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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煙

(2022-12-18 18:05:17) 下一個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五期【煙】

 

引子

 

羅布泊,孔雀河,風沙漫天。

 

一位英國探險家為了探尋古老的珍寶跟著向導進入庫姆河流域的荒丘,他們運氣不錯,在幾乎幹枯的河床西南發現了一座太陽墓殘骸,外圍是用木石排列開的若幹條射線,墓穴的入口位於核心的圓形小丘中。幾天前的黑風暴襲擊了這裏,遍地都是骸骨、被支解的動物軀體和厚毛織物碎片。

 

洞穴中有一個船型石棺,石棺裏的古屍衣飾華貴,或許曾是位公主。讓人驚奇的是她的麵容和指甲依然完好,皮膚呈紅褐色,臂彎裏有一隻通體鮮紅的水煙壺,好像是她生前的心愛之物。夜裏,向導按捺不住貪戀,偷偷將公主臂彎下的水煙壺取下藏進了自己的背囊。就在水煙壺離開公主的一瞬間,公主原本鮮活如生的麵龐裂成了幾塊。皮膚和指甲像朽布一樣破碎,頭顱和軀體被大風一吹都碎成了粉末,頃刻間就化作了煙沙,消散在沙漠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向導不敢停留,帶著水煙壺用最快的速度逃離了荒丘。風暴嗚咽著,怒吼著,越刮越猛。風暴卷起沙塵不見天日,無數黑色的鞭子狠狠抽打著地麵,像是動了天怒。探險家來不及逃命就被活埋入進了太陽墓。向導回到市集。將水煙壺賣給了一位古董商人,得到了一小袋金幣。第二天人們發現他死在門窗緊閉的客房裏,脖子上有一條烏黑如鞭的勒痕,枕頭下的金幣分文不少。古董商人派人將水煙壺裝進一個木頭箱子寄出海外。可是幾天後他的商隊遭遇了盜匪,匪徒殺死了所有人,瓜分了財物。從此太陽墓裏的鮮紅如血的水煙壺下落不明。

 

1 ,

11歲的你,碧綠的眼睛似曾相識。

玫瑰花藤一樣的頭發,瓷器般的小臉。我凝望著你,屏住呼吸。

你的母親從小就認識這裏的老板,他們是遠房的表兄妹。幸虧她因為家族恩怨沒能嫁給那個家夥,否則我的公主還不知何時才能重返人間。

他們壓低聲音說一些你聽不懂的話,不時發出軟麻麻的笑聲。你並不關心,瞪圓了眼睛看著櫥櫃裏的那隻古老鮮紅的水煙壺,像是一個少女初次遇到情郎般的饒有興致。

那個叫阿澤的阿拉伯男孩,是古董店的學徒,他的脖子細長,濃密的黑色卷發擋住了半隻眼睛,他有些害羞地站在你的身邊,他喜歡你,而你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愛慕。

我能摸一摸那個水煙壺嗎? 你的聲音像是清晨的陽光清脆,哪怕早上你剛剛哭過。因為父親必須出遠門,一走就是大半年,這讓你很傷心。母親哄著你說去商店買糖果。可是經過街角的古董店,母親拉著你走了進來。你來過這家店好多次,你不喜歡古董店的陳腐和陰鬱,那些老舊的雕花和物件,那些沒人敢坐的扶手椅子和木頭廂床,空氣裏有些隱隱約約的吱吱咯咯,好像每一粒灰塵都藏匿著肮髒的秘密。

午後的陽光不偏不倚,在水煙壺的光滑的弧線上波起梵音:我的公主,我已經等了你五百年....來啊,讓我看看你,讓我摸摸你......

你好像聽見了我的話,眼睛一眨也不眨。你指著櫥櫃中的水煙壺,命令阿澤說,把它拿下來給我看看。

這個.....那個.....你一定要很小心很小心才行。阿澤盡管有些勉強,還是搬來凳子爬上高台,雙手捧著水煙壺,輕輕放在了你的麵前。

你伸出手,好奇地觸碰,好像那是一隻新出生的幼鳥。

這個水煙壺好像很古老,它的主人會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好奇地發問,露出細白的牙齒。

我的公主,我多想告訴你百年風沙中一個祭品的傳說,關於孔雀河,太陽墓,關於船型棺木中的公主,盜墓者,黑風暴.....

