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月光邊境(8):夢魘

(2017-05-08 10:33:05) 下一個

8

霧氣升騰起來,灌木邊的草叢中野花兒一叢又一叢,被雨水衝刷得嬌豔欲滴。灌木後是一個大斜坡,可以隱約看見翻滾沸騰的溪水,水花擊打在石頭上散落成白色的珍珠般的顆粒。

 

漠笛說,這雨下起來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我們回去吧。下次再去野百合山穀。

 

我點點頭,跟著漠笛踩過茂密而潮濕的草叢往回走。有棵老樹被剛才的暴雨攔腰劈開,大樹枝橫在山路上擋住了道路,漠笛拉住我的手,繞過落下的樹枝,我們顧不得林間的泥濘,沿著溪流間的灌木走,漠笛說這是西山爺爺告訴他的,即便在山林中失去了方向,隻要沿著溪流的方向總是可以順利下山。

 

我們在迷宮般的山林和坡地間跋涉,在無邊無際的雨霧中穿行。我的視線一片迷茫混沌,早已不記得我們涉過了幾條山溪,繞過了多少險峻的穀地。我緊緊的攥著漠笛的手,隻覺得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景色,自己已如陀螺般轉得東西不辯,我隻盼著能趕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回家。

 

翻越過一個啞口,眼前稍微開闊了些。我剛剛鬆了一口氣,冷不丁的看見幾步遠的樹叢中兩個白布纏繞詭異莫名的東西,比起尋常人要高兩倍,有如鬼怪般聳立在麵前,我嚇得“啊——”的一聲尖叫。牢牢抱住漠笛的手臂,顫聲問,那裏有鬼。

 

漠笛忙擋在我的身前,將我緊緊地裹在他的臂膀下。安慰說,不礙事的,是些衣纏樹。一邊說一邊拍拍我的後背。

 

 

我的心噗咚亂跳著,麵頰和雙手一片冰涼,好像要被凍住了一般。我記得阿媽和阿爸曾說過山民家裏有病人,就把衣服纏繞在樹上,祈福康複。平時我都是走熟悉的山路,很少遇到,此時山中霧氣大,猛然看不真切才以為是鬼怪。我一路擔驚受怕,加上又淋了大雨,好像腳步都邁不開了。

 

我將頭緊緊貼住漠笛溫暖的胸口,耳邊傳來他平穩了堅定的心跳聲,慢慢的自己的心跳也變得韻律而穩健,如同冬天裏喝了一碗熱湯,周身的不安和寒冷漸漸褪去。

 

雨水淅淅瀝瀝,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漠笛見我不再發抖害怕,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青楹,對不起,今天真倒黴,真不該說什麽去野百合山穀。”

 

不怪你啊,我自己也想去看看藍色的百合花,這次去不成,下次天氣好了,我們一起去。說好了,你不許自己偷偷地去。

 

行,到時候我叫上你。漠笛爽朗地笑了。青楹,你還要再堅持一下,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去,不然你阿媽要擔心了死。

 

嗯,我聽話地點點頭,一抬眼看見漠笛的正凝神看著我,他的眼睛亮亮的,目光中有種我從來沒見過的溫柔。很漠笛相處得時間長了,我發現他孤傲的性格下也有細膩體貼的一麵,為了這一刻的溫柔,我覺得一路上的擔驚受怕都不算什麽,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天漠笛一路把我送回到家裏,我們全身都濕透了,樣子也很狼狽。阿媽讓我去換上幹淨的衣服,漠笛留下來喝了三碗熱湯,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雨中的擁抱。一直到漠笛離開,我們都沒敢多看對方,好像看一眼就會泄露我們的秘密一樣。

 

從山穀回來後一連三天,我高燒不退,全身酸軟無力爬都爬不起來。阿媽給我煮了薑湯驅寒,又特別每天熏香安撫我入睡。

 

