跟女友過夜,他也克製了自己的青春衝動。”(張玞《世界是從兩個赤裸的年輕戀人開始的 ——詩人駱一 禾情書集》序)

  最讓駱一 禾震驚的是,趙仕仁日記裏記錄了他與前女朋友森雨分手的來龍去脈。大學四年級趙仕仁主持辦北大團委《在共產主義的旗幟下》展覽時,駱一 禾與何拓宇是骨幹兄弟,革命加愛情,他帶上自己女朋友森雨,駱一 禾發展出女朋友張玞,吃住在團委辦公室,夜以繼日,白天忙辦展,晚上唱革命歌曲、跳浪漫舞。結果有一天,森雨突然與他生分,說自己情不自禁對何拓宇萌發了愛情——“愛上他寬寬的肩膀!”

  然而何拓宇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與森雨的戀人關係,大概是深受中國傳統所說的“朋友之妻不可欺”的影響吧,怕表露出來會被人指責對不起朋友,背後插刀;而趙仕仁礙於友情,照顧哥們的形象,也不願挑明是森雨率先提出分手,另有所歡的真相。失戀的趙仕仁無奈吃回頭草,與舊情人恢複關係,並將之公開,寧願含冤背上移情別戀,拋棄小學妹,嚴重傷害她的感情與學業的罪名,也要保護朋友何拓宇的清名。麵對朋友們排山倒海的負心漢、欺負天真小女孩的譴責,趙仕仁隻能默默承受,把滿腔苦楚,悄悄寫入自己的日記。

  駱一 禾寫道:“老趙死前心裏太痛苦了,工作前途絕望,情感生活痛苦,還要背負朋友間的背叛與欺騙的冤屈,真是太悲慘啊!”

  駱一 禾的信我讀到結尾,突然湧出一個讓我脊背發涼的念頭:趙仕仁不該是自殺的吧?他大學時熱衷於存在主義,執著於探討生命的意義,常說存在主義的主要觀點是三句話:存在先於本質、偶然荒誕、自由選擇。當對生命的意義、選擇和自由感到焦慮時,陷入虛無,難免會自殺。

  江南三伏天非常悶熱,那時中國居家尚無冷氣,讀罷駱一 禾悲憤的長信,心情鬱悶,不由午睡,夢見趙仕仁走來,神情淒苦,訴說無論何拓宇如何不義,他都要為小宇背負罵名,決不讓好虛榮的小宇,在哥們兒圈子裏身敗名裂。他長歎不已,說人生真是痛苦,難以忍受,生不如死,先走一步!我急忙阻攔,大叫而醒,一身冷汗,濕透涼席。

  給我寫信的同時,駱一 禾應該也寫了一封信給大學班上與他和何拓宇、趙仕仁關係密切的同學熊國勝,“我當時正在內蒙古‘鍛煉’,收到了一禾的一封長信,他既悲痛又氣憤,好像在一些事情上替仕仁打抱不平,具體內容不記得了,信也未被保留下來。”(熊國勝《追憶同窗摯友駱一禾》)駱一 禾悲痛又氣憤替趙仕仁打抱不平的內容,應該就是何拓宇與趙仕仁的女朋友森雨的秘密愛情,導致她與趙仕仁分手,卻反而責備趙仕仁見異思遷,欺負小女孩,乃至她抑鬱留級,讓趙仕仁為他背負罵名,巨大的精神壓力讓趙仕仁痛不欲生。

  暑假後回到北京,駱一 禾來信約我十一國慶節假期到熊國勝處聚會。

  熊國勝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分配到解放軍八一電影製片廠紀錄片部,穿上了軍裝,住進八一廠招待所內的單身軍官集體宿舍,位於豐台區廣安門外六裏橋,離市區相當遠,離我們社科院租住的解放軍後勤學院招待所,同在北京西南郊,騎自行車不一會兒就到了。

  來聚會的都是大學班上比較親近的同學,駱一 禾帶著他的女朋友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專業81級的張玞;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外國語學院教書的石冰,帶著她的女朋友北京大學西語係英語專業81級的陶寧。沒有見到何拓宇,顯然駱一 禾已將他排除出親密哥們兒的朋友圈子。

