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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和陳三娃蹲在笑逐顏開的太陽花旁邊啃燒餅。
陳三娃轉過身去掃視屋裏一圈,又轉過頭問道:“你姐姐她們真的不會回來呀。”他的目光朦朧而濕潤,就像霧山城小巷裏的路燈。
“真的不會回來。她們參加批鬥會去了,批鬥魏德賢。”幺妹嚼著燒餅,一隻手撫弄著樂得合不攏嘴的太陽花。一抬頭發現陳三娃路燈般的光束在她胸前的“紅小兵”上掃射,她下意識用半邊燒餅擋了一下,很快又放了下來。她不曉得這是羨慕、嫉妒還是恨。梆硬的燒餅把喉嚨割得生痛,她擰開水龍頭仰頭喝了一口冰涼的水,擦了擦嘴,很神秘地對陳三娃說:“白天棒可能是混進革命隊伍的甫誌高!”
“甫誌高是哪個嘛?”她的粉絲奶聲奶氣地問,心裏滿是對幺姐的崇拜。
“就是《紅岩》裏麵的叛徒噻,這個都不曉得嗦。”幺妹做出見多識廣的樣子,其實她自己也沒有看過這本書,隻是聽媽媽和姐姐講過其中的某些情節。幺妹一得意起來就滔滔不絕,她向陳三娃介紹了江姐、雙槍老太婆、小蘿卜頭等等重要人物,然後,她望著一朵朵眉開眼笑的太陽花,突然發問:“你爸爸解放前是地下黨的,難道沒有給你講過這些嗦?”說完,一甩頭把搭在右胸的辮子甩到了背後。
陳三娃最怕聽到什麽叛徒啦、地下黨啦之類的詞語了,他的頭越埋越低,鼻子嘴巴貼到太陽花上麵,一陣微微的清香送入心脾,良久,他抬起頭來懇求道:“幺姐,可不可以給我幾朵太陽花?”
“你拿去做啥子?”幺妹很不情願。她的父母經常教導女兒們,不要隨便損壞花草,它們也是生命,是最美好的生命。當然,幺妹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做過劊子手,但那是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
“我……我媽媽的生日要到了。”咦,這陳三娃居然還曉得媽媽的生日,幺妹從來都不知道父母何年何月何日生。她驚訝地問:“你,你媽媽的生日?”
“昨天晚上她一邊補衣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唉,怎麽在混啦?不知不覺就混到40歲了。’”
陳三娃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讓麵前的一片燦爛給弄得眼花繚亂了。他捧著幺姐遞過來的一大把水靈欲滴的花兒,嘿嘿傻笑,腮幫上的燒餅渣渣掉了下去。
“咚咚咚……”陳三娃踩出一路歡快,很快就跑下樓去了。
幺妹站在樓梯口把胸前的另一條小辮子往身後一甩,朗口唱道:“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年來……來到……”這嘴兒在歡唱,可心裏卻不塌實,總覺得有一個無法彌補的窟窿,黑魆魆空落落的,就像盆子裏的太陽花,被摘去了一大叢,隻剩下周圍零星的花骨朵,耷拉著腦袋很落魄似的。
幾天前與陳三娃的對話老在她耳際盤桓。那時陳三娃剛被白師傅營救出來,手臂上還留有被繩子捆出的紫紅印痕。
“他們打……打你……沒有?”她打量著那條屈辱的小手臂,突兀地結結巴巴地問。
“打是沒有啷個打。”他翻了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道,“就是晚上一個人被關在文化室有點怕,黑黢黢的,耗子在屋裏跑來跑去,好幾回都跑到我的腳邊來了。我就喊,打!打!打!就把它嚇跑了噻!嘿嘿……”。 他強顏歡笑,眼睫毛上的水珠兒抖了下來。他眨巴著眼睛,又道:“還有,還有就是肚子有點不乖,嘰嘰咕咕地叫……不過……很快就睡著了……好奇怪喲,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旁邊有一碗稀飯和一個燒餅,不曉得是哪個放的……嘿嘿……”他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曆險記。這個小屁娃倒挺精的,盡揀好穀子顯擺,將稗子全篩了出去,關於那些被白天棒扇耳光嚇得屁滾尿流之類的情節他隻字未提。幺妹一邊聽,一邊用手揉了揉陳三娃的圓腦袋,猶如她母親揉她的扁腦袋那樣。
