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和看景

個人觀察評論以及轉貼一些比較又價值的文章。
正文

賈平凹:文學創作的“ 秘密 ”

(2017-10-31 18:29:16) 下一個

 

要談文學創作,我實在是作難。文學涉及的內容太多太多,有些問題我自己這輩子也搞不懂、搞不清。我常感歎,我拿了個碗到瀑布下麵接水,瀑布下來的水量特別大,但我最多隻能接一碗水。在這條路上,我曾經困惑過,但也獲得了一些關於文學的感悟,並使我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了下去。

文學被邊緣化,但不會消亡

我們遇到的這個時代,應該是社會的大轉型期,這個時代非常傳奇,也非常詭異,沒有什麽事不可能發生。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個感覺,或許我的年齡大了,我經常在家裏坐在窗前發呆,有時看到外麵的街道,看到一座座高樓、樓上的廣告和門牌、路兩邊的草木,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穿著各種顏色的衣服,我突然想到那些盲人是看不到這些的,而我卻看到了,就感到非常新鮮。平常沒有這個感覺,突然間想到了。如果你是一個盲人,突然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世界就會特別驚奇。我做飯時到廚房把水龍頭一擰水就流出來了,一按煤氣灶上的開關火就燃燒了。我就經常想到我小時候怎樣去泉眼挑水,當時我家離泉眼還有一段距離,下雨、下雪路特別泥濘、特別滑,挑半桶水回來特別不容易。那時家裏沒有煤,隻有柴,把山上的樹全砍了,30裏內沒有樹木,砍了之後還要背回家,所以我就感覺如今生活這麽方便,就十分快樂。

但有時看到我的孩子,看到鄰居和一些朋友,他們整天都在說減肥,不吃或者少吃主食,隻吃素菜、水果和各種營養品。人類生存離不開主食,如果要追求美,隻吃蔬菜、水果和營養品,能健康嗎?如果人都長得像一朵花,上帝造人還有什麽意義呢?

這時我就想到了文學,當今的文學似乎也是這樣。現在的文學被邊緣化了。許多人在懷念上世紀80年代,那時文學特別熱,一部短篇小說可以全民閱讀,一個作家可以在一夜爆紅。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文學有太多的新聞元素,現在媒體高度發達,新聞元素完全從文學中剝離了,文學就成了純粹的文學。現在整個社會不熱衷於文學可以說特別正常,文學畢竟是一小部分人敏感的活動。此外,文學本身也有了問題。現在的文學確實太精巧、太華麗,而中外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有些現在看起來很簡單,有些顯得很粗糙,但它們裏麵有筋骨、有氣勢、有力量。文學最基本的東西是什麽?就是寫什麽和怎麽寫的問題。“寫什麽”關乎膽識和趣味,“怎麽寫”關乎聰明和技巧,這兩者都重要,而且是反複的,就像按水中的葫蘆一樣,按下這個,那個又上來,這陣子強調這個,過陣子又強調那個。在目前,我們強調怎麽寫,但更應該強調寫什麽。

文學被邊緣化,但並不像有些人擔心的文學就要消亡了,實際情況是愛好文學的人越來越多,各地都有不同層次的文學活動和規模不一的文學講堂。為什麽說它消亡不了,因為文學是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人的一種本能。至於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他能不能寫出作品,能不能寫出好的作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每個人都有文學的潛質和本能,成功與否的區別隻在於這種潛質和本能的大或小,以及後天的環境和他本身的修養。

我曾經到一個人家的院子裏去,他的院子裏有一堆翻修房子時拆下來的舊牆堆起來的土。下了一場雨之後,土裏長出很多嫩芽,一開始這些嫩芽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當這些嫩芽長到四指高的時候,就分辨出了哪些是菜芽,哪些是草芽,哪些才是樹苗子。它們在剛剛破土而出的時候,每一個嫩芽都是雄心勃勃地要往上長,實際上最後隻有樹苗才能長高。當時看到這些土堆上的嫩芽時,我心裏就很悲哀,因為這些嫩芽長出來了,即便你是樹的嫩苗,可這堆土的主人很快就要把它搬走了。所以說一棵樹要長高長大,一方麵取決於它的品種,一方麵還要取決於生長的環境,文學也是這樣。

我的文學青年歲月

記得40年前,當時我20多歲,在西安有一幫人是業餘作者,都非常狂熱,當時組成了一個文學團社,我給這個團社取名“群木文學社”,意思就是一棵樹長起來特別不容易,因為容易長歪長不高,許多樹木一起長的時候,雖然擁擠,但是在擁擠之中都會往上長,容易長得高、長得大。