應該是個國王吧,不,可能是位高貴的女王,一位非常美麗又高貴的女王。阿澤半弓著背,用雪白的抹布不斷拂抹桌麵,聲音裏透出敬畏。

你會不會燒水煙?阿澤哥哥,求求你啦,我想看看煙燒起來是什麽樣子。

我不敢。我怕把它弄壞了。阿澤往樓梯口飛快地掃了一眼,好像門會忽然打開。

沒意思,真膽小,水煙壺不就是用來燒的嘛.....那.....你把煙嘴給我,我比劃比劃,總可以吧?

阿澤沒法抵抗你的肯求,將細長的煙管遞到你的手中。你攥住煙管,把透明的煙嘴放在唇邊,呼吸又吐氣,一開始是淺淺的,你覺得不過癮又加了幾分氣力。空空的瓶體中發出顫栗的哼鳴,我的公主,那是我在回應你的呼喚。

這時,樓梯後傳來輕快的笑聲,門開了,你的母親臉色紅潤,幾縷長發垂落在胸前。你循著笑聲跑去,一頭撲進母親的懷中。

媽咪,這個水煙壺多好看,你讓阿澤哥哥點燃水煙給我看看,好嗎?

這個,可以嗎?母親掉頭看古董店老板,微笑著。

哈哈哈,好吧,當然啦。特麗莎小姐隻要喜歡,有什麽不可以呢?阿澤,你快去廚房拿些上好的煙草,點上水煙壺給夫人和小姐看看。老板的頭頂有幾根豎起的頭發晃來晃去,像隻討好的拉布拉多犬。

阿澤用小木頭勺子把煙草一點點地放入托盤,又用鑷子夾住方形的木炭放在托盤上方帶孔的蓋子上。老板擦亮了打火機,將木炭點燃。光線的魔法師將如血的琉璃映入你的眼睛,你目不轉睛地等木炭通紅,呼吸著煙草徐徐冒出的香味。

母親拿起煙嘴用力吮吸了一口,半眯起眼睛。乳白的煙流動起來順著光滑的玻璃內壁落入瓶底,又順著管子被母親吸入嘴裏。

媽咪,媽咪!快吹一口氣。你抓住母親的胳膊,焦急地搖晃。

一股細細地煙從母親唇齒間滑出,那煙嫋嫋地散開想一朵綻放的大麗菊,你用小手撈住捧在手中。母親吹出更多的煙,一團煙像雪球一樣飛過來。你拿手接著,哈哈大笑,我還要,我還要.....

老板有了新的點子,讓阿澤取來冰塊,在水瓶中裝了半壺水,又調配些蘋果口味的煙草。這一次,母親將煙嘴遞給你,囑咐你一定要慢慢地吸。你啜著小嘴,讓一絲絲清涼的蘋果香鑽入嘴巴和身體。你學著母親的樣子眯縫起眼睛,你看見白色的蘋果花在春天的樹下跳舞。你迫不及待地想笑想說話,卻被來不及吞下的冰煙嗆得大咳起來。

哎,我的公主,五百年了,這熟悉的表情,這熟悉的氣息。我迫不及待地要傾吐我對你的思戀,我圍著你遊動,用煙的觸覺擁抱你親吻你。那流動的沁香和苦澀,是愛慕的滋味。我被喚醒的靈魂在煙霧中奔湧複活,像綠色的蝴蝶停在你的眼睫毛上。

這個水煙壺好像跟特麗莎小姐很有緣呀,古董店老板嘖嘖稱奇,將長滿胡渣的臉湊近些,特麗莎小姐,你這麽喜歡這隻水煙壺,就讓你的爸爸買給你吧。

他哪裏舍得買這麽貴重的東西啊,母親咯咯笑起來。

那麽,夫人,就請允許我把它當成生日禮物送給特麗莎小姐,好不好?