  熊國勝當時尚是單身,剛從內蒙古 “鍛煉”歸來,頭上太陽穴附近一道新鮮傷疤,非常顯眼。大家問起,他說在內蒙下連隊時,所坐汽車竭力加大油門爬坡,到坡頂才發現與對麵一輛同樣爬坡的大卡車迎麵相遇,躲閃不及,撞得車翻人傷,當時就休克過去。大家笑說,這下破了相,影響找對象。熊國勝樂嗬嗬地說,不礙事。我的一個同事說,他上大學時班上有一個家夥,自稱頭上的疤痕是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留下來的,親手擊斃越南兵幾十個,結果追他的女生不下一個排!

  熊國勝跟單身宿舍的其他同事借了一些搪瓷盆,從招待所食堂打了不少菜,還準備了不少街上買的醬肉熟食,一瓶劍南春白酒,成打啤酒,小桌子台麵上擺得滿滿的,要與來訪的稀客哥們姐們兒,一醉方休。

  飯後大家坐在宿舍床沿上閑聊,駱一禾突然放聲大哭,喊到:“老趙,你死得好慘啊!這小宇也太不是東西了!”身旁的張玞趕緊拍打他的臉,試圖讓他酒醒一些,駱一 禾繼續哭道:“你打到我的眼睛了,我眼花得什麽都看不見……”

  入秋,我們社科院研究生院校舍建成,終於結束了七年的飄泊,搬進了位於東郊朝陽區西八間房的宿舍,碩士生兩人一間,博士生一人一間,奢華冠北京所有高校。

  86年夏天暑假前一個周六下午,社科院文學所碩士班的同學靳大成,突然找到在研究生院辦公大樓裏圖書館借書的我,說有我北京大學本科同班同學來訪,打聽到你住哪個房間,敲了半天門沒人,隔壁曆史所同學就把他領到文學所我和陳燕穀的宿舍。自打社科院研究生院偏遠東郊鄉間落成,還沒有西郊北大的任何同學來訪,我好奇問來訪人什麽模樣,靳大成描述道:“體壯個高,頭剃了個禿瓢兒,曬得黑不溜秋,像個‘嚴打’逃犯,不怎麽說話,正坐在我屋子等你呢!”

  我急忙趕回宿舍樓,一路上琢磨會是誰,沒想到竟然是何拓宇!褲衩汗杉,全然不是以前總是身披風衣,支著領子,風流倜儻,翩翩一少年模樣。

  老同學鄉下相逢,歡快之情,溢於言表。

  他告訴我,他單位《十月》雜誌社所在的北京出版事業管理局,遵循黨總書記胡耀邦的指示,按上級單位的部署,安排年輕的機關幹部參加講師團,把他下放到北京東郊大興縣的一所中學,幫助培訓中學教師的工作。他其實大部分時間沒事幹,就充當體育教師,領著一幫中學生踢足球玩,成天泡在球場上,大汗淋漓,剃光頭、光膀子,圖個涼爽痛快!

  駱一禾因趙仕仁之死,與何拓宇割席斷義。看得出他現在非常孤立,十分寂寞。

  駱一 禾溫文爾雅,與何拓宇知交多年,不大會開誠布公地揭穿從趙仕仁遺留的日記中知曉的感情秘密,直斥其非。但他會像給我和熊國勝寫信那樣,忍不住把鬱結在心頭的不平之言,訴說給何拓宇與他共同的老朋友。“隨著老趙的去世,一禾開始有意跟小宇疏遠,因為他知道了小宇跟森雨早有私情,痛切地感到了朋友間的背叛與欺騙。一禾以為老趙情感生活的不如意和不能滿足,與森雨分手而招致的朋友指責是原因之一;他曾經是這些朋友中的一個,而對老趙早已被背叛的覺察,無論如何是讓一禾對他的死感受更為痛切。但這僅僅是當時的一種情緒,感情之事有時候確不能與外人道,他隻是傷了心;真正疏遠乃是後來實際上的分道揚鑣。”(張玞《世界是從兩個赤裸的年輕戀人開始的 ——詩人駱一 禾情書集》序)