現在陝西很多知名作家當時都是“群木社”的。那時我們條件特別差,但是熱情特別高,也不夢想在各單位當科長、處長,大家都很年輕,也不急著談戀愛,一心隻是想著文學,一見麵就是談文學,要麽就是寫東西。那個時候寫東西就像小母雞下蛋一樣,焦躁不安,叫聲連天,生下來還是一個小蛋,而且蛋皮上還帶著血。從那時一路走過來,走到今天,回想起來有喜悅、有悲苦,寫出來作品就像蓮開放一樣喜悅,遇到了挫敗就特別悲苦,這種悲苦是說不出來的。

上帝造人並不想讓人進步太快,當一個人從“123”開始學起,慢慢學到什麽都會了的時候,這個人就該去世了,而他的孩子並不是從他現有的知識基礎上進步,而是又從“123”開始學起。人的一生確實太短,根本做不了多少事情,即便是像我這樣的人,大學一畢業就從事文學工作,我也是一路摸著石頭過河。稍稍懂得一點小說怎麽寫、散文怎麽寫的時候,我就老了,沒有了以往的那種精力和激情。我記得年輕的時候整夜不睡覺,一篇散文基本上一個小時就可以寫完,那時文思泉湧,現在老了,最多寫上兩個小時,寫一下就看看廚房裏有沒有什麽吃的,精力和激情大大消退了。

我在西安也帶過研究生,我給他們講文學,一般不講具體的東西,文學上的具體東西沒法講,隻能是大而化之,比如怎樣擴大自己的思維,怎樣堅持自己的思考,怎樣建立自己對世界、對生命的看法,怎樣改造建設自己的文學觀。我覺得這些是根基,是需要整個兒來把握的。別的東西都可以自己在以後的寫作過程中慢慢體會、慢慢積累。

講文學如同講禪宗,有些東西可以說出來,有些東西說不出來。就像人走路一樣,人生下來慢慢自己就會走路了,但是如果你給他講怎麽走路,這個人可能就不會走路了。所以很多東西是不能講的。嚴格來說,文學寫作是最沒有輔導性的。

我一直認為,文學其實就是一個作家給一部分人寫的東西,一個人的寫作不可能讓大家都認可,就像吃飯一樣,有人愛吃川菜,有人愛吃粵菜,有人愛吃魯菜。我平常是吃素的,我承認肉是好東西,但是我就是不吃,因為吃了以後不舒服。讀書也是一樣。我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學生都跑了,學校就空了。我中學的圖書館就是一個平房,裏麵開了一個小窗口,就是圖書館的借書口,那個口能鑽進去一個人。我和另外兩個同學鑽進去偷書,進去之後房子很黑,堆了一地書,一人摸了一本出來,一本是《魯迅雜文》,一本是《紅樓夢》上冊,還有一本是《礦山風雷》。

當時我就把這幾本書拿回來讀。那時年齡小,我讀《紅樓夢》就有感覺,能想象那些人的事情,說的那些話,好像多多少少我都能理解,但是我讀《礦山風雷》就讀不進去。我沒有礦山方麵的現實體驗,但我更沒有類似大觀園那樣的生活經曆呀。作家是各人的路數不一樣,或者說品種不一樣,這就像蘿卜就是蘿卜,白菜就是白菜。你給狗吃肉,它隻給你看門;你給雞吃菜葉子,它還給你下蛋,你不讓它下,它還憋得慌。這就是品種不一樣。

別人問我什麽叫故鄉。在我理解,故鄉就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父母在哪兒,哪兒就是故鄉,父母不在了,就很少或永遠不去那個地方了。那麽作家呢?作家是以作品而活著。大多數作家都不是社會活動家和演說家,如果你太能活動,太能講話——古語中說,“目妄者葉障之,口銳者天鈍之”,意思是你如果目空一切,什麽都看不慣,天就會用一片樹葉子將你的眼睛擋住,讓你變成一個瞎子;如果你伶牙俐齒,尖酸刻薄,上帝就讓你變成一個啞巴。

文學是天賦,也需要方法論

每個人開始寫作的時候都是先看了某一部作品,產生了自己寫作的欲望,起碼我是這樣。開始搞寫作完全是愛好和興趣,隻是寫作時間長了,寫到一定程度以後你才會產生責任感、使命感,你才會發現文學的坐標其實一直都在那裏,你才明白它並不容易。這就和男女談戀愛、結婚、過日子一樣,開頭完全是一種愛好,後來就要承擔很多責任。

文學是起起伏伏的曆史。一種觀念、一種寫法興起,從興起走向沒落,這時候必然就有人出來,有了新的觀念、新的寫法,這些人就是大師,就是大作家,就是開宗立派者。我們要研究的是這些人想了什麽,這些人做了什麽,怎麽就有了這些想法、這些做法。中外很多大作家值得具體研究,讀作品、評論、專著,我們總能摸清很多作家的路數和寫作規律,可以借鑒和學習很多東西。當然這個世界上也有很多作家你是沒有辦法學習的,有的你就沒有辦法掌握他的寫作規律。或許這是一種天意,上天在每個時期都會派一些人指導人類,如同蓋房子一樣,必須要有幾根柱子幾根梁。