大病中,我每天都在做同樣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黑暗中一片幽幽的青色光芒,漸漸的連成一條直線,接著又幻化成一個五邊形,一個五邊形又衍生出無數個五邊形,你擠著我,我挨著你,好像蜂巢一樣一個靠著一個的,越聚越多,由平麵變成了立體,如同花蕾綻放一樣長出了一個蒲公英的形狀,而最奇妙的是蒲公英的每一個觸角都在熠熠生輝,讓人無法直視。

 

這是我第一次夢見蒲公英光球,甚至早在我真正知道它的用途之前就夢見了我的宿命。後來我下山成為了香女,才親眼看到了臧城正在建造的蒲公英光球,它和我在夢境中見到的一模一樣,而且更龐大更壯麗,站在蒲公英光球下,會感到一種驚心動魄的顫栗。

 

除了蒲公英光球,我也夢見一片淒迷的霧海,寒冷荒涼無邊無際,我不斷跋涉,不斷尋找,在夢的結尾我總是能看見一個孤零零的燈塔一樣的房子,遠遠的我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一個孤獨的落寞的身影,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他的臉,但是莫名的我覺得那就是漠笛,我想追過去,可是怎麽也無法靠近,我跑地飛快,可是他走得更快,他始終背對著我,沒有回頭....

 

每次從夢境中醒來我都感到悲傷如同大雪一樣將我團團圍困,我不知道這些古怪的夢從何而來,又意味著什麽,我討厭它們的不請自來。我寧願時時想起山穀雨林中的擁抱和輕吻,我回味著我們之間的每一個微笑和觸碰,我將細節一遍又一遍的在腦海中回放著,有時甚至添油加醋。記憶如同水中的花朵,我們永遠都會選擇性的摘取最能打動自己的那些。我記得漠笛含笑的眼睛,我那麽盼望著再次見到他。幾天在病中我沒去後山他一定很失望吧?可是他怎麽也不來我家裏看看呢?如此想來,我心中又不由得感到氣惱。

 

 

第四天早上,我感覺好些,一大早阿媽被山下的村民叫去接生孩子,我偷偷地溜出了家門。

平時去後山用不了多少時候,這天爬起山來比平時多花了好幾倍的氣力。我邊走邊歇,一路上想象著漠笛見到我的驚訝表情,將疲累置之腦後。

 

當我終於攀爬到後山山頂,一輪白日高懸空中,山頂一片寧靜。山口的風很大,將我的衣裙吹起好像蝴蝶翅膀般飛舞著。遠遠的我看見大大小小的石頭陣密密麻麻嚴陣以待,好像整裝待發的軍馬在寂靜中等待著統帥的號令。可是我極目眺望了好半天,山頂上的每個角落都看到了,也沒有看見漠笛的身影。

 

大風呼呼地吹著,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慌亂,隱約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平時這個時間漠笛都在山上堆石,可是他去哪裏了呢?是去附近的河灘搬石頭,還是自己去了野百合山穀?我望著山路不斷眺望,一直過了中午漠笛也沒有來。有幾次我怕阿媽擔心,準備下山回家,可是走了才幾步我有回轉過來,心裏終究有些不舍,擔心我一走,漠笛就回來了。

 

等到午後,我再也忍不住,決定下山,不過我不是回家,二十直接跑去了漠笛的家找他,我最擔心的是他也生病了,這種想法讓我心急如焚,為什麽早一點沒有想到呢?如果我都生病了3天,漠笛完全有可能也生病了,那樣的話一定要拉著他去我家,讓阿媽給漠笛把病治好。

 

西山大爺家的院子在村子的最南頭,孤零零地和其他人家隔著一條河。暗褐色的大門緊鎖著,我喊了幾聲漠笛的名字,但是院子裏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這讓我焦慮不安,心中的疑惑更甚。我想象不出3天的時間到底會發生什麽,漠笛為什麽忽然哪裏都找不了呢?

 

我想起小曼就住在附近,或許可以問問他們有沒有見到漠笛。

 

小曼見到我感到很驚奇,說,青楹,你怎麽來了?昨天我們和虞山去你家找你,你媽說你病了。

 

嗯,是病了,今天好一點了。你們這些天見到漠笛了嗎?

 

漠笛被他家裏人接下山了,你不知道麽?

