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輩子謹小慎微,怕光怕水(哦不對,那是林彪, 我主要是怕被罵),從沒進過法院的大門,可是命運弄人,有時不想去也要去,就像阿Q的一生,總之要在死刑判決書上畫上一個圓。
某年某年的某一天,我回國必須要去一次法院了,原因是要去取一張支票。
我一大早到了地處郊區的區法院,走到威武的大門口。門口有安檢設備,還有一個滿臉橫肉的女人,坐在安檢外麵,桌子後麵,審視每一個人。
橫肉看了我一眼,問,幹什麽?我說了,她問,約了法官嗎?…….什麽什麽,還要預約?我還以為一進人民法院大門,就能拿到支票,然後去下館子。你要先預約!沒有號碼?這裏。回去打電話,約好了才能來找F法官。
我連被安檢的資格都沒有了,隻能沮喪地回到市區。
打了F法官的辦公室電話,得到他的手機號。打手機,人倒客氣,但說他已經調離執行庭,讓我找S 法官。又打S法官辦公室電話,他說他剛剛接手,但這個事情是知道的。讓我某一天再去,時間為“早上7點50 分,不能遲到”(原話), 精確得像火箭發射似的。
這一天到了,一大早卻狂風暴雨,通往郊區的公交車排長隊,出租車更難打。更可氣的是,小學生,初中生都打車上課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果斷地對著馬路盲目呆滯地亂揮手,果然截了一輛黑車。黑車試圖尋找最佳路線,還是在省政府門口堵了好半天。司機說,紅燈被人為控製了,一定是裏邊有“大腦殼”出巡。
終於按時進入了人民法院,坐在前廳裏等。S 並沒有如約出現。打電話去辦公室,說他去上廁所了。S 法官終於現身了,大約三十來歲,冷靜地說,來。進了辦公室,“身份證複印件”。什麽什麽,沒有人跟我說什麽身份證複印件呀,我上哪兒去複印啊現在。S 法官拿走了我的身份證,一句話不說,自己幫我複印去了。一直在國外,老身份證其實早過期了,新的二代身份證,確實也是通過“關係”辦的。
S 法官拿著複印件回來了,讓我寫收據,數目字要阿拉伯數字和大寫兩種。我理解的大寫,就是人民幣上的那種,比如“貳”和“叁”,邊想邊寫,“貳”上要不要打一撇呢?好像林妹妹進賈府,“唯恐被人恥笑了去”。這時 S 法官嚴正警告說:“好好寫!”感覺又像阿Q 必須把圓圈畫圓才能去死。寫完了,S 法官說,“走!” 感覺他說話一向簡潔明了,像《大話西遊》裏的唐僧說——“天竺!”。
到了二樓的“天竺”財務處,法官傻眼了:約好的出納怎麽沒來??會計是個小夥子,輕鬆地說,出納說今天突然有急事,不來了。法官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對著我無限同情地說:你運氣不好。什麽時候再來呢?我保持著愛國華人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風度。今天是星期五,這樣,你等電話通知吧。
我又沮喪地回去了。
S 法官卻不再打電話了。我終於打了電話去找他,他的同事說,他不在,上次出納不來,“我們也沒有辦法。”這一次,我終於忍無可忍地斥責了他,他約定了時間,並承諾,“這次不會讓你白跑”。第二天,律師突然打來電話,也講了同樣的時間,要求我克製自己,因為——“中國就是這樣,如果你想辦成事的話”雲雲。
我又去了法院。這次打了合法出租車,司機居然是個在此地長居了十多年的山東人。他說小孩在私立寄宿學校讀書,吃得好像不怎麽好。我問他你將來養老打算去哪兒?他說了市郊一個著名風景區。我在心裏嘀咕,幹嘛不回山東呢,這鬼地方......
這一次又去了財務室。原來出納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S 法官見了她,恭恭敬敬地叫“某孃”,根本不敢提她周五爽約的事,看來“某孃”來頭不小啊。還好,“某孃”良知未泯,大大咧咧但也略帶歉意地提了一下,那天她確實有事。然後“某孃”讓會計在電腦裏查找,電腦裏看來扣留的款項實在太多或是不清楚,會計找不到。
最後的最後,終於找到了。“某孃”正襟危坐,開始莊嚴地填寫支票,鄭重地蓋上自己的私章。其中有一橫筆,蓋上以後和章的外框稍有粘連,“某孃”就嚇得要重新蓋,說是怕銀行因為這一點粘連就打回票,這樣,我又要受二遍苦了。她還說,她特地開的是轉賬支票,不是現金支票,這樣可以去任何銀行存入,而不必去法院的開戶行取現。
我感動極了,真誠地謝了“某姐”--不覺得我應該叫她某孃。她說,慢走啊。
我特地帶了一個文件夾,把支票像 “十世單傳的嬰兒”一樣抱在胸前,就像華老拴捧著人血饅頭,火速離開了現場。
我回到市區,到了自己的開戶行,是中午,不上班。另外再去,一坐下,呈上支票,銀行小姐古怪地看了一眼支票,說,這不能存。為什麽?為什麽?我覺得在美國,任何銀行的賬戶可以存入任何銀行的支票,我甚至存過香港恒生銀行的美元支票,都沒有半點問題。
我很難解釋,也不太熟悉這方麵的情況。似乎該小姐習慣的都是把現金存入私人賬戶(現在除老人以外也很少有人這樣了),或者“對公業務”負責把機構公司之間的支票互存,很少有把法院開具的支票存入個人賬戶的?“某孃”精心蓋的兩個章,她看都不看。老出納“某孃”許諾的,轉賬支票可以存入任何銀行好像全無效用。
一個中年的男經理適時出現了。他向我解釋,如果我們接受這張支票,意味我們必須派人去他們的銀行提現,再帶回來,這對他們很麻煩,而對我也是耽誤時間。後來我想,他說的這種情況應該是“現金支票”,但我跟他說了這是“轉賬支票”啊,一個銀行經理,為什麽就不明白呢?如果一個銀行的轉賬支票不能在另一個銀行進賬,那怎麽做生意呢?難道雙方必須使用同一個開戶行?
我沮喪地離開了自己的開戶銀行,這是“四大”之一,去韓國仁川機場的路上,都能看到它的廣告牌。我決定去支票本身的開戶行的支行試試,當然不是郊區,就是市區,身邊的任何一個,因為他們是同一個係統,而且都是本地的,所有本地政府機構,養老金都必須在他們行裏開戶。
在本地銀行的大堂裏,我又像華老栓或華大媽一樣顫顫巍巍地掏出了“十世單傳的嬰兒”,深怕他們要命令我去郊區的開戶行。這個銀行服務還好一些。大堂經理(有人說銀行沒有大堂經理,酒店才有,我證明,銀行也有!)領我去找一個坐在電腦前的女孩,讓她查這個“十世單傳”是不是“通存通兌”,如果是,我就可以存,當然,要先在他們行開一個賬戶。女孩輸入一串支票上的號碼,很快,結果出來了,“通存通兌”!
存完支票,拿上新的銀行卡,立刻在取款機上查詢,確認無誤。
我終於不用來回跑了,還增加了很多的金融知識。經過一個小吃攤,一個戴眼鏡的,像是退休教師的女攤主竟然一個守著沒有人光顧的攤子,肆無忌憚地唱歌:“我們滴生活充滿了陽光,充滿了陽昂--昂--光!”她一定曾經是個音樂教師吧,因為那種發聲聽起來還很專業的,我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