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靈巧而敏捷的幺妹,像腳掌上長了肉墊的年輕的貓,悄然無聲地穿過宅門上了幾層樓,經過廚房從母親背後溜到曬台上的太陽花麵前。
日落西山,在黃昏的惆悵中,太陽花呈現不肯低頭又不得不低頭的倔強而衰敗的模樣。它們一邊依依不舍和太陽作別,一邊懶洋洋地聽著蹲在旁邊的幺妹訴苦。
“太陽花,本來我好不容易得了一角錢。你知道一角錢是好多嗎?就是買三個燒餅還要剩一分那麽多。是我好不容易向爸爸要來的,大妹,二妹都沒有呢,就我一個人才有。本來可以拿去買三個燒餅的,但現在買不到燒餅了……我想買一點兒好東西r……可是……”
“幺妹!你蹲在那裏鬼唸啥子?”母親在廚房一邊切菜一邊從窗戶伸出頭來問道。
幺妹好像沒有聽見母親的問話似的。她看見每一朵太陽花在急劇萎縮,越來越沒精打采。於是,她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語速,說:“太陽花,你聽我說嘛!”可是太陽花卻身不由己地垂下了疲倦的頭顱。
哼,不爭氣的東西!幺妹憤怒地對兩朵太陽花處於極刑,首先將它們不聽話的頭顱掐了下來,然後又將落在地上花瓣抓起來,撕成一絲絲的。可是活著的太陽花並不屈服,它們突然紛紛昂起抗議的頭來,對幺妹殘忍的暴行憤而怒視。
哇……醞釀已久的烏雲終於變成雷陣雨,在花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傾盆而下。隨著驚天動地的哭聲,劉小珍和大妹、二妹魚貫而出。
“啷個哩呢?沒得哪個惹她噻,她哭啥子嘛?”大妹不以為然地對二妹說。
“就是嘛,我們都沒有惹她。”二妹對疑惑的母親解釋。
“嗚……哼……”幺妹雖然收斂了許多,但委屈和悔恨在胸中很有節奏地起伏著,並且湧向喉嚨管堵住了嘴,讓她感到呼吸十分困難。
“是不是在外頭和哪個吵架了?哪個欺負你了?”劉小珍蹲了下來一隻手高舉鍋鏟,一隻手搓揉著幺妹的背脊梁,著急地問道。
幺妹搖搖頭,扁扁的小腦袋快要埋到太陽花裏去了。劉小珍心中掠過一絲不祥。她蹲下去,在她耳邊焦急地輕問:“是不是出去遇到壞人了?”
“ 不……不是!不是!”她紅腫的雙眼躲開母親的逼視,矢口否認道。
“那你為啥子哭噻?!”三個人同時焦急地問道。
幺妹指著身旁的花盆,急中生智衝口而出:“太……太陽花生病了,好像要死了!”
“哈!哪裏是病了?她們休息了,睡覺了。明早醒來就有精神了!”劉小珍笑嗬嗬地炒菜去了。
“小傻瓜,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連這個都不懂嗦!”大妹嘲笑道,二妹附和道:“對頭,虧你天天還在觀察太陽花,連這點常識都不曉得嗦!”
幺妹心想,你們才傻!我隨便扯個謊就把你們忽悠過去了。我今天沒有情緒和你們多說!我被三奈八角欺騙了! 我的一角錢的大票子啊……想著想著,她猛地又折斷正在打瞌睡的金黃色太陽花,嘴裏還嘀咕道:“叫你睡覺!叫你睡覺!你這個大懶蟲。”
劉小珍疑心幺妹有心事,於是把她拉到爐灶前悄悄問道:“跟我老實說,為啥子哭呢?”
“嗯……嗯……就是……就是……”幺妹結結巴巴地回答,差一毫米就把一角錢和三奈八角的事交代出來了。
劉小珍又蹲了下來,柔聲催促道:“就是啥子?快點說!”
“就是……就是,陳三娃家裏一顆胡豆都……都沒有了!”她望著母親手中懸在半空的鍋鏟,又接著說:“你曉得噻……紅……紅衛兵早就不準陳孃孃擺老蔭茶攤了……他們……他們沒有錢買胡豆……”幺妹在語無倫次中保持了獨特的清醒,始終沒敢透露自己和陳三娃濫用來大票子的秘密。
原來如此,劉小珍聽了之後,默不作聲地走向廚房的一個角落,搗鼓著那幾隻早已餓得空響空響的壇子,好半天掏出幾把胡豆,用一隻青花瓷碗裝了遞給幺妹,輕輕囑咐道:“路上小心,不要告訴別人是送給他們的。”
幺妹接過碗來破涕而笑,嘴裏哼起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一甩細毛辮,正待下樓。大妹像幽靈般地出現在麵前,原來她一直躲在廚房門口偷聽她們講話。
“你到哪去?等一會兒!”大妹攔住幺妹,轉過頭來單刀直入地對劉小珍說:“媽!我給你說了好多遍,叫你不能再和陳玉娥來往了,為什麽……”
“你啥時候見我和她來往了?”劉小珍站在爐灶前刷刷刷地洗鍋,頭也不回地答道。是的,很久以來,她與陳玉蛾之間連招呼都不敢打,最多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相互點點頭。
“那你叫她送胡豆給哪個?”大妹窮追不舍,那神情就像在審問一個黑五類。
“給陳三娃。小娃兒之間交往又有啥子關係呢!”劉小珍堅持用固執的背影給大女兒交流。
“不管啷個說,他們是叛徒家屬。再說,現在又有反革命嫌疑……我看呀,最好是大人娃兒都不要來往。”這個階級立場非常堅定的紅衛兵戰士,用利劍般的目光在母親和妹妹之間掃來掃去。
二妹聽到動靜也過來接話茬,一本正經地說:“對頭,媽,這個問題真的要引起重視。有人問過我,你們幺妹是不是天天都和那個叛徒的孝子賢孫在一起?”
劉小珍的心咯噔了一下,喉嚨被棉花塞住似的,什麽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長長地唉了一聲。大妹和二妹你一言我一語地大講革命道理。
“好了,好了,吃了飯再說。”炊事員顯然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
“媽!這不是說來好耍的,是當真的喲。”大妹的杏仁眼閃爍著耐心與果敢的火花,她繼續給母親洗腦:“到了火舌落到腳背上那個時候,如果哪個人寫張大字報揭發你不和黑五類劃清界限,你就是跳進黃河長江都洗不清!”
“不要在這裏嚇唬人……你不去揭發誰去揭發?”劉小珍端起一鍋稀飯,轉身大吼:“讓開,莫擋路!”
“你!你……”大妹用發抖的食指指著母親的花崗石腦袋,氣急敗壞地直跺腳,她的上牙咬著下唇,不停地搖頭。
“媽??”二妹拖著哽咽的嗓音叫道。她愁眉緊鎖,眼裏噙著淚水。
趁著她們仨爭論不休的當兒,幺妹便溜之大吉。
晚霞在天邊不停變幻著黃橙紅紫的絲巾,微風用慈愛溫和的手兒,愛憐地為幺妹撩開差點遮住視線的牛海。她一路小跑,身後的黃毛辮子和碗裏的胡豆跳起了同一支舞蹈。
現在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好好休息出去散散心。我們在文學城等你回來。祝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