  他們三人曾那麽密不可分,“小宇那時跟我講,他們這文七九的三劍客是有明確分工的,老趙是中國的頭腦,他將來是要從政的,一禾是中國的良心,他將來一定要成為文學大師,中國最好的詩人。我說那你呢?你難道不想成為小說大師麽?他笑著說,他們倆把大事都給幹了,我就什麽也不用幹了唄,我就做個中國的胃!舒舒服服地整天吃喝玩樂,享受生活…… 順便拉出點小說來。看著我衝他做怪臉,他很嚴肅地說,你笑什麽?沒生活你寫什麽小說?我就是要生活,小說?就是個順便的事兒。一禾不是說麽,為了朋友的光榮甘願做一個光榮的朋友,所以,除了生活,我還得寫點什麽,誰讓我跟他們混呢。這個段子很著名,因為小宇喜歡跟人講,每講就很得意,我敢肯定這是他們仨某天深夜長談各自理想之後,小宇即興創作的段子。他倒是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瀟灑的位置,可是你怎麽能缺一個瀟灑的朋友呢?”(張玞,同上)

  何拓宇是何等敏感、聰明的人。他一定是被朋友圈子的這種無形的精神壓力,折磨得不堪忍受,才巴巴地大老遠從鄉間闖來找我,傾訴衷腸,聊天解悶。

  我們扯天說地講了一大圈人世間趣事笑話,幾次冷場時他想向我說什麽,都被我岔開。愛情本來就是非理性的,真來了誰能當得住?隻要兩人真心相愛就好,兩情相悅,沒有必要顧及別人說什麽。

  轉眼到了晚飯時間,我們研究生院地處荒郊野嶺,周邊的鄉村餐飲小店,菜肴還不如我們食堂。自從我們鬧學潮罷餐抗議夥食不好,社科院特別給研究生院批了筆比北京高校係統高得多的夥食補貼,夥食科為改進食堂裏那些因研究生院征用土地而雇用的當地農民工手藝,特別高薪聘請了北京老字號名餐館的幾位退休特級廚師,不必親自下廚,當顧問指點一下即可。這些特級廚師說,他們就愛社科院研究生院的文化名聲,私營酒樓,再高的聘金也不會出山! 

  我拉何拓宇去研究生院食堂餐廳吃飯,點了幾盤師傅拿手小灶炒菜,特別給他買了一個三四斤重的正宗天福號醬肘子。何拓宇迫不及待撕開那個肘子,狼吞虎咽啃起來,直呼“過癮!”“絕了!”;然後把那幾碟小炒,風卷殘雲,一掃而空。看來大興縣中學的食堂夥食,實在不怎麽樣,滿足不了他自詡的“中國的胃”。

  何拓宇才思敏銳,談吐睿智、幽默,是與我非常聊得來的北大才子型人物,這樣的人終身罕見,所以我一直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友情。

  他北航三宅的家,經常是高朋滿座。有次雲南作家李勃,介紹自己時說:“我叫李勃,勃起的勃。”何拓宇會則指著一旁的髪小說:“他叫劉起,起不來的起”,引得滿堂大笑。他的記性很好,又具備表演才能,能把段子講得眉飛色舞,讓聽者忍俊不禁。他幾乎可以背誦出當時中國能看到的所有電影的經典片段。法國喜劇名片《虎口脫險》,從開頭的“從前巴黎有個油漆匠……”到油漆匠誤打誤撞參加了營救英國飛行員活動,被德國納粹驚嚇得語無倫次,對哄他的抵抗組織人員說自己還想回去刷漆,人家許諾了會買新刷子,他還要求是某名牌……,侃侃而來,如說單口相聲。     

  我倆就著晚飯食堂帶回宿舍的幾瓶啤酒,半條醬肘子,各自講述北大校園往事,畢業後社會上碰到的奇人軼事,談笑間已至夜半公共汽車末班車時間。他說還要回北京航空學院家,他每個周末是一定要看望母親的。我送他到車站等候,他上車後還依依不舍,揮手與我告別。