 

2 ,

父親不在家的那半年,你天天跟著母親去古董店。老板會讓阿澤交給你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更多的時候阿澤一個人做完了所有的事情,而你則一心一意地燒著藍冰水煙。

阿澤成了你最好的玩伴,他偷偷凝視你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工匠。每次看見公主來到工坊是多麽的開心,曾經他為了博得公主的青睞,廢寢忘食,沒日沒夜。他用來自美索不達米亞的古老技藝,用石英粉末高溫熔融製作出色彩鮮豔,花紋迥異的琉璃耳環,有時又用腓尼基的製作工藝製作了蜻蜓眼玻璃珠,或是藍釉護身符。小工匠的琉璃越做飄忽越來越有靈氣,有的時候像水,有的時候像雲,有的時候像是是晨曦下的氣泡,還有的時候像是霞光中的歎息......每天日出前小工匠就把一個琉璃送到公主的花園門口下,但公主收下了所有的禮物卻從來沒有說她喜歡其中的任何一件......

阿澤的17歲生日那天,他邀請你去卡基羅懸崖上看海鳥,為了這一天,他計劃了很久。為了讓這一天有特別的意義,我也想出了一個好點子,小公主,就當是我給你的見麵禮。

風平浪靜的海灣,蒼翠的山崖,很多年後,你一定還記得,原本祥和的海平線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移動的白點,成千上萬的歐鳥,翩飛,旋轉又俯衝,忽大忽小 忽遠忽近,流雲般變幻著編隊,時而像巨網,時而像白鯨,那是我獻給公主的空中芭蕾。

你拍著手,歡呼著,沒想到黑巫師忽然出現化作黑煙引領著鳥群向你們俯衝而來,眼看著鳥群就要撞到你們,我不得不迎上黑煙,逼迫他拉高升起,調轉了方向。巨大的聲響,鳥群的齊鳴,灑向大地和天空,在嘩啦啦的海潮般的轟隆聲中,鷗鳥又被帶領著回到海麵上,盤旋幾圈後便消失在天際。

你依舊興奮不已,用力揮手,又跳又叫: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而阿澤卻似乎看出了端倪,他好說歹說一定要拉著你離開懸崖,他覺得這神秘的舞蹈背後有什麽可怕的東西。也許阿澤那天曾想著向你表白,但是我的表演破壞了他的計劃,我多少有些可憐他,不僅僅是因為阿澤每天擦拭水煙壺,為我點燃木炭。更因為他除了真誠一無所有,他要如何贏得你的心?

半年後,你的父親回來了,他聽到了一些關於你母親的不好的傳聞。他們爭吵起來,父親把母親鎖在房間裏,也不再允許你去古董店找阿澤。

幾天後,你的母親離家出走。她的屍體是幾天後在海灘上找到的,警方調查經過,斷定為自殺,因為人們發現她的遺物被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僻靜的山崖上,死前沒有任何掙紮和搏鬥過的痕跡。

母親的死讓你大病了一場,你不再歡笑,不再歌唱,像是變了一個人。葬禮上,你穿著黑色的連衣裙,小臉蒼白,你看上去那麽瘦弱令人痛愛。父親至始至終緊緊牽著你的手,許諾從今之後,他會把失去母親的愛加倍給你。

你生日的那天,在你家的花園門口,仆人們收到一隻包得嚴嚴實實的禮品盒子,上麵寫著:特麗莎小姐親啟。你打開包裹一看,竟然是古董店老板許諾送給你的水煙壺。

第二天,你偷偷去找阿澤。可是古董店已經被一場大火燒成了廢墟,你呆呆地看著黃色的封條後的黑色斷壁,阿澤的身影在街角一晃而過。你大聲呼叫他的名字,阿澤停下腳步,他那樣陌生地看著你,目光悲傷,像一個木頭人。等你想跑過去,阿澤卻已經轉身走掉了。

後來,你才知道,母親死後的第二天,古董店發生了入室搶劫,老板丟了性命。盜匪為了銷贓滅跡放了了一把大火,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很多的古董珍寶都毀於一旦。一連好幾天的新聞都在講述這樁離奇的火災,但你的父親卻瞞著你隻字未提。

很多年以後,阿澤告訴你,水煙壺是他從那場火災中搶出來的唯一物品。

你的父親運氣不錯,生意越做越大,賺了很多錢。他要帶著你搬去美國,離開這片傷心之地。他說在美國你會被送去最好的女子學校,你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小公主。你央求父親在托運行李的時候帶上水煙壺,父親看也沒看就答應了。