 

下山了?去哪裏?

 

臧城吧?他們也沒說啊。

 

真的嗎?你親眼看見的?你確定是漠笛的家人?我一臉疑惑地看著小曼,希望從她的臉上看到玩笑的跡象。可是小曼看起來很認真,沒有半點兒要說笑的意思。

 

我幹嘛要撒謊?就是這樣啊,好多人都親眼看見了,漠笛是被好幾個人接走的,說是他娘要接他下山去。

 

漠笛的媽媽終於來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我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有些轉不過。

 

昨天早上。小曼肯定地說。

 

我的心銳痛著,好像被什麽擊中了,我不相信漠笛就這樣走了,他為什麽不來看一下我呢,跟我說聲再見也好啊。我反反複複地問著同樣幾個問題,小曼皺起了眉頭,擔心地問,青楹,你是病糊塗了吧,怎麽我覺得你不太對勁兒?

 

我淒惶地跟小曼告別,慢慢地往家裏走,可是走了一半,我又折回到了漠笛家的院牆外。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定要親眼確定才能死心。我爬上漠笛家院子外麵的李子樹,隔著院牆往裏看,院子很小,前後隻有兩間房,房門上掛著鎖,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很明顯房子裏沒人。

 

我久久地坐在樹上發呆,不知不覺地眼淚掉了下來,漠笛的家人來接他,從此漠笛不會再孤苦一人,我應該為他高興才是啊,可是我為什麽會感到如此的悲傷?想到空蕩蕩的後山,就連太陽都顯得冷清清的。最讓我不能釋懷的是,我不明白漠笛為什麽沒有來跟我告別?他下山的時候有沒有回頭?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裏,阿媽果然擔心得不得了,狠狠地數落了我一通,可是我的頭暈沉沉的,她的話跟雨點擊打在屋簷上一樣,我什麽都沒有聽到。吃過飯,我再也支撐不住,衣服都沒脫就倒頭趴在床上昏昏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院子裏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坐起身來側耳傾聽,好像有人在輕輕地叫我的名字,我推開窗往外看,竟然是漠笛正站在院子正中,我又驚又喜,心想,誰說漠笛走了,這不是好好的來找我麽?漠笛的麵容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白淨而清秀,他向我張開雙臂,好像要擁我入懷的樣子。我從窗口探出身體跟他揮揮手,忽然想,漠笛是來跟我道別的嗎?這麽一來,我又緊張起來,我不希望漠笛離開,更害怕道別。一時間心裏有千言萬語竟然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漠笛等了我一會兒,慢慢地垂下了臂膀,顯得很失落的樣子。他轉身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看了我一眼,身影一晃,越過院牆飄然而出。我沒想到漠笛說走就走,慌忙跑下樓跟著追了出去。夜色中隻見漠笛的腳步極快,沿著黑乎乎的山路往後山疾走。我放開腳步往山上跑,不知為什麽和白天比,我的腳步輕快了很多,可是依舊無法追上漠笛,我們一前一後地,不一會兒就到了後山。

 

夜晚的後山比白天有著完全不同的景象,一輪又圓又亮的月亮懸掛在藍色絨布一樣的天幕上,整個兒的大地都沉浸在一種安詳而神秘的藍色霧氣中。月光輝映到石頭上,猶如熠熠生輝的藍色鏡子。漠笛無聲無息地走進了石頭陣,東一拐西一繞,就消失在石塔後麵。那些石頭塔,不知怎的都變成了高矮錯落藍色的野百合,月光如湖水般清涼,野百合搖曳著長長的花枝夢幻而美麗。空氣中飄浮著淺淺的花香,我想一隻迷路的兔子四下張望著,忽然看見漠笛手裏拿著一朵百合花向我走來。我的心頭湧起一陣甜蜜,我想迎上去,一陣風吹來帶著細小的沙塵,吹迷了我的眼。我急忙閉上眼睛,等著風停了,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漠笛卻不見了,我發現自己依舊站在石頭陣中,藍色的野百合也都消失了。連月亮也害怕的躲在雲後,不再露出哪怕一彎光亮,轉瞬間四周一片混沌,氣味也汙濁起來。

