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陳玉娥從外麵掃街回來找不著小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裏團團轉。沒想到梁光頭找上門來了。他雙手叉腰,在門外站成一個大字,聲音亮得像完蛋廣播站的男高音,院子裏外幾十戶人家都聽見了:“你兒子把解放鞋下麵的五星刮下來亂整,是不是你教的?不管是不是你教的你各人去交待清楚,免得你兒子關在文化室受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聽見了嗎?!”
俗話說,聽話聽聲,鑼鼓聽音。陳玉娥立馬慌亂地點頭,連連回答:“我這就去,我這就去。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知道,我知道。”
她埋著頭像戲劇演員走台步似的,鏗鏗鏘鏘急急忙忙來到白天棒家求情。
十來個平方米的房子逼仄狹小。不過陳玉娥家目前的條件就更差。自從老陳被打成叛徒後,他家就被迫交出了兩間房,隻剩下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小屋。雖然和白家一樣都很狹小,但是陳家料理得一塵不染,而白家整一個垃圾堆。這會兒一家三口圍著一張油垢烏黑的飯桌喝紅苕稀飯,端碗的手指夾裏藏滿了黑汙。母子仨眨巴著眼屎巴囊的眼睛,用鄙夷的目光打量著滿臉悲戚的叛徒家屬。懶婆娘在心裏嘲笑道,穿這麽幹淨有啥子用?把臉洗得恁白有啥子用?叛徒的汙點就是拿到河裏頭去洗都洗不脫!基於這個清醒的認識,母女倆站起來鼻子哼哼,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陳玉娥站在門邊,有氣無力地對喝得稀裏呼嚕的白天棒說:“白……白司令……我三娃子不懂事,他才7歲,饒了他吧。”她說話的時候,兩隻手不停地相互搓揉。
“嘭!” 白天棒手中的碗落在桌上,他用手背揩著嘴角的泡沫,眯縫著綠豆眼打量著這個卑微的婦人。是她嗎?是那個上海摩登女郎嗎?他走近她,用食指抹去眼角的屎殼囊,仔細瞅了又瞅。沒錯,一臉的憔悴美,擋不住的洋氣。他笑了起來,露出了兩行黃糊糊的包穀牙。
電影裏的快鏡頭,在眼前一晃而過。
他趴在菜攤下伺機作案,免不了要潛伏許久,於是便幹脆靜下心來,暫且撇開老鼠、汙水和惡濁氣息的幹擾,瞪著賊亮賊亮的綠豆眼,窺視外麵的動靜。有兩雙白皙的腿走過來了,一看就是那兩位貴婦人的,至少他認為她們是貴婦人。他媽的,為啥子人和人就不同呢?她們憑啥子皮膚恁白?我媽媽為啥子恁黑?憑啥子街坊鄰居都叫她們洋娃娃?而叫我的媽媽是叫花婆、懶婆娘?憑啥子她們就有高跟皮鞋穿?我媽媽連布鞋都是爛的?憑啥子這兩個趾高氣昂的妖裏妖氣的貴婦人以居民委員的身份警告我不要再偷雞摸狗?