若幹年以後,她反複地咀嚼自己當初那個動作所包含的意思,是同情?是憐憫?是內疚?還是佩服……抑或都是。可是,為啥子舍不得說一句這樣的話:“三娃子,對不起哦,都怪我出的餿主意。”或者這樣說:“三娃,你為啥子那麽好,沒有把我供出去,結果害得你和你媽媽挨整。”幺妹在心裏拷問自己,我當初是不是有點甫誌高呢?她問得自己心驚肉跳。隨即,又走向平複,安撫自己道:我當初才9歲呀。一會兒,她又讓那個走不出的連環套給套了起來——可是,可是,陳三娃才7歲多,他為什麽能夠熬過那漫長恐怖的黑夜卻沒有出賣我……每次想到這裏,她就會阻斷自己的思維,閉目輕輕地喘息,翻來覆去睡不著,如此而來,她患上了終身難愈的神經衰弱。
唉!恐怕這一輩子都熬不完這個漫漫長夜呀。中年幺妹悲涼地歎息。
那個淒美的情景,隔三叉五出現在夜裏。
一隻梅花鹿輕捷地飛奔在茂密幽深的樹林裏,陽光從樹林的空隙穿過,斑斑駁駁;溫暖的光束輝映在她溫柔動人的眸子上。她一邊跑一邊四下尋覓,跑呀跑呀,找呀找呀。陽光隱退,天幕暗淡,潮濕的霧水滴在她的身上臉上睫毛上,憂鬱和焦慮凝聚於她的目光中。什麽聲音?她側耳傾聽那熟悉而遙遠的呼喚——“你快來救我呀……”她佇聽片刻,突然狂奔起來。驚喜和疑問在她眼裏交織成巨大的問號和感歎號,閃出兩道七彩光芒來,照亮了前麵的道路。
森林的深處,又一聲穿越時空的呼喚傳來:“你快來救我呀!我要出去……”看見了,看見了。那隻發育不良的小鹿子,除了頭頂的鹿角美如珊瑚以外,身體瘦骨嶙峋,皮毛無光,四足無力,他趴在一個鐵籠裏,豎起耳朵轉了兩圈,隨即站了起來,一隻耳朵從鐵柵探出。沒錯,是她!他站起來把臉貼在鐵柵上,嘴巴伸了出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麵盛滿了哀傷與期盼。
姐姐來了,終於來了。氣喘籲籲的她,嘴裏銜著一束嫩綠清香的草。他笑了,小缺牙毫無遮攔地露了出來。她喜極而泣,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你好好吃,我去去就來。”再轉回來,她叼了一束光鮮的太陽花和一個燒餅,花束紮了一根漂亮的藍絲帶。他笑了起來,嘴邊的青草翹起了快樂的尾巴,他接過太陽花和燒餅聞了又聞,突然,他扔掉了它們,扔得好遠好遠,失聲叫道:“我不要太陽花,也不要燒餅,我要出來!我要出來!我要我的爸爸媽媽!我要幺姐!”
晶瑩的淚珠從鹿姐姐的眼角滾出,她掩麵抽泣道:“我……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你……你應該高興才對呀。聽……聽話!好……好弟弟……”再睜開眼睛,什麽都沒有了。鐵籠、小鹿、青草、太陽花、燒餅、森林、陽光……一切都不複存在,隻有眼角冰冷清亮的淚珠在黑暗中閃爍。驀地,鹿姐姐的身軀迅疾裝進了燕子的軀殼,蒼穹裏伸出一隻吸鐵石之手,將她一下子吸了上去,她越飛越高死死盯住地球搜尋,看見了!看見了!鹿弟弟的鐵籠子,有水井那麽大,很快變成了一個小臉盆,瞬間,隻剩下一個小黑點,最後,她的腳下是茫茫雲海……
這個沒始沒終的夢,貫穿於幺妹的生命曆程,伴隨著的還有無法治愈的結巴口吃的毛病。
(告訴朋友們一個好消息,《幺妹和市場街》繼哥倫比亞大學收錄之後,又於2024年元月被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圖書館收錄)
大作繼哥倫比亞大學收錄之後,又於2024年元月被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圖書館收錄!
祝六六老鄉龍年吉祥!春節快樂!繼續跟讀~
恭喜老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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