每個人都在羨慕你,你的父親把你保護得嚴嚴實實。當你每天都忙著適應新的國度新的生活,我在黑暗的儲物間耐心等待與你重逢的那一天。偶爾聽見你的腳步輕快,像一隻雲雀般跑過閣樓,我會想起在太陽墓中,我依偎在公主的懷裏的寂靜。我等待你一天天長大,長成一位真正的公主。

轉眼,你的18歲生日就要到了,父親讓仆人來儲物間尋找一些舊時的相冊。盒子被打開的一瞬間,我瘋狂地呐喊,我知道如果再不吸引你的注意,我隻能又一次回到黑暗。

午後的陽光穿過我,又折返到花園的噴泉上,魅惑的紅斑刺痛了你的眼睛,你抬起了頭四下環顧。你走上台階一直來到閣樓,終於,你看到了我,對我俯下身。

眼前的你已經是為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胸脯柔和地隆起,手臂上細小金色的絨毛,你的眼睛更加深邃碧綠,笑容更加甜蜜。而我差點兒要哭出來,我的公主,你真美。

那天下午,你找來了冰塊和橘子,慵懶地斜靠在花園的躺椅上,點燃木炭,煙草的香味順著管子滑入冰水中,果汁發出咕嘟咕嘟的氣泡,記憶在煙霧中遊蕩,你想起了故鄉的一切,關於古董店,關於母親和你曾經自由快樂的童年。

騎馬、射箭、繪畫、彈琴,你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卻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倍感孤獨。父親擔心你發生意外,生怕你有任何差池,但你卻在父親的保護下感到窒息。再次發現我的那天,你獲得靈魂的自由,從那天起你向往的愜意隻有在吸食水煙的時候才能抵達。

一開始你喜歡在睡覺前點燃水煙,漸漸的,你越來越離不開我,吸食的時間越來越長,你越來越沉迷其中。你不想去學校,那套繁瑣的禮儀和規範讓你厭煩。你跟父親說自己病了,終日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隻要點燃水煙,房間裏就會飄滿煙草的芬芳,在迷離的氣息中昏昏睡去。

 

3 ,

阿澤一直跟你保持聯係,收到你的郵包依舊讓他非常驚訝,當他看見裏麵包裹著的水煙壺,更加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你在信裏告訴他,你的父親不喜歡你吸食水煙,有幾次差點兒要用錘子砸掉了水煙壺。所以你隻好把它寄給阿澤托他好好保管。

阿澤的回信很快就回到了你的手中,他在短短的幾行字裏,反複保證一定會替你保管好水煙壺。他說他在過去古董店的舊址開了一家水煙吧,現在他是一個加炭人了,如果回來,一定要來看我。-----你最好的朋友,阿澤如此落款。

你還來不及給阿澤回信,悲劇就來臨了。

這年,你最崇拜的人,你生命中的保護傘,你前半生唯一的信賴的男人,也是你的父親安德烈患上了急性腦膜炎,因搶救無效倉促離世。

一連數日,你執意守著父親的遺體直到下葬。如果說母親的離開讓你大病不起,那父親的離開就徹底地摧毀了你。父親離世也是一個極大的挑戰,並不僅僅是因為悲傷,還因為父親事業需要繼承。19歲的你從悲痛中強撐精神,你賣掉了那些投資的房產,不得不多次前往銀行辦理相關業務。

就這樣你遇到了你的丈夫,那個叫做馬修的帥氣的銀行櫃員,馬修的全副家當都在他的笑容和衣服上,他的父親和母親都受夠了貧窮,對他寄予厚望。

馬修正發愁找不到有錢女人,遇到了你,經過他的認真調查,他發現你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富家女、馬修欣喜若狂。他先化身為善解人意的銀行櫃員,對你噓寒問暖,不出所料,你沉溺在悲傷中,冷漠地如同一座冰川。