 

 

夜霧網一樣張開了大氈,一瞬間,清涼的湖水變得了渾濁,將一望無際的大小石堆吞沒。到處都是渾濁的霧氣,我想呼喚漠笛,可是我怎麽用力也發不出聲音。那些石頭在霧色中都變成了身穿病人衣服的怪物,向我撲來。石陣深處,浸人肌膚的陰冷,石陣上空傳出千奇百怪的聲音,好像有什麽在哼叫,象是在說話,象是在呻吟,又象是在哭訴,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充斥的了整個兒天地,到處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將我團團圍住。

 

 

心中惶急無助。遠遠地我又看見漠笛的背影,我向他跑去,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怎麽跑也跑不到,怎麽也跑不動,我想喊漠笛來救可是嘴巴張了張卻喊不出聲音來。我用力的掙紮,手腳卻被那些影子牢牢抓住,動彈不得。我全身都在冒冷汗,惶恐極了。一個聲音在心裏問,就這樣了嗎?難倒我就要死在這裏了嗎?我不甘心的掙紮著,但是我的身體越來越沉,無數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感到昏沉而疲憊,我用力的想揮動手臂,用力的掙紮著,用盡全力的呼喊漠笛的名字....

 

正在這時,一縷清亮透明的笛音破空而來,笛聲起初斷斷續續有若滴泉,綿密悠長的樂音源源不斷穿空而起,如同無數銀絲揮舞,渾濁的迷霧也被銀光照亮。笛音邀來了夜風,翩翩起舞,夜空中仿佛無數柔緞搖動。霧氣被風漸漸吹散,烏雲被吹開,天空恢複了清明。

 

笛聲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阿媽溫柔地呼喚聲,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家裏的床上,阿媽正坐在床邊,一邊幫我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一邊關切地問,小楹,小楹,醒醒,快醒醒....

 

 

我緊緊抓住阿媽的手,一邊環顧四周一邊焦急地問,阿媽,漠笛呢?你看見漠笛了沒有?

 

小楹,你不要再去找漠笛了,他下山去了。

 

可是我剛剛看見他來這裏找我啊....

 

小楹,漠笛沒有來這裏。你做噩夢了,看看你一頭的冷汗。

 

漠笛為什麽不來跟我道別啊?我委屈地說,將夢裏跟著漠笛去後山搭石頭陣的事情,還有那恐怖的影子們都說給阿媽聽。

 

阿媽一言不發地聽我說完,將我額前的頭發拂到耳朵後麵,歎了口氣,說,小楹,你和漠笛的資質不一樣,這個石頭陣你以後不要再碰了,我怕你掉進噩夢裏再也出不來。

 

怎麽會,我不是醒過來了嗎?你看我現在沒事了,我勉強地笑著。

 

那是因為我用骨笛把你喚醒了,若非如此,你可能就會在噩夢裏一直出不來。你阿爸說過堆石可以治好漠笛的夜遊,但是石頭陣裏有很多的玄妙,夢境中的石頭陣需要很強的定力。打個比方,就好像一個人在湖裏遊泳,忽然腿抽筋了,有經驗的人會想辦法鎮定下來,靠著手的力量依舊遊出來,但是如果慌亂掙紮,遊泳的人不但無法脫離危險,甚至就此嗆水,沉入湖底....掉進夢淵的人好像沉入了湖底,沒法遊出夢境。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阿媽,對噩夢中的種種細節依舊心有餘悸,聽阿媽如此一說,更感到一陣陣的後怕。

 

在阿媽和阿爸的精心嗬護下,我熬過了一次非常凶險的“中邪”。一個月後我的身體徹底恢複了,表麵看來十分的平靜,但是隻有我自己知道,因為漠笛的離開,我的世界全變了,我的心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一切因為失去了他而意義不再。看到那些石頭陣我就會想起我們在後山的美好時光,我對石頭陣產生了一種又愛又恨的感覺。每次去後山都覺得無比的惆悵,就連骨笛我也不願意再觸碰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