“可可可……”高跟鞋越來越近,兩紅兩黑,得意忘形。他抓起身邊半個稀爛惡臭的大頭菜呼地一下扔了過去。“哎喲!”他聽出是劉小珍的尖叫聲。好不愜意!這叫聲勝過十個蘿卜白菜,值!即便今天什麽也沒偷著也值了。他爬在齷齪的臭味熏天的汙泥濁水裏捂嘴悶笑,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像電流般迅速傳遍全身。不用擔心被人發現,因為他的本色和菜攤下的陰暗渾然一體,不過,他還是不放心,扯了腰間的大麻袋遮臉,隻露出一雙詭秘的亮三角來,就像放臭屁轟走獵人的狐狸一樣在黑暗裏放出幸災樂禍的電。劉小珍和陳玉娥放下菜籃子,彎腰尋找偷襲者,兩張倒臉憋得通紅,活生生的美女漫畫,讓白天棒在麻袋下樂顛起來。兩張倒臉轉過來轉過去都沒有找到任何破綻,於是隻好自認倒黴,擦淨皮鞋上的汙物悻悻然離去。那一整天白天棒嘴裏都吹著快樂的口哨。
後來白天棒的“事業”從潛伏菜攤發展到飛簷走壁,行竊於大街小巷。他越做越大,但收拾“貴婦”的情結始終都沒有改變。他在設計偷襲擊目標時,總會自覺不自覺地瞄準那些高雅漂亮的女人,錢包得手之後,他不但不開溜,反而還躲在牆角露出幽亮的綠豆眼來欣賞那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被竊的貴婦哭得呼天搶地把旗袍的線縫都抻裂了——那種透切肺腑的快感,讓他的每個細胞都跳起歡樂的鍋莊。想想,吃白粉的愉悅也不過如此吧。不過,白天棒為過足這把癮也付出過慘痛的代價。有一次,他正在嗤牙咧嘴地偷偷享用不是白粉勝過白粉的樂趣,冷不防一隻大手啪地一下打在後腦勺上,讓他兩眼直冒金星。原來,警察叔叔並不是個個都是飯桶。慣偷白天棒被便衣警察逮住後,在勞教所吃了一年免費夥食,既長了身體又長了見識,為他未競的“事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出獄後他行他素,直到文革爆發。
“哈哈!哈哈!”白天棒仰天長笑,沒有想到曾經的貴婦人、官太太陳玉娥也有低三下四的今天。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這些老人言真他媽的太精辟了。
“哈哈……” 恣意抓狂的笑聲,讓屋裏明處暗處、旮旯死角的塵埃紛紛剝落。
陳玉娥急促的雙手停止了運動,她低眉順眼等候著白天棒的下文。
“饒了他?沒那麽容易,小反革命就等著批鬥吧。”他坐下來,仰頭暢飲最後一口米湯。
陳玉娥一聽便慌了陣腳,兩隻手又不聽使喚地搓揉起來。她走到白天棒身邊,低三下四地坦白道:“那件事是我叫他幹的,我有罪,罪該萬死。我接受批鬥,請你把我的兒子放出來吧。”她雙腿不自覺打顫,幾乎就要跪了下去,比做賊還要心虛。
“果然是你?那好,我放他一馬。”他了站起來,口裏的稀飯唾沫星濺到了她的眼角眉梢。
她並沒有留意到這個惡心的細節,倒是鬆了一口氣。一個勁地點頭說:“謝謝!謝謝!”她站了起來,又搓了搓雙手。
他瞥了一眼她起伏的胸部,半老徐娘猶存的風韻,讓他飄然入夢。
“那,我……我就回去了。”叛徒家屬看著自己的腳尖趕緊向白司令請示。
“哦……”他收回神來。命令道:“明天早上8點去中學操場接受批鬥。不過陳三娃得關一晚的禁閉。”
“謝謝!謝謝!”陳玉娥一邊慶幸地點頭,一邊往外走。心裏又想可憐的三娃子,怎麽熬過漫長的黑夜喲。不過,至少不用挨批了,謝天謝地!寧願讓老鼠陪他一晚,寧願他餓上一頓,也不能讓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批鬥。那樣的話,陳家肯定會再生產出一個瘋子來。
“回來!”白天棒看著她紋絲不亂的頭發,用粗黑的手指敲著桌沿下命令:“你不是專門掃地的嗎?把這屋裏打掃一遍再走!”
陳玉娥白皙的手臂勤快地晃動著,他站在窗前吞雲吐霧,一個接一個的煙圈,愉快地順風飄去。窗外紅中帶粉的夾竹桃衝著他竊笑,羨慕地說,你娃時來運轉了耶!