但他並不在乎,不斷加大火力,假裝不經意地與你偶遇,並用自己捏造的悲慘經曆換取你的同情,用溫暖的言語攻陷你,逐漸地打開了你的心扉。

孤獨如你就這樣愛上了馬修,還當眾宣布非他不嫁。親友勸你帶著馬修回故鄉看看,但沉浸在愛情中的你,完全聽不進去任何規勸。

結婚那天,你穿著一身白紗,手裏捧著父親和母親的照片。你用笑容告訴他們,放心吧,我找到了那個像你們一樣愛我的人。

新婚之夜,馬修為你在臥室裏擺放了一隻嶄新的雙管水煙壺,他在水煙壺中倒入牛奶,燃燒的煙草經過乳液帶上奶香。你們躺在婚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吸食著。處在幸福巔峰的你完全不知,此時的你,已經是一個養肥了待宰的羔羊。你把公司的一切都交給了馬修,自己樂得清閑。你的樂趣是每天都在新的煙草和配方,等待著馬修與你一起享用水煙的樂趣。

婚後不到三年,馬修暴露了他的本性,他不再寵愛你,也不再噓寒問暖。他染上了吃喝嫖賭的毛病,不再工作,動不動就拿錢去喝酒、賭博。他為自己購買名車名表,在深夜的紐約到處花天酒地。

從小到大,你都是個倍受寵愛的小公主,你不懂得要如何馴服一個變壞的男人。你鎖起門,不讓馬修進屋,於是憤怒的馬修叫來了兩名應召女郎陪自己過夜。

遭受到如此大辱,你幡然醒悟,主動提出離婚,但這正合了馬修的心意。離婚可以,但馬修索要一筆巨額離婚補償費。離婚的官司沒完沒了,你忍受不了馬修的糾纏,父親的資產每況日下,很多債主都找上了門......幸虧一場及時的車禍結束了馬修的生命。

這段婚姻,讓你對愛情徹底失望。你為了還債處理掉一切美國的財產,然後你收拾行囊,坐上了返回故裏海輪。

 

4,

推開彩繪的玻璃門,幽暗的燈光下,包間是暖紅色的,靠牆是一長排的沙發,沙發上的靠墊秀著金色的椰子樹和大象的圖案。男男女女懶洋洋地半躺半靠,低矮的圓桌上擺放著一隻隻華麗的水煙,夢幻般的煙霧飄飄欲仙。

再見到阿澤,他已經是一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目光中有種讓人安心的沉穩。他手提金屬籃子在客人之間穿梭,籃子裏裝的是滾燙的木炭。水煙的木炭在一段時間後會慢慢變冷,加熱的功能會逐漸減弱,因此需要加炭人不斷往煙碗裏加入新的木炭。好的加炭人不僅能準確取出冷木炭,也能靈巧地加入新木炭,有時阿澤還要幫那些冷卻的水煙反複拈火,讓水煙再次熱烈地燃燒起來。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阿澤把我照顧的很好,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擦拭,因為他堅信你一定會回來。等到那一天,他把水煙壺恭恭敬敬地遞給你,為你點了一壺特別的煙。

這些年,我能夠看出阿澤和小工匠的不同。阿澤不會為了公主跳入爐火,但他會盡心盡責地陪伴和付出。同樣是愛,同樣地位低下,小工匠愛得狂熱,阿澤愛得克製。我竟然有些羨慕阿澤,他的愛更有尊嚴。

但你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女孩,你自哀自憐,看不見別人。你喜歡用紅酒或烈酒過慮香料,你跟人們說你的丈夫死了,是被一個突發心髒病的醫生開車撞死的。你並不認為自己在說假話,馬修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有更好的死法,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而你又是個那麽魅惑的美人兒,這樣的反差為你帶來了很多愛慕者,男人們接近你,像在冒險,像是獵奇。

半真半假,你遇到了很多身體有欲望卻沒有讓你產生柔情的男人。你的心在來來去去中變得玩世不恭,紅酒揮發的單寧,不過是水煙壺上的雲煙....我的小公主,煙霧讓人沉迷,烈酒讓人狂亂。你放縱自己一天天迷失,你愛過的人越多,就越發對人感到失望。他們利用你,娛樂你,逢場作戲,哪怕睡在同一張床上,你的內心也如黃沙般荒涼。