  87年我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碩士畢業後,報考文學所的博士研究生,輕鬆奪魁,繼續在最高學府就讀學位。

  博士生要求修第二外語課,我則修了一年法語,一年德語。年輕的法語女教師北京大學畢業,與趙仕仁前女朋友森雨是同班同學。她告訴我休學一年的森雨後來也畢業分配到了社科院,在外國文學研究所。有一天,在院部碰到我碩士生同班外文所的張曉強,他告訴我:“所裏新近分配來的你們北大女生森雨,傳言她精神健康有問題,可能是抑鬱症,說所裏有人下班後在北京地鐵二號環線遇見她,坐在車廂裏不下車,一遍遍地轉,直至末班車才離開。”  

  上次熊國勝宿舍與駱一 禾一別後,一直沒有機會再與之相見。知道他同張玞結了婚,搬進皂君廟分配給社科院高級研究員的新居,與父母同住。

    駱一 禾、張玞夫婦

  駱一 禾一如既往地認真做他的編輯工作,主持《十月》雜誌新創辦的《十月的詩》欄目,既當伯樂發掘新星詩人,又替人做嫁裳,手把手教作者更新思路,修飾措詞。駱一禾先後推出了西川、於堅、海子等詩人。他總是認真審稿,不論對方是否有名,必寫回信,即便退稿,身為詩人的他,附言有時長達數頁,分析作者的詩歌得失。

  以“麵朝大海,春暖花開”聞名於世的詩人海子,就是駱一 禾發掘的。海子本名查海生,15歲考上北京大學法律係,與我們同為79級,大學快畢業時參加北大五四文學社活動,得以認識社長駱一 禾,出示其詩作,很得駱一禾賞識。後來駱一禾陸續在他主持編輯的《十月的詩》欄目上,力推海子的詩歌作品,方才進入公眾視野。

  駱一 禾以北京出版社《十月》雜誌為陣地,凝聚了八十年一大批青年詩人。我們79級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專業班的另外一位同學劉衛國,筆名老木,大學三年級時因得甲肝病留級80級,接駱一 禾班,主持北大五四文學社,以該社的名義編寫了《新詩潮詩集》,在社會上頗有影響。

   八十年代詩壇新秀合影。左起:西川、駱一禾、陳東東、老木(劉衛國)、歐陽江河、翟永明

  1989年3月26日傍晚,北大畢業後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教書海子,在河北秦皇島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

  生前醉心於西藏文化和氣功的海子,自殺前給家人留下了遺書:

  爸爸、媽媽、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殺,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幹部學院常遠報仇,但首先必須學好氣功。

  海 子

  89.3.25

  其中一封是留給駱一禾的:

  一禾兄: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惡奸險的道教敗類常遠。他把我逼到了精神邊緣的邊緣。我隻有一死。詩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請幫助整理一些。《十月》2 期的稿費可還一平兄,欠他的錢永遠不能還清了。遺憾。

  海 子

  89.3.25

  海 子自殺時隨身攜帶了最後一封遺書:“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以前的遺書全部作廢,我的遺稿全部交《十月》編輯部駱一禾處理。”

  駱一 禾肩負英年慘烈早逝摯友的臨終重托,夜以繼日地操辦海 子的後事,為他貧寒安徽鄉村的父母籌集捐款,整理他的遺作。

  四月初,駱一禾與西川等在京詩友聯合舉行大型義捐,募得全部兩千零三十元義捐款,悉數交給海子的父母。

  4月7日,駱一禾與北大五四文學社年輕詩友聯合舉行的海子詩歌朗誦紀念會,千餘人到場,曆時一個多小時。

  4月14日,駱一禾在中國政法大學作“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早逝的天才海子詩歌總觀”講演,曆時兩個半小時,三百餘人參加。

  海子自殺後,駱一禾嘔心瀝血,月餘內奮筆寫下了《衝擊極限——我心中的海子》、《我考慮真正的史詩——海子〈土地〉代序》、《海子生涯(1964-1989)》長篇詩論。

  鑒於當時中國寫詩人比讀詩人多的現實,詩歌結集出版十分困難,一般出版社擔心銷售額太小導致虧本,幾無自願出版詩集者。駱一禾為出版海子詩集奔波操勞,耗盡心血。他寫給遼寧省春風文藝出版社編輯閻月君的信說:

  “你曾提及出版社經費的緊張,這一點我深思之久,也是我行事中少見的。我們曾說起讓出自己出版機會的事,尤其你也表明了這個態度,這讓我很不安。如果我不說這種犧牲對生者是巨大的,恐怕並不真實。作為海子的朋友,我尤其不該在這上連累你,這樣做也是出於最終的道義,在此地步之前,我就應該先設法走另外的途徑。到了最後沒法子,也不能輪到你,因為海子最後的囑托人是我。我設法決定這樣做:1、在北京募得的兩千零三十元已交給他父母帶回,而從全國詩人及愛好者那裏募得的一千餘元,作為大家的心意,交給出版社以盡棉薄;2、我來承擔一部分海子詩歌集的認購,書到手後,我請全國各地的詩人買一部分,俟書款收齊後,都交出版社,一應費用我都不收,盡數還給社裏。當然,總印數大了,我也認不了太多,按一般詩集情況購一部分是可以的;3、你曾提到詩集要付一些稿酬,我的長詩《世界的血》如能用上,稿酬是分文不要的,社裏節省下來,海子的詩集的稿酬,經商量也不收了,省給社裏,這樣樽節下來,三項也大致能夠解決海子詩集的經費,除他和我之外,也不再牽累大家更多。從各地來信看,海子的詩有不少愛好者,他的作品的讀者比很多人都多。訂數上來之後,請把情況告訴我,好從總印數上考慮。”

  當年春風文藝出版社正推出一套“世紀末詩叢”——旨在為尚未能有詩集出版的青年詩人們,提供出版處女集的機會。正在北大作家班學習的女詩人閻月君,是該社的編輯。“世紀末詩叢”當時計劃推出的詩人裏有駱一禾、閻月君等,但沒有海子。從駱一禾的信可以看出,駱一禾急切想推出海子的詩集,甚至不惜“讓出自己的出版機會”——要知道那也是駱一禾的處女集呀!閻月君也“表明了這個態度”,但駱一禾不忍連累她,所以他就提出了一個解決經費的方案,盡量不走到這一步。如果這個方案行不通,駱一禾仍堅持自己放棄出版機會,因為海子“最後的囑托人”是他。(熊國勝《駱一禾:在目送海子中離去》)

  “1980年代末,出版詩集已不是易事。1989年初,春風文藝出版社的編輯兼詩人閻月君要做駱一禾的詩集。駱一禾夜裏正在整理海子詩稿,對已經睡下的張玞說:‘我打算不出我的了,把書號給海子出詩集。’張玞當時就哭了,但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 張象《海子30周年祭:歲月易逝,一滴不剩》)

  經駱一禾傾盡全力推介,當時《詩歌報》、《詩刊》、《人民文學》、《開拓文學》、《北京青年報》等,都陸續發表了“紀念海子詩歌”的專頁。

  1989年4月15日,兩年前因學潮下台的黨前總書記胡耀邦,突發心髒病,抑鬱而卒。消息傳來,舉國悲痛,從而引發學潮,進而發展成震驚世界的六四民主運動。(參見我的《六四記憶》一書。(https://www.amazon.com/%E5%85%AD%E5%9B%9B%E8%A8%98%E6%86%B6-Traditional-Chinese-%E6%A9%A1%E6%BA%AA-ebook/dp/B0CW1F2GG  與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1805/202105/39188.html

