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終身教職”的一地羊毛

美國大學有“終身教職”製度，英文 tenure, 有中國人翻譯成“天女兒”，聽起來像七仙女下凡，得到tenure 就象捉住了仙女。有的人叫“糖牛”，又甜又牛，還透著親切。我覺得，叫“天奴”也不錯，不僅意思貼切，還沾了點歐洲大品牌的味道。

因為美國是死硬的資本主義製度，廣大人民工作朝不保夕，所以“天奴”也是個受羨慕的鐵飯碗。在資本主義製度下設立天奴製，對知識份子來說算是個福音，可以穩定地工作，坐在扶手椅上無憂無慮地喝著小咖啡想像無產階級的痛苦或者感悟禪宗的真意。設立天奴製的初衷，據說是保障言論和學術自由，一旦有了天奴的保障，教授可以充分地研究各種課題，不會因為學術觀點受到排擠。不過，這一條也似是而非，一方麵，言論自由本來就有憲法保護，另一方麵，教授如果言論違反了政治正確，或在課堂上發飆罵了髒話被舉報，同樣可能飯碗不保。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什麽絕對的天長地久，更何況，美國終究是資本主義製度，學校如果辦得不好，會被市場淘汰，一個係如果招不到學生，全係會被撤消。一旦這種情況發生，縱使做了天奴也還得打回原形，重新回到地上做地奴。

想獲得天奴一般要從助理教授開始幹七年。中國人喜歡以五年為單位，比如五年計劃，美國天奴製要七年，因為一個星期是七天，第七天是猶太人的安息日。拿到天奴的天使可以帶薪休學術年假，每七年一次，叫sabbatical leave， 因為安息日叫Sabbath. 上帝呀，您那麽辛苦，為什麽不幹兩天活就休息。

這七年裏每一天都提心吊膽。要發論文，要出書，要參加學校內部的管理（教授治校固然是好事，但每個星期被逮去開委員會，還有各種係會校會並不輕鬆），還要讓學生喜歡。當代大學本質上是商業機構，招生辦就是銷售部門，使出種種手段把學生招來，就靠教授讓學生父母感到物有所值。學生每個學期把教授評估一次，依據喜好褒貶，還經常充斥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文化歧視，各種牢騷。教授必須照單全收，和著血吞下，而且學校根據學生的喜好程度來判斷你的價值。

個人總結，要寫一遍又一遍，批閱增刪，字斟句酌，嘔心瀝血。

所以，有的美國教授一旦成了天奴，立即從奴隸到將軍，敢在課堂上亮出天奴身份，對學生作出“你愛上哪兒告上哪兒告去”的嘴臉。學術自由很抽象，但說天奴改變了教授在學生麵前的孫子地位倒還是實實在在的。

大學的行政人員看教授，就象看一群奇怪的人。來了，走了，有天奴了，沒天奴了，像看戲一樣。得罪了行政人員，她可能把一個教授分去一個校園角落的地下室上課。有趣的是，行政人員跳槽了，是大張旗鼓的，還要開會歡送，祝賀高就，助理教授中途離開，一般都靜悄悄的，或者灰溜溜的，好像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問心有愧。到了年底，教授還要集體自掏腰包給行政秘書送錢送禮。

還有關係。獲得天奴以前要用心經營各種關係，參加各種聚會。有的人拿不到天奴，上鬧下告，認為自己各方麵都優秀，卻世道不公，老天無眼，其實這種人隻是犯了莫須有的“可惡罪。”有空不去串門八卦，敢關起門來打遊戲的人當然也屬於不懂“溝通”的可惡一類。世界上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是主觀超過客觀，迷信科學的人總覺得一切是可以客觀的，那是實驗，不是人的真實生活。美國人也坦率承認，比方一個助理教授，善於和別人合作研究，如果同事喜歡你，就誇你善於合作，不喜歡你，就說你缺少獨立研究的能力。所以，讓人喜歡，不僅是能力，幾乎就是生存之道，因為怎麽說都是有權的人有理。

獲得天奴以後，除了少數活動能力強的人或者明星學者，一般就不容易離開了。大學招人一般都從最初級的助理教授招起。每個學校有自己的文化和遊戲規則，招毫無經驗和背景，仰人鼻息的新科博士，其實最好調教和塑造。獲得天奴，坐穩了位置的人好容易喘上一口氣，也更容易獲得指導提點新人的快感。 美國教授一般退休得很晚，可能因為一旦退休，也就一切煙消雲散，再也找不到人可供指導了。也可以說，天奴製發展到現在的本質，就是製度對個人的規訓，懲罰，獎勵，直到一個個體徹底被製度馴服，而且運用這套技術去管理新人。有天奴的人和沒有天奴的人，無形中就構成了兩個階級。當然，這裏有上升通道，但上升是一個複雜的，充滿規訓的過程。

穩定的另一麵就是缺少自由。天奴的後半生基本上注定要在同一個地方度過。你所能想到的最恐怖的事，就是和一群同事一起慢慢變老吧。正因為如此，對天奴的審查，比買房子，找配偶還嚴格。教授們房子可以賣，老婆可以甩，但同事才是真正要一生共度的。這樣看來，下下崗，跳跳槽，和不同的人相處，倒並不是壞事。有些教授半生困在一個荒涼小鎮，文化是很文化了，“個人問題”卻無法解決，無配偶之悅耳，無孩子之勞形，拿到天奴以後無所事事，也隻能更加亢奮地從早到晚投入“教授治校”了。

人各有長短，職業各有利弊，此事古難全。做學術的人，成為天奴也算是最合適的選擇。經過了六年折磨，在天奴將得未得之際，毅然決然跳船逃跑，不再從教的人，其實也有。

教授不傻，沒有人會願意坐以待斃，真的把命運交給一群心懷叵測的同事裁決，在天牛宣布之前，很多人都會提前自己在外麵另外找工作，隻要沒人知道就好。

都是個人的選擇，想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