“完了?沒有完吧!這裏還沒有掃幹淨。”他指著牆角。忠於職守的清潔工走過去檢查。他順勢把拿著煙卷的手搭在她的肩頭上,她一扭身抖掉他的手,埋頭繼續掃地。
“你這個反革命!你反了,你?”他狠狠地把煙頭扔在地上,將衣袖往上一捋。
“啊哼!”門口傳來一聲重重的幹咳聲。屋裏的兩個人同時轉頭看過去。
“白師傅回來了。”陳玉娥臉上露出倦怠和驚喜的笑容。“我為三娃子的事情,來請示白司令。”
這個叫白師傅的人,身著洗得發白的勞保服,錚亮的古銅皮膚,劍眉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猶如一頭涉世極深的下山虎。這就是懶婆娘的丈夫?白天棒的父親?這個垃圾堆的男主人?啊,老天!你錯點了鴛鴦。
“你請回。”白師傅對她和氣地微微頭說。
待陳玉娥剛剛邁出門檻。“啪!”工人階級的硬骨頭就給了兒子一個大大的下馬威。“畜生!你他媽的欺負到老子這一輩的頭上來了。什麽白司令,狗屁司令!我告訴你,你離她遠一點!”
白天棒這個畜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老子的拳頭。雖然這個拳頭沒有把他的惡習打掉,卻讓他的體膚筋骨飽受痛苦,他曾經為此半癱了好幾個月。此刻,他摸著發燙的臉頰,把牙齒咬得格格響,怒火把心肺燒得焦幹都不敢還手。哼,等著瞧吧,明天!看我啷個收拾這個女妖精。他在心裏發狠道。
白師傅把工資的三之二交給懶婆娘後又立即走人。這是他每月回來一次的唯一理由。已經很多年不住在這個垃圾堆了。說來慚愧,他能搬動兩三百斤的貨箱,可就是無法改造懶婆娘和一脈相承的逆子。
誰也無法改造誰。三觀對立的夫妻,要想苟合,分居是最佳選擇。認命吧。白師傅早已習慣把過剩的汗水潑灑在大大小小的貨箱上。晚上蜷縮在倉庫的一角睡覺,聞著紙箱木箱親切熟悉的味兒,是對那顆麻木的心最大的安慰。好在每日勞累不堪,夜裏蒙頭沉睡,連夢都很少做過。
畜生!他走在回朝天門港口——如今稱為“紅港”——的路上還在罵那個逆子。這個畜生!這年頭沒有東西偷了,就拉大旗做虎皮,做起什麽狗屁司令來了。居然敢欺負老陳家的女人。呸!這唾液不僅僅是吐向兒子。呸!什麽狗屁運動?他見得太多了。解放初期的三反五反,57年的反右,還有什麽四清運動。動來動去。到底誰整誰呢?解放初期民生公司的老板盧作孚從香港跑回來孝敬祖國,結果栽倒在三反五反中,那些“老民生”個個都歎息,好人啦,好人命不長!現在他們港務局的搬運公司簡直就成了黑五類的收容所,什麽走資派啦、右派啦、反革命啦……全都弄去和他們一道上班,好像搬運工人天生就是壞人。到底誰是壞人?他心裏常犯嘀咕。他現在天天和30歲的右派小李同吃同住同勞動。小李是清華大學的肄業生,57年從北京遣送回老家勞動改造,一晃就是10年了。高度近視,臉泛青光,像一尊蠟像。白天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們搬運,沒人敢和這種人搭腔。隻因為老白不願意和懶婆娘同床共枕,才慢慢接近了他。一到夜幕降臨,隻剩他倆的時候,右派小李就變成了一隻蛐蛐。他躺在另一個角落喋喋不休地說:“白師傅呀,我們這個港口搬運太辛苦了,搬運工具太落後了。”老白在黑暗中點頭道:“是呀,是呀。全靠一身臭力氣。我工作20多年,眼睜睜地看見砸傷砸死了好多個工友。”小李憂心忡忡地說:“這樣不行呀,得想辦法呀。早就聽說很多國家的港口運輸都機械化了。”“真的?”老白興奮從地鋪上坐了起來。“唉,我們啥時候才能搞呢?”說完他沮喪地躺了下去。黑暗裏傳出那邊的歎息:“唉!現在,現在哪有條件搞呀。”老白忽地坐了起來,說:“你這個人才呀,浪費掉嘍!”那邊沒有吱聲。可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他發現右派小李找來鉛筆,把廢紙箱裁成塊狀往上塗抹,他畫了一張又一張拖鬥、抓鬥的草圖,老白站在門口抽葉子煙,人來了就幹咳一聲,屋裏的小李立馬就把這些東西藏在紙箱底下。