  我最後一次見到駱一禾,是在4月27日抗議《四二六社論》的大遊行上。

  當時我正在複興門立交橋上等待衝破層層警察防線,向天安門挺進的西邊高校遊行隊伍,萬沒想到與駱一禾在此不期而遇。他騎著自行車,車後麵馱著一個男學生,是我們大學同宿舍劉寶明的陝西寶雞小老鄉,在中國人民大學中文係上學,很活躍,任班長。他見我在等高校遊行隊伍,揮著手大聲地說:“告訴那些孩子,不要來天安門,等在那裏的軍警是法西斯,會開槍殺他們的!”激動得嘴角直痙攣。我忙問怎麽回事,他說他騎車去天安門廣場的路上,碰到正在開進的裝載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解放軍大卡車,他急忙掉頭,見到學生隊伍,就扶著馬路旁的電線杆,站到自行車後座上大聲報警,說他們遊行去天安門,一定會被軍警開槍射殺的,結果給人家當瘋子哄笑轟下來。我與駱一禾同屋四年,太了解他的詩人氣質了,安撫了幾句,他根本聽不進,騎車馱著劉寶明的人大小老鄉,繼續他的勸阻屠殺之行。

  天安門廣場高校學生絕食請願活動開始後,駱一禾與張玞積極去廣場聲援。5月13日夜他們在北大絕食隊伍裏,正在激動談論的駱一禾,突然說不出話來,兩眼僵直,麵部通紅,幾分鍾後摔倒失去知覺。廣場誌願醫護人員趕緊把他抬上了救護車,直奔北京急救中心,同陸續送到的天安門廣場絕食同學一道,接受葡萄糖輸液急救。過了幾天駱一禾仍未睜眼好轉,有一位有經驗的醫生,懷疑他根本不是絕食引發的昏迷,可能是大腦出現了病變,就安排把他送到了北京擅長腦部疾病專科的天壇醫院,在那裏一檢查,發現是腦內出血,趕緊動手術開顱減壓,結果顱腔一開,高壓下的積血,噴了主刀外科醫生一身。醫生診斷說,駱一禾先天大腦血管有畸形,情緒高度激動誘發其中的一根破裂出血,因耽誤得太久,顱腔內積血長時間壓迫腦組織,造成不可逆損傷。駱一禾成了植物人,一直沒有蘇醒過來,終因器官衰竭,昏迷到5月31日下午不幸去世,年僅二十八歲。

  時值戒嚴部隊被北京抗議民眾阻擋在城市外的非常敏感、關鍵時刻,中國當局擔心駱一禾廣場腦出血死訊,會火上澆油,引發更大的抗議浪潮,嚴密封鎖了駱一禾的死訊,並對體製內駱一禾的家人,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壓力,不許他們公開舉喪。

  當局官方發言人、媒體,一再宣稱絕食期間天安門廣場從未死人。我們北大校友駱一禾聲援絕食同學暈到在天安門廣場,被當作當時大量餓暈的學生急救,忙亂中耽誤了突發性腦溢血的及時治療,成為六四期間廣場犧牲的第一人。

  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專業班的一些同學,大概聽說我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絕食請願,就想找我聯係,把駱一禾猝然去世的消息,捅到廣場,讓社會輿論給當局施壓,盡快鬆口讓家屬為駱一禾舉辦正常葬禮。

  6月3日,我決定下午去天安門廣場的社科院研究生院營地,找把那裏當作首都知識界聯合會在廣場常駐點的社科院老同學,通報此廣場死人事件。

  進了廣場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帳篷,我把把駱一禾廣場送去急救猝然去世,喪事受阻的事,一五一十地講述給首都知識界聯合會那些社科院老同學聽,說駱一禾的同學、朋友,都希望廣場的人公布此喪訊,向當局施壓。意外的是,他們聽了此消息反應出奇地冷淡,無所表示。見我麵露責備之色,肖陽說,這個消息如果昨天得到,一定是引發導火索的震驚消息,但今天已不算什麽了。今天淩晨,戒嚴部隊已便衣開進天安門廣場、人民大會堂,沿途與市民發生了激烈流血衝突!

