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華裔中的白領一般是在成年以後來美國讀書,基本世界觀和國家,族群認同已經形成,真正的交流,信息來源都大量依賴中文的圈子和與自己背景,經曆高度同質化而且相對簡單的人群,大致如下:中國名校本科/研究生——美國的碩士/博士學位裏中國學生紮堆的熱門專業——華人紮堆的一些行業。
這部分人對“種族歧視”和“白人至上”沒有敏感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們的圈子裏本來就沒有多少白人。有一種情況,是白人是他們的雇主,但對於雇主,他們是感恩戴德的,認為是雇主賞了自己一碗飯吃,否則不可能實現“美國夢”,當然不可能挑戰雇主,而且認為雇主如果歧視,就不可能雇傭你。但事實上,雇主和雇員之間僅僅是一種因為你有用所以他雇傭你的利益關係,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日常交往的對象。從雇主的角度來說,既然要雇傭一個有用的人為自己幹活,還要費勁給你辦工作簽證,綠卡,自是你對他有用,而他當然不會傻到把種族主義的一麵都暴露出來。地主雇長工還好吃好喝地招待呢。
但是,就連這種外表的客氣,有的一代華人也覺得麻煩和虛偽,好像骨子裏個個都是李逵,隻要“排頭砍去”就行了。
但兒童的世界就完全不一樣了。兒童不同於成人,就在於成人會隱藏而兒童不會,一個成人,甚至某個七十歲老人,像個兒童一樣口無遮攔,要不是沒有頭腦,要不是就是故意耍寶。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兒童從小開始,就會感覺到學校裏的白人兒童是把自己當成異己看待的。比如,我兒子從一年級開始,就不斷地遇到其他白人孩子的,一定要把他和他們區別開來的那種表現,比如追問where are you from, 說他不是American, 還有更為惡劣的事情。
這對一個孩子的心靈的挑戰當然大於對第一代移民的挑戰,因為第一代移民在來美國之前已經認定自己是“華人”或者語言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其心理承受力的背後就有一個母國文化的支撐。就是為總統大選吵架,也是在中文網用中文和中國人互掐,還沒有用英文在英文網站直接和美國人吵的吧。就是說,當第一代遇到認同方麵的挑戰的時候,被追問“where are you from”的時候,可以退一步,說,我就是Chinese,from China 怎麽了,可以說有一種自我保護機製,也有自己的一個安全區域。
在美國長大的孩子則是退無可退的,因為在他成長的環境裏,他最初意識不到自己和一般美國孩子有什麽不同,更無法回答“從哪裏來”這個在他看來已經不是問題的問題。但是,當這種膚色,頭發的“不同” 被其他美國白人孩子反複指出的時候,他肯定會陷入一種認同危機。這種危機就是: 我覺得自己是American, 從小在這裏成長,英語也沒有任何口音,為什麽其他孩子仍然要反反複複地指出自己和他們不同?對父母來說,更進一步的問題就是,如何讓孩子既認為自己是美國人,又以家庭的種族背景為傲,讓它成為一種資本。
是的,為什麽白人小孩會這樣做?
其實,人,甚至動物,都是本能地會區別“自我”和 “他者”的。在白人小孩辨別“自我”和“他者”的過程中,假如遇到膚色不同的兒童,就必然從這裏建立他自己的自我認同,並以一個異己的形象作為參照物。整個西方文明,也都是在一個尋找異己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
第一代華人的經曆是沒有這個部分的,除非親眼看到,否則無法想象一個人從小就被主流人種的孩子區隔開,看成一種與眾不同的人的感受。這種感受會隨著年齡增長而越加強烈,因為雙方的種族意識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從最初的朦朧狀態過渡到越來越清晰的界限。
即使在被認為“洗腦”的美國大學校園裏,大學生私下的友誼事實上也是大體以種族劃線的。非裔學生的朋友更容易是非裔,西裔學生的朋友更容易是西裔。一個亞裔孩子從小學讀到大學,可能最終還是發現,自己能留下來的朋友還是亞裔。
正是這種種族區隔(不是熔爐,是一盤沙拉)的現實,和自己被白人主流文化邊緣化的自我意識和經曆,讓華裔二代對於歧視和平等遠比視野封閉,經曆單一,而且潛意識裏還“感恩戴德”,“歌功頌德”的第一代更為敏感。他們會意識到,對所有少數族裔的保護,也就是對自己的保護,因為自己的少數族裔的身份,是不會因為父母的經濟地位而改變的。
就真正了解美國社會文化,社會心理,價值觀來說,就了解自身作為少數族裔在美國的地位和利益來說,第二代的心理“經曆”其實是遠遠超過那些從校門到校門的第一代“歌德”派的。和這種真正的經曆相比,第一代隻能說有一點年齡的優勢,也就是一點數字上的優勢,還有因為“付了學費”帶來的氣急敗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