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曉
生活是可以緩緩的，即便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我情願在慢慢裏被時光雕刻，而不是急急地消耗生命的元氣。
五 王校長
掀起玻璃板，取出聖誕卡，放入布袋。抽屜裏原有我打印的一疊Jingle Bells 歌詞，廢紙了。一條微信，王校長請我進他辦公室。疑問凝結成插在抽屜孔的鑰匙，手指觸及，青龍偃月刀的冷。
五年前，我們在多倫多遭遇車禍，大劉無礙，我受傷躺了三個月，走法律程序幾年，得了一筆賠償費，我離職。大劉父母去世，上海的房產賣了，兩兄弟平分。大劉唯一的孃孃去世，終身未婚，兩兄弟又得了遺贈。短短一年家產增長，如中大獎，銀行存款利息都要一筆繳稅。我夢回學校，意念成真，是出於上帝的恩典？我們妯娌關係極好，冬梅得知王校長想找代課，替我牽線了。車禍之後，我一直處於情緒低落狀態，看過專科醫生，醫生建議我做些歡喜的事。
上海已經不是我的上海，王大娘的家是我閱讀外理想的稻香村，不是農家樂。高鐵真方便，隔一周周末回上海。不回上海的周末，去爬山，72座山巒，我爬過幾座。遠離失眠，夜夜睡得安穩。早上小米送我到院門去上班，晚上妹妹跳到小床取暖。禍福相依，人到中年，我本想縮在核桃殼的小家求安全，跨出一步，擔心被夾在現實的門，一關，“嘭”得壓碎。
冬梅說過，王校長是你的保護傘，他法力無邊。我信冬梅，從農村考上上海的重點大學，憑的是真分數；從上海到美國到海歸開藥廠，憑的是腦子活眼高手勤。冬梅說當年為了學英文，整個寒暑假天天跟收音機練習。我是三姐妹裏的小妹，吃不起大苦。
重回學校辦公室，中國人的群體，到底有不安。誰是社恐。你或許在一個群裏被喜歡，在另一個群裏被鄙視。你或許是別人的眼中刺，或者你視別人為梁木。其實你還是你，你做對一件事，可能同時做錯一件事。原諒自己做錯了，與原諒他人做錯，除去道德標杆，又有什麽區別？你就是你，也是他人。走在中年的下坡路了，拉自己一把，和拉他人一把一樣是良善之舉。
冬梅媽織的絳紅色露指絨線手套探出的四支春筍尖，敲了校長室玻璃門。人的一生要推開幾扇門呢？還有哪些陌生的門等著我們？
王朝旭坐鎮校長室二十年，遠近聞名，建起全省第一所村小學的操場田徑標準跑道。四年前又建了一個籃球場大的體操房，在校園的鐵門右側，靠的是各種捐款，王校長為經費的“哈哈哈”繞著跑道滾圈。各地的希望小學都有學生流失關閉的可能，王村的希望卻是穩紮紮，羽毛漸豐。
太陽光像一隻大黃貓依偎在王校長的胸前，頭靠著他的肩頭，一隻爪撓他零星見白的發。身後牆中央，金漆的鏡框，一張穿灰色軍裝放大彩照，綁腿，嵌五角星軍帽，腰間牛皮帶，右手握拳，手臂空駕在胸前，右腿弓步在前，左手與左腳後擺成角度。落款，黨齡三十年，井岡山留念。這種標姿，二一年上海老同事現中學校長微信裏發過，隻是那腰身不爭氣，胡漢三回來了。好在王朝旭瘦瘦高高，腳注“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
王校長說老師流動是擋不住的，在王村小學呆幾年，飛向市裏、省裏或北上廣深圳。不怕，有的是雛鷹，翅膀豐滿了任憑雄鷹翱翔。王村小學圍牆矮，不封，建成鍛煉師資力量的“黃埔軍校”。大約怕吹過頭，他緊跟著哈哈哈，大黃貓伸出的前爪啪啪拍打鏡框。另一堵牆的玻璃框內展開一麵全國雛鷹大隊的旗幟，金色流蘇像一把梳子梳理黃燦燦的校史。挨著的書櫥，上排列三代領導人選集，光鮮厚重，下排本省本市本縣的鄉土曆史，書脊太薄對比出卑微了。
200米標準跑道和體操房，體育變成主課，王村小學硬件如虎添翼，打聽借讀的多了起來。王朝旭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每次縣裏開會，不主動發言。這片土地上，禍從口出是千年的教訓。東西文化都一致認同，管好你的舌頭。
王校長壓低聲音，陳老師，有事找你商量。停一分鍾。是這樣的，縣教育局的老同學宣傳科科長給我透露，明天有教育局的暗訪。我怕你看不慣那套官腔，幹脆明天你不用來了，辛苦你差不多三個月了，早一天回上海，好好休息。我不響，等三字經。他接著道，本來明天下午有個小小歡送會，看來要泡湯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
我微笑，是給校長你添了不少麻煩，隻有感謝的。王校長說，你太客氣了，今天就早點回去休息。臨近元旦火車票緊張，給你訂好淩晨1:40分的軟臥，你睡一覺，中午前到上海，比高鐵舒服，傳給你電子票。王校長有我一張上海居民身份證複印件，冬梅替我好不容易保存下來。
我的眼掃到窗下地上的七八隻塑料桶裝食用油，王校長沒吱聲，我也不響。
這校長也是老油條了，但是怎麽感覺和國內官場一樣，缺乏監管下得全靠個人修為信仰來決定自己是走正道還是歪道。
覺曉是真愛貓：）就連太陽光都像貓一樣鮮活。
還有，字裏字外都能感到東西方文化的共同熏陶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看見好幾處和聖經相關的地方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