  六四戒嚴部隊清場後,身心倍受摧殘的我,逃亡到安貞門大學同屋劉寶明那裏避難了數天,方才輾轉回到機場路要道旁西八間房的社科院研究生院的宿舍,發現門上有人留條,寫道:“接到電話,通知你大學同學遺體,要在6月10日火化。”我立即想到駱一禾。

  第二天一大早騎車去安華裏,告知劉寶明駱一禾要火化的事。他已經從我們大學班上別的同學那裏得到了確切消息,說定中午十二點在八寶山公墓舉行遺體告別。

  八寶山公墓在北京西郊,西長安街的延伸線石景山路上。一個星期前戒嚴部隊的坦克、裝甲車領著大隊軍車,正是沿這條路線殺開一條血路,直搗天安門廣場。我們倆嘀咕,不知這條路現在能否通行, 是否安全。我說,我騎車來的路上,經過三環、二環路,好像公共汽車已經通了,沒準地鐵也通了。我們決定我騎車帶他坐在後座上,先到二號環線安定門地鐵站,把自行車存放在那裏,再坐地鐵到複興門站,在那兒轉一號線地鐵到八寶山站。

  到那兒一試,地鐵果然已回恢複通車。一路上地鐵車廂裏空蕩蕩的,就我們兩個人乘坐。出了地鐵站,隻見八寶山公墓大門敞開著,寂靜無人。送別大學四年朝夕相處的室友,總不能空手而來,至少要奉上一束白花吧。可公墓賣花圈的服務部,鋪門緊鎖。劉寶明說,出公墓門找找有沒有賣殯儀用品的個體戶。出了大門,公墓外牆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賣花圈,向西走兩百米”。我們沿著石景山路向西,大馬路上盡是焚燒後裝甲車、軍車殘骸,幾場雨後,鏽跡斑斑。

  走了近一裏路,正在狐疑,終於在路邊看見一個出售喪葬用品的小店鋪,一個老大爺叼著煙袋看店。我們說想買一個花圈送給大學同窗出殯,老大爺忙說:“使不得!這是什麽時候了,你們還敢抬著花圈大街上走?不怕巡邏的戒嚴部隊軍車看到,把你們當成追悼被打死的暴徒?前兩天有個後生小夥,衝著卡車上的解放軍舉手指做了一個叉子手勢(代表英文勝利VICTORY的第一個字母“V”,六四時北京民眾以之表示支持學運),就被他們開槍打死了!”我們問那怎麽辦,老大爺說:“買朵白紙紮的花吧。兵慌馬亂的,時辰不好,意思意思就行了。”

  離開那小鋪子返回八寶山公墓,劉寶明把那束白紙花藏在身後,我遮擋著他的側身,沿著馬路一步一回頭,惟恐什麽地方會躥出一輛軍車,荒郊野嶺被車上的士兵背後掃上一排子彈。

  進到告別廳,看到駱一禾的遺體躺在那裏,大概剛從醫院冷庫裏取出,六月炎熱的氣溫下飄著水霧,冰凍了十多天,臉已嚴重變形,頭髪剃掉一半,露出開顱手術後的刀痕縫線。兵亂如此,哪裏會有殯儀館照顧死者親屬感受的整容服務?

  駱一禾的遺孀張玞,頭紮長白布條,見到我們倆駱一禾同宿舍老同學趕來遺體告別,欲哭無淚。我們北京大學中文係79級文學專業班的同學,沒有幾個人能來,多虧了分配在解放軍八一電影製片廠的熊國勝,幫著駱一禾家屬張羅喪事。

  大家交流了一下班上同學六四開槍後的情況。據說劉衛國(詩人老木)因任職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宣傳部長被通緝;分配在中央電視台工作的張敬,六月三日晚值完夜班,騎車回家時在複興門立交橋被戒嚴部隊開槍擊中大腿,生死不明;我們班上的李霞,六四時正趕上生孩子待產,醫院裏的手術室為搶救槍傷市民爆滿,她不得不坐在手術室外長凳上等候到最後一刻。李霞後來任中國外文局人民畫報社黨委書記、總編輯,局級幹部。

  告別儀式最慘的一幕是白髪人送黑髪人。駱一禾的一個姐姐,攙扶著八十多歲的駱耕漠給獨子送別。患有青光眼的駱耕漠,聽到兒子夭殤的噩耗,當即失明。另外兩個姐姐架著哭號幾近昏厥的駱一禾母親,艱難挪步到兒子遺體前,撫摸良久,舍不得離去。晚年痛失獨子的駱耕漠,2008年逝世,期頤100歲。