後來敢於接近你的男人越來越少,他們說你是個不祥的女人,每個靠近你的人都會遭遇厄運。你變得瘋癲而頹廢,日漸蒼老。

我的公主,為了你,我可以殺人:你的母親說好跟古董店老板一起殉情,結果隻有她自己死了。看見你陷入悲傷,我放火燒掉了那家古董店;你的父親不願讓你自由快樂,我便殺死了你的父親;因為馬修欺騙了你,我毫不猶豫地安排了那場車禍;還有那些傷害你的男人們,我總是為你收拾殘局。

可是看看現在的你吧,遊戲人間像是一朵爛了根的玫瑰,黯淡枯朽,越來越沒有生機。我可以占有你的靈魂,但是靈魂畢竟是虛無。如果這樣下去,你會和公主一樣在睡眠中死去,而我不想再在你死去的懷中等待百年。

最讓我悲傷的是我對你的愛,也如將熄的炭火漸漸冷卻。我的靈魂和愛意在塵世間漸漸冷卻。唯願阿澤,提著炭火,用憐憫和溫柔陪伴你。世間的愛不能靠虛幻的期盼,而是要靠實實在在的火焰才可以維係。

 

5,

阿澤背著水煙壺來到卡基羅懸崖。

夕陽灑落在海灘上,一大群海鳥聚在懸崖邊的空上,有的脖頸長著綴著麻點兒,也有花翅的,還有的尾巴上黑白相間,幾隻潔白豐盈的白鴿混在其間特別的顯眼。它們並不怕人,看見有人經過,甚至會啪噠啪噠拍著紅色的腳抓迎上前。

一個矮個子男人踏入鳥群,左手裏拿著一本厚厚的書,隻見他抬起右掌,五指張開,緩緩抬起手臂,像托起了某種看不見的神聖之物。

阿澤看到這奇怪的一幕,停下了腳步。

男人對著腳下的海鳥念念有詞,手掌下按,又豎起,如同在對鷗鳥發出指令。男人邁步走到懸崖的另外一側。有幾隻鷗鳥張開翅膀追著男人的身影飛了過去。更多的鴿子收到了召喚,它們啪噠啪噠快跑幾步,翅膀拍動著。頃刻間,所有的鷗鳥都飛了起來,猶如騰雲,跟在男人後麵滑出一個優美的華爾茲舞步。

那人忽然回過頭對阿澤招招手。

你好,我是不是見過你?阿澤覺得這個男人很熟悉,但他想不出在哪裏見過他。

算是吧,反正我認識你很久了。在你毀掉水煙壺之前,能不能先聽我講一個故事?

你怎麽知道我的包裏有什麽?阿澤警覺地退後兩步,將手裏的包藏在背後。

男人淡漠地笑了笑,沒有回答阿澤問話,就自顧自地講起了故事:

 從前,在一個古老的國度,有一位公主很喜歡琉璃,國王不惜重金從各地請來工匠為公主製作玻璃器皿和珠寶首飾。有一次公主來到工坊,一位小工匠趁機表白,公主又驚訝又好笑,因為從沒有地位如此低等下的人向她誠懇地表白。

公主告訴小工匠如果他能連續不重樣地為她做1000個琉璃品,如果公主接受了他的禮物,並且再次來到工坊,公主就會嫁給小工匠。

小工匠很高興,從此沒日沒夜地在爐火邊冶煉,有幾次小工匠累得差點兒摔進火熱的熔爐裏,但他就算奄奄一息也要繼續自己的承偌。公主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依舊從來不說喜歡,也始終沒有再進工坊一步。轉眼到了第999天,侍女站在花園的陽台下,和往常一樣等待著小工匠送來最後一件作品,可是從黎明等到午後,又等待深夜,轉眼已經是第1001天了,小工匠始終沒有出現。

隻剩最後一個琉璃,小工匠為什麽沒來?公主很是好奇,派侍衛去工坊看看小工匠。工坊裏冷冷清清的,爐火已經關了,房間裏收拾得很幹淨,隻是到處都沒有小工匠的身影。侍衛在臥室的桌子上發現一隻鮮紅的水煙壺,飽滿渾圓的瓶底,欣長優雅的瓶頸,細膩光滑的托盤,無不顯出最精湛最深厚的技藝。

