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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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大妹從外麵帶回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她端起稀飯喝了兩口停下來擦擦嘴,神秘而無奈地告訴家人:“造反派被魏德賢作弄了,這個頑固不化的資本家死有餘辜。”她說完這句話後,不知為何閉上了眼睛。她驚訝而痛恨地發現自己眼睛潮濕起來,於是轉身離開飯桌。
“她死了?”三個人望著大妹失魂落魄的背影,驚恐地發問。
原來魏德賢經不起非人的折磨隻好招供,說她的金條銀條埋在家中天井旁邊。於是乎白天棒興高采烈地帶著一幫隨從扛著鋤頭去掘金,他們挖了一天一夜,手上的血泡都打出來了,可是連一個亮點都沒見著。於是,他們把病秧秧的魏德賢拖到那裏,命令她自己把金銀刨出來。刨就刨吧,她順從地趴在地上拚了老命刨呀刨呀,刨得披頭散發,刨得手指甲像缺牙一樣凹凸不整,最後一個個指甲蓋都翻轉了,鮮血一滴滴滲進土裏。造反派紅衛兵一邊揩汗水,一邊怒氣衝衝地問:“難道你自己埋的東西都不知道在哪裏?”她慢慢坐起來,哭兮兮地說:“你們非要我交出金銀來,我實在是沒有啊。隻好到土裏找喲!”
“他媽的,你龜兒資本家居然敢作弄革命小將!”白天棒和他的隨從氣得怒不可遏。啪啪啪!咚咚咚!又是耳光又是拳打腳踢。可誰知不但沒有把她的囂張氣焰打下去,反而把她給打笑了。“哈哈!嘿嘿!”這種傻笑和獰笑,隻有在瘋子加魔鬼的臉上才看得見,隻有在陰間才聽得見。
“哼!你還得意!”啪啪啪……咚咚咚……又是一陣暴打。
越打越笑,笑聲更加猙獰恐怖,好像把眼珠子和五髒六腹都笑出來了,地上吐了一大灘烏七八糟的東西,她隨即癱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哇呀!我的媽呀!”街花轉身既跑。緊接著一個、兩個、三個……都轉身跑了。白天棒在麵帶怪笑,冒著熱氣的屍體上揣了幾腳,嘴裏罵道:”X你先人喲,浪費了老子們一天一夜的時間。“
他們剛想撤退,魏德賢的兒子,那個文革前在中學教書的“臭老九”回來了。他蹲在她的身邊俯身叫喚:“媽!媽耶……”他的手握著母親血肉模糊沾滿泥土的手,不停叫喚“媽!媽耶??”他的眼鏡掉在了她的臉上,奇跡出現了,母親的胸部開始微微起伏,嘴巴微微張開,烏白的嘴唇輕輕地抖動。
“快來看,快來看,活了!活了!”一群人轟地一下重新圍了過來。
母子倆好像獨處一個清淨的世界,旁若無人地依依作別。老太太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抖動著嘴唇斷斷續續地說:“兒呀,媽對不起你們,連累你們了……我要走了,你妹妹……”話沒有說完,她吃力地抬起手來往自己心坎指了指,頭一歪就去了。
頭發花白的兒子不顧一切撲在老母親身上失聲痛哭,就像迷路的小娃娃,傷心而無措。白天棒察覺到有路大妹、梁四妹等幾個女紅衛兵的眼圈紅了,這還了得,讓這個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弄得軍心渙散了。他瞪了她們幾眼,趕緊用鋤頭把敲了幾下臭老九的背殼殼,問道:“她剛才說你妹妹是啥子意思?你妹妹在哪裏?”他猜想魏德賢把金條銀條放在她女兒那裏了。
“起來,臭老九!找你妹妹去!”鋤頭把臭老九的背殼殼敲得梆梆響。
臭老九默默地重拾厚得像酒瓶底的眼鏡,然後用顫抖的手指為死不瞑目的母親抹了又抹眼皮,抹了五六遍,眼皮才勉強合攏去。他仔細地為母親扣好衣扣、用手指梳理淩亂的頭發,又去打來自來水,洗淨了她指甲縫裏的醬紅色泥土。白天棒在不遠處的洋槐樹下喝著涼水,搖著蒲扇等著臭老九把妹妹交出來。
“啪!”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紅衛兵走過去,揚起木板打在臭老九的臂膀上。嗬斥道:“聽到沒有?喊你快點,帶我們去找你妹妹!”他抬起木然的眼光一看,發現這小女孩是他以前的學生。
資本家的孝子賢孫摸了摸手臂,低頭望著母親扭曲的臉龐,沙啞著嗓子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
話音未落,就被身後的白天棒粗暴地打斷:“輪得上你這個黑五類用毛主席語錄教育紅衛兵?你是什麽人?各人要有自知之明。”這話就像一把利劍馬上就斬斷了階級敵人的喉嚨,他一聲不吭低著頭朝屋內走去。
“站住!我還沒有說完。我明確地告訴你,對人民才講文鬥,對敵人就是要武鬥!”啪啪!白天棒追上去兩個厚黑的巴掌落在臭老九的臉上。臭老九緊閉雙目深深地呼吸一個來回,這是他母親教他的,難受的時候就深呼吸。在深呼吸的當兒,他想起韓信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心裏默念宋代易學家邵雍的名言:“知行知止唯賢者,能屈能伸是丈夫。”
“你閉著眼睛帶我們到哪去?把你妹妹交出來!”造反派知道這屋裏除了那個躺在天井邊的死老太婆以外,沒有其他人了。臭老九的父親,那個官僚買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敲了沙罐(重慶方言:被搶毖了的意思)。
臭老九含胸駝背走到門口,緩緩地轉過稻草般的身體,對那些不肯善罷甘休的紅衛兵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你們真的一定要見我妹妹?”