  告別儀式結束,我們幾個大學同學一起把駱一禾推到焚屍爐前,與老同學做火化前的最後告別。四年前駱一禾同我和劉寶明一道,也是在同一地方,把我們宿舍住他下鋪不幸溺亡的趙仕仁同學,推進焚屍爐火化。

  直到焚屍爐躥出駱一禾遺體燃燒出的火焰,我們這些北大同窗四年的老同學,方才依依相別。

  在駱一禾昏迷的十八天裏,熊國勝基本上天天都去醫院,大學同班的另外一個同學柳家旺,畢業分配到北京電視台,人脈頗廣,當得知駱一禾病情醫院已無力回天時,建議用特異功能試試,他開著摩托車帶著後座上的熊國勝,東奔西走,遍訪京城最有名氣的氣功大師,懇請他們發功拯救昏迷的老同學。 

  駱一禾5月31日去世後,遺體保存在醫院的太平間,沒幾天六四慘案發生,八寶山火葬場忙於焚燒遇難者屍體的任務,對外關閉,一個星期後才從新開放,讓不能盡快入土為安的駱一禾家人,倍受煎熬。   

  駱一禾遺體告別,自始至終未見何拓宇現身,聽說他前些年不辭而別,隻身去了香港,同老同學、老朋友幾無聯係。他父母本來就是五十年代從廣東調到北京工作的,他本人除了個子高一些,基本是廣東人的模樣,應該也能講一些粵語,家庭應該有海外華僑關係,不妨離開京城到香港發展,另辟蹊徑。

  六四後不久,我在社科院研究生院遇見森雨,告訴她駱一禾猝逝的消息。那段時間年輕人意外遇難的消息太多了,她聽後表情平靜,並沒有年輕女性通常震驚、悲傷的反應。

  她告訴我因為社科院外文所沒有房子安排給她這樣分配進所的年輕人居住,就花錢租研究生院的學生宿舍給他們,吃住又回到學生時代,隻是工作日早出晚歸去所裏上班而已。她告訴我她馬上就要去加拿大與先期教育部公派加拿大留學的丈夫團聚。我問她還會回國嗎?她堅決地搖搖頭。我表示理解,能在首都當街槍殺和平抗議學生的國家,有什麽可留戀的!

  她猶豫了一下,靦腆地問我何拓宇的近況。我告訴她,我近幾年沒有見過他,也無他任何消息,好像人間蒸發,直到前些天八寶山火化駱一禾,才聽說他離開北京,去同寡居在香港的母親團聚。她聽後惆悵不已,悄聲說:“如果將來有機會遇見何拓宇,請代我問他好。”我說:“一定!”沉默了一會,我開玩笑說:“你是不是跳舞時,愛上了他寬寬的肩膀”?,她吃驚地仰起臉問:“你怎麽知道的?”我笑而不答。她恨恨地說:“你們男生就是愛吹!”我哪裏敢告訴她,並非何拓宇自吹,是她自己向趙仕仁坦白的,被他痛苦地記在日記裏,死後被駱一禾看到,特別給我寫信引述,狀告何拓宇。

  “三劍客”之二駱一禾,1961年2月6日生,1989年5月31日死於腦溢血,存年28歲。 

  駱一禾在北大中文係79級文學專業班畢業簿的留言:

  1961年2月6日生在北京,生日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令人振奮的——因為生命裏有了生活,生活裏有了生命。

  我認為有的人應該以連接人們的心靈為畢生的事業,這樣,他總有應該做的事情去做,他可以生活得誠實而努力。

  也許我不能勝任這樣的工作,但是山高水深,心向往之。人有難,我當相助,雖然我是個野孩子。

  這樣,“即使凋謝了,也保持著初放時的安詳。”——無愧於我的朋友們。

  駱一禾後來葬在北京西郊的萬安公墓。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刻著“詩人駱一禾”,生卒年。墓誌銘是他作品《大海》裏的詩句:“大地啊,你的兒子骨肉雙寒,死亡也不是他的領地,願他此去英武,願他在這條大路上一路平安。”

 

    2025年6月17日,作於芝加哥西郊

 

    (圖片來同學攝影、網絡)

 

    長文分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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