公主從未見過這樣奇特的水煙壺,看似普通的玻璃,當光透過它的時候,就活了過來變幻著顏色,將香料點燃後通過瓶體煙霧上下流動恍若有靈魂在裏麵舞蹈。公主終日把玩著水煙壺再也無法對其他的人和事物感興趣,她並不知道那小工匠將靈魂賣給了黑巫師,跳入了熔爐。每當公主點燃水煙壺,她都能感受到小工匠的愛意。每當公主吸食,點燃的煙霧就會一點一點地偷走公主的心。就這樣公主足不出戶,日漸憔悴,終於有一天她一覺睡去沒有再醒來。到死都將水煙緊緊摟在懷中,根本無法拿開。百年光陰,滄海桑田,當孔雀河消失在風沙漫漫的樓蘭古國,公主的墓穴被盜,大風一吹就將公主的屍骨吹入了黃沙,墓穴裏而那隻水煙壺卻依舊在尋找公主在世間的替身。

。。。。。。

。。。。。。

隻差最後一件琉璃了,公主為什麽不答應?隻剩最後一天,小工匠為什麽不堅持?阿澤問。

在這999天裏,小工匠終於明白了無論他的琉璃做的多麽好,公主都不會嫁給他。公主喜歡的是被愛的感覺而已。小工匠跟黑巫師做了交易。但從此也不得不成為黑巫師的奴隸。而要解除這個魔咒的方法,就是讓他愛著女人也變成一縷煙,和他一同囚困在水煙壺裏,要麽同生要麽同死,這是靈魂摯愛,唯有如此。

可是這樣一來,還是愛情嗎?這是綁架,這是謀殺,這是罪惡。阿澤說。

是啊,還是你聰明。我花了500年在才想明白這一點,我不想再被愛綁架了,不想再當黑巫師的傀儡,我的故事講完了,你可以毀掉水煙壺,因為一切就要結束了。

可是你費了這麽多心血,這麽多心力,你如何就肯放手?半空中一團怪異的黑煙帶著一大群黑鳥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黑鳥橫衝直撞,黑麵粉一樣衝下來,將鷗鳥衝得四處亂撞。

阿澤感到有什麽纏住了自己的脖子,越纏越緊猶如一條凶惡的黑蛇。阿澤用手拉扯著脖子上的黑影,可是越是用力,越是窒息,脖子上的黑蛇越絞越緊。黑巫師怪笑道,所有要毀滅水煙壺的人都要死,你也一樣。

你快毀掉水煙壺,沒有了水煙壺,黑巫師不會得逞了,男人幻化成一道利劍,向著那條黑蛇直砍過去。兩股力量纏鬥在一起,從地上到天上,從天上又到雲層後麵,兩團影子發出雷霆般的嘶吼,鷗鳥和黑鳥騰空展翅,加入了戰鬥,天空被黑雲遮擋,狂風呼嘯仿佛末日來臨。

阿澤抱著水煙壺跑向懸崖,用力將水煙壺扔向大海,水煙壺撞到岩石上,嘩啦一聲碎了,無數的水花般的碎片四散,磕磕碰碰地落入海中。

風停了,天空死一般寂靜,阿澤久久地望向海麵,直到太陽重新躍出雲層,天空重新恢複了蔚藍。

阿澤和特麗莎結婚的大喜日子,他們沒有大宴賓客,而是手牽著手來到17歲那年的第一次約會的海邊。卡基羅懸崖上的鷗鳥在透明的天空中滑翔,夕陽如畫映照著寧靜的海麵。他們相互依偎著,眺望白雲和大海,阿澤將水煙壺的故事又講了一遍。特麗莎將頭靠在阿澤的肩上,碧綠的眼睛裏閃動著淚光。

風中傳來耳語,好像在說----去愛吧,去恨吧......這就是我在人間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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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亦緣' 的評論 : 謝謝亦緣來讀故事,謝謝你的點評,我也喜歡這個結尾:)

亦緣 回複 悄悄話 有趣的故事。
喜歡這個結尾。中間以為他倆越走越遠,很惋惜。還好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了一起。
插圖配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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