他那副吞吞吐吐做賊心虛的模樣,更加讓人斷定金條銀條是藏在他妹妹那裏了。有人湊在白天棒耳邊說:“他妹妹在北京讀大學,是不是把金子銀子運到北京去了呢?”白天棒心裏一驚, 提高嗓門道:“就是藏在北京也要去找回來,反正現在大串聯,坐火車吃住都不成問題。怕啥子怕,怕個錘子呀。明天早上就出發。”他用鋤頭的後腦勺梆地一下敲響了臭老九裝了許多典故的頭顱,一不小心又把“臥薪嚐膽”敲了出來,臭老九再次深呼吸,緩緩轉過身來,慢條斯理地說:“我想再問一遍,你們是不是非得見我妹妹不可?可不可以不要打擾她。”
“少說廢話,你妹妹到底藏在哪裏?馬上交出來。”聲音氣貫長虹,把臭老九一吼就吼到了屋中央。
“好,好,請各位稍等片刻。”他麵帶愁容連連點頭,然後小心翼翼地踩著活動樓梯往放雜物的閣樓上爬。
難道上麵還藏得有人?不會吧,隻有屁股恁大個地方。下麵的人仰著頭,臉上布滿疑惑與期待。
“看見沒有,好戲在後頭。”白天棒把手中的鋤頭往地上一甩,對睜大眼睛往閣樓上看的街花擠眉弄眼。又說:“看來,這幾個月沒有白辛苦!”
不到一支煙的工夫,臭老九提著一隻很小的布滿灰塵的爛皮箱下來了。八九雙眼睛,都往他手中的箱子放電。提箱子的人還在活動樓梯上,手中的寶物就被白天棒踮起腳來一把搶了過去。
不對呀,啷個這麽輕呢?白天棒迫不及待打開,一群人都圍了過去。資本家的孝子賢孫站在一邊,再次深呼吸,閉目念叨:“上帝呀!請您保佑我妹妹的靈魂吧!”
爛皮箱裏麵有一個牛皮紙包的東西,把牛皮紙層層剝開,銀晃晃的東西在昏黃的光線下閃閃爍爍。“銀子?!”有人喜極而叫。
且慢,非銀子也,原來是銀子的替身,香煙盒裏的錫箔紙。好多張小的拚成了一大張,這種紙最大的功效是防潮。
白天棒蹲在地上小心而迅速地攤開錫箔紙,一小堆白花花的呈粉末狀的東西展現在他們麵前。
“這是啥子?”貪婪中帶了幾絲恐懼。
“我妹妹!”臭老九深情地凝視著那堆白花花的東西回答。
啪地一聲,白天棒手一鬆,白花花灑落了一地,
“哇!”驚恐萬狀的紅衛兵們驚叫起來,你推我攘往外跑。隻剩下白天棒和兩個亡命徒。
“你個龜兒啥子意思?”白天棒氣急敗壞地說:“故意拿鬼來嚇唬老子們嗦?”
“沒有錢買骨灰盒,更沒有錢買棺材安葬,隻有這樣保存。”臭老九跪在地上用細長的手指仔細地掇拾妹妹年輕的生命,一邊答非所問地說。
“你個龜兒話中有話喲,明顯是在發泄對文化大革命的不滿噻,是不是被抄了家懷恨在心嘛?白天棒說著說著就要抬起腳來揣他的屁股,但不知為什麽腳懸在空中,猶豫片刻之後又放了下來,也許是死者的靈魂讓他畏懼三分。人總是鬥不過鬼的。
“走!”他一揮手帶著隨從倉皇離去。
天哪,眼淚都出來了,這個年代!老幺寫得真好!
問候六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