我們不可能是柱是梁,但我們要思索柱和梁的事,起碼要有這種想法。我們的思維被小時候受到的教育和環境限製得太多,所以一定要擴展思維,要明白文學是什麽,作為個人來講,你要的是什麽,你能要到什麽。

我記得我在年輕的時候搞創作,自己常常也很疑惑,一方麵特別狂熱,什麽也不管,一天坐在那裏看書或者是寫東西,但另一方麵總害怕自己最後不成功。那個時候成功的標準就是發表作品,或者是寫出好作品別人能認可。

當時我很矛盾,請教過很多專家,也請教過很多編輯,但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你能寫下去或者是寫不下去,也沒有人敢說你能不能成功。後來自己寫得時間長了,別的功能消退了,也幹不成別的事,隻能一條路這麽走了。再後來自己有了想法和體會,就是一個人能不能把事情做成,每個人會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像吃飯一樣,你到朋友家去做客,人家給你盛了一大碗飯,你馬上就能感覺到自己能不能把它吃完,如果吃不完就盛出一點。文學創作上的感覺也是這樣。

文學書寫的是記憶的生活

中國社會特別複雜,很多問題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好多事情要往大裏看,好多事情又要往小裏看。把國際的事情當作自己村裏的事情來看,把國家的事情當作自己家的事情來看,要始終建立你和這個社會的新鮮感,保持對這個社會的敏感度,這樣才會對整個社會發展的趨勢有一定的把握。能把握住社會發展趨勢的作品就具有了前瞻性和張力,作品與現實社會有一種緊張感,這樣的作品就不會差到哪裏去。

這種自覺意識一旦成為一種習慣,我們就能找到所需要的題材,而你所需要的題材也必然會向你湧來。我們常常對一些人或事說“神奇”,其實做任何事情做久了,“神”就上了身。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後來成了我們村的陰陽先生,婚嫁、喪葬、蓋房全是他來看穴位和日期,凡是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辦事的都很順利,凡是不按其行事的都出了事。大家都說他是個神人,但我了解他,他的文化水平並不高,對《易經》也不是很精通,為什麽他那麽內行,就是這項工作幹久了,神氣就附了體。寫作也常有這種現象,如果你變成一個磁鐵,釘子、螺絲帽、鐵絲棍兒都往你身邊來。當然,對磁鐵來說,木頭、石頭、土塊就沒有吸引力。

從某種角度上來講,文學是記憶的,而生活是關係的,文學在敘述記憶的時候表達的又是生活,就是記憶的生活,寫生活也就是寫關係,寫人和自然的關係、人和物的關係、人和人的關係。有一位哲人講過這樣一句話:生活的藝術沒有記憶的位置。如果把生活作為藝術來看,它裏邊沒有記憶,因為記憶是有區別的。

文學本身是記憶的東西,你表現的完全是你記憶中的生活,而生活又是關係的。想清楚這兩者之間的微妙處就會明白該寫哪些東西,又如何寫好那些東西。同時,文學也要寫出生活中的關係。現在到處都在強調深入生活,深入生活也就是深入了解關係,而任何關係都一樣,你要把關係表現得完整、形象、生動,就需要呈現細節,沒有細節一切就等於零,而細節在於自己對現實生活的觀察。

比如說,生死離別、喜怒哀樂構成了人的全部存在形式,人對其都是以應該如此或不應該如此、接納或不接納、抗拒或不抗拒等來下結論。實際上從上天造人的角度來看,這些東西都是正常的。但人不是造物主,人的生死離別、喜怒哀樂就表現得特別複雜,細節的觀察就存在於這種複雜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視野,又要有芸芸眾生的眼光,你才能觀察到每個人的獨特性。

表麵上看,人和人之間的獨特性是人和人的區別,實際上是共有的存在,隻是表現的方麵、時機、空間不一樣罷了。

我在上世紀9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其中談了一個觀點,就是雲層上麵都是陽光。意思是,任何民族、區域的宗教、哲學、美學等在最高境界上是相同的,最高層的東西都是一回事,隻是這個國家在這片雲朵下,那個國家在那片雲朵下,這裏太陽高照,那裏陰雨連綿。既然把我生在這一朵雲之下,我就用不著跑到那一朵雲之下寫作,我就寫我這裏的陽光或是細雨,而在我寫雨天時,我腦子裏一定要想到這片陰雲之上充滿陽光。

來源:《五魁》,賈平凹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