他一邊畫,老白一邊給他打氣說:“畫吧,畫吧,總會用得著的。”他透過繚繞的霧靄看見右派小李青白的臉上綻放出純真而無奈的笑容,雪白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這孩子氣的一笑,把老白的淚花花給惹了出來,透亮又渾濁,裏麵盛滿了對小夥子的愛憐,也有對各人苦命的哀歎。他發狠掐滅了葉子煙,心想,我寧願要這個右派做我的兒子,也不願意讓那個龜兒子的天棒續白家的香火。
文革以後,小李白日裏遭批鬥,晚上照樣繪圖紙,老白一如既往地給他放哨。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還真他媽的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10多年後,白師傅為機械師小李的實至名歸而笑罵江湖。你看看別人小李揭了帽子得了兒子獲了專利發明的喜報子,為此晉升為高級工程師,說是國務院還發了啥子特殊津貼給他喲。他提著五糧液風塵仆仆地到渝北區向退休後的白師傅報喜,羞澀地說,這隻是軍功章的一點點。老白拿著這一點點軍功章愛不釋手,半天都舍不得打開。右派小李驚喜地發現白師傅老來得福,身邊有個賢惠的老伴呢,為啥這樣眼熟?好像是以前那個天天在江石上搓揉捶打的洗衣女。怪不得那時白師傅穿得那麽清爽幹淨喲。右派小李恍然大悟,一陣哈哈……笑得老倆口抓耳撓腮跟小娃兒似的害羞。
你能說右派小李是壞人嗎?老白一邊走一邊捫心自問。
陳天歌是壞人嗎?他們是幾十年老相識。解放前夕陳天歌賣“挺進報”的時候悄悄散發地下書刊,有一回被囯民黨特務追蹤到朝天門碼頭,他順手揭了鄰居小白頭上的大草帽往自己頭上一扣,小白便心領神會立即將扁擔遞了過去。兩人抬起貨物爬坡上坎,嘴裏還吆喝著:“嘿做!嘿做!嘿呀個做!”這對熟練的搬運工,騙過了特務的墨鏡和手槍。你說這些拚了性命搞地下工作的人會是壞人嗎?老白邊搖頭邊對自己說,我不相信。60年代初鬧災荒,老娘餓得患了水腫病,兒子餓得嗷嗷直叫,陳天歌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大南瓜。救命瓜,雪中送炭呀。原來陳天歌心裏一直擱著那頂大草帽放不下。你說說,知恩圖報講義氣的人是壞人嗎?後來,白家老太太去世,懶婆娘在市場街臭名昭著,老白少於回去,他和陳家的往來稀疏見淡,也許還因為陳天歌做了區委書記,整天忙於大事,沒有閑暇時間和平民百姓交流了,有了那麽一點點官僚主義,但是不管怎麽樣,衝著他寧願放棄闊氣的幹部樓,也不願意搬出世居民宅的做派,你也不得不承認他依然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好幹部。反正,我不相信他是叛徒。哦,江青說川東地下黨都是叛徒。管他媽什麽青,老子隻認人,認熟人。當然這話是白師傅連做夢也不敢說出來的。
幾十年的港口生涯,讓這位飽經滄桑的老工人練就了一雙穿透時空的火眼金睛。大江東去送走了無計其數的木筏、輪船和形色各異的飲食男女,然而,濤聲依舊;長江經曆了各路軍閥的戰火硝煙、日本鬼子的輪番轟炸、國共兩黨的槍炮大戰,然而,船笛依舊。“你看看長江雖去勢急迫,但卻穩穩當當,從容鎮定,沒得啥子可以阻攔他,沒得啥子他擔當不起的。”深夜裏,當右派小李哀聲歎氣時老白對他如是說。
祝各位朋友新年快樂!2024闔家歡喜,康安幸福!
六六好文筆,每個人物都刻畫的有血有肉,活龍活現。
六六新春快樂,吉祥安康!
真是“簡直不敢讓人直視” !
老幺新年吉祥!
這些故事寫的太入味了,簡直讓人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