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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回到家懶得吃中飯,她在上床趴成一隻蝦,兩隻手緊緊抱著漿糊腦袋。
“幺妹!吃飯啦……”“一會兒沒得菜咯……”樓上傳來母親和大妹的催促聲。
幺妹把枕巾抓過來捂住耳朵。
昨天,昨天……她的頭腦裏滿是昨天的情景。
那是一個火紅的清晨。解放碑附近的每一個居民都和幺妹一樣,照常被“完蛋廣播站”的高音喇叭吵醒。
山城的革命烈焰隨著氣溫的升高愈燃愈烈。紅衛兵革命小將的熱情就像不停地往裏麵輸送氫氣的氣球,又大又圓,冉冉上升,越飛越高,越飛越急,越飛越遠。
告別太陽花出門,幺妹和陳三娃手牽著小手兒,打著飛腿向重慶市革命中心——巍峨聳立的解放碑跑去。
解放碑的下麵有一個可以演戲的大台子。台上一對男女紅衛兵打扮一模一樣,身穿白襯衣和藍布長褲,胸前佩帶毛主席像章,手臂佩戴紅袖章,一手揮舞紅寶書一手拿著小喇叭(半導體擴音器),且都戴著眼鏡,除了女的腦袋後麵多一雙毛刷子以外,其它別無二致。活脫脫一對龍鳳胎。他倆正在唇槍舌劍地相互攻擊。台下成百上千的白襯衣,連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紅旗、紅袖章和紅佩章就像紅浪花在白海洋中翻騰。兩個小娃兒追逐著紅色的浪花不放,直瞅得眼睛發脹發疼發紅,跟得了紅眼病似的。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經曆了那次母親嚴厲的教訓和可怖的老鷹襲擊之後,幺妹始終記住母親諄諄教誨,再不敢貿然地往人堆裏鑽了。她和陳三娃像兩顆滑不溜湫的水銀,從台前的側麵輕而易舉地滑到了最前排的中間。他們把頭仰到不能再仰的程度,瞪著急於想弄明白事態的眼珠,豎起靈敏的兔子耳朵聽了半天才似懂非懂他們在講什麽。
原來那個男紅衛兵是“反到底”的代表,女紅衛兵是“八一五”的代表。
在如何看待革聯會(許多地方叫革委會,由地方部隊和造反派、紅衛兵幾方代表組成)的態度上產生了分歧,重慶造反派分裂成兩個派別。“八一五”是支持革聯會的,被對立麵稱為“保皇派”,“反到底”是要砸爛革聯會的,因此被對立麵稱為“砸派”。他們各自都認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而對立麵是假革命、修正主義。反到底認為八一五在執行“紅十條” (中共中央關於抓革命促生產的十條規定)時,用生產壓製革命,另外,本來是在造市委的反,八一五卻在造反大會上吃了市委發的麻餅和汽水,淪為被收買了的保皇派。為了標榜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他們給自己取名反到底,意為絕不半途而廢。反到底抓住吃麻餅事件,把八一五的人醜化為“麻子兵”。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1966年下半年派係在重慶萌芽,但尚未旗幟鮮明地分為“八一五”和“反到底”,當時叫做保皇派和砸派。12月4日重慶市體育場內外發生了數萬人的大規模流血衝突。二妹和她的反到底戰友們親自經曆了那場驚心動魄的鬥爭,目睹了兩派從激烈的爭論開始發展到動用木棒、鋼釺、磚頭的博弈,雙方都傷亡慘重。二妹僥幸地逃過鬼門關,她正往回家路上跑的時候,被幾個戰友攔住說,保皇派的人打死了砸派8個人,並且企圖搶走死屍,毀屍滅跡。現在他們要分幾路想辦法截住屍體。二妹正在猶豫跟不跟著去,隻見打頭的男生把手臂一揮,叫道:“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革命的跟我來,不革命的滾蛋!”二妹可不願意被戰友小覷,心一橫就跟著去了。他們圍追堵截無數條馬路,從菜園壩火車站到朝天門紅港碼頭,隻要一見到前麵有黑黢黢的人影就喊話:“站住!是麻子兵嗎?你們把烈士的遺體運到哪裏去了……”可是每個人都把聲音都喊啞了卻一無所獲。
整夜二妹都未歸宿,急得劉小珍通宵未眠。第二天臨近中午時分,二妹在全家人的翹首盼望中帶著一身疲憊、滿麵憔悴闖進家門。任憑家人如何追問,二妹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就是不說話,她一隻手捂著喉嚨,另一隻手指著張開的嘴巴,原來已經封喉了。
劉小珍用了各種各樣的土偏方給二妹醫治喉嚨,但起色不大。這次攔屍事件導致二妹成為永久牌“沙琪瑪”(沙啞嗓)。那陣子,二妹堅持用“沙琪瑪”和戰友們一道,每日動情地唱上好幾遍悼念已亡戰友的歌曲:“親愛的戰友你在哪裏?/那天我們一同去開會/在會場上失去了你……”
那些反到底還真擁有上天入地的牛逼勁,最後不但找回了那八個戰友的整屍,而且為了激發戰友們的革命鬥誌,贏得不明真相的群眾對的同情和支持,激發人們對保皇派的痛恨,他們在大田灣體育場擺屍展覽好幾天。據說展覽那幾天人山人海,參觀者擠得水泄不通。大妹和梁光頭的妹妹梁四妹把鞋子都擠脫了才擠進去。看了回來,兩個人幾天都吃不下東西,端起飯碗就想嘔吐。為啥?因為那8具遺體之一,頭上還直直地插著一根起碼四、五尺長的鋼釺,那張看不見眼睛鼻子的腫臉已經膨脹成一個洗臉盆了。不過事後八一五又說反到底很卑劣,是從醫院停屍房搶來死屍冒充頂替的。反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焉知誰是誰非?
震驚國內“12.4”事件是西南重鎮重慶文革武鬥的開端。此後,兩派更加勢不兩立,明確地分為“八一五”和“反到底”。但在67年的春天武鬥還沒有完全白熱化,雙方通常在激烈的辯論時用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來做擋箭牌。
現在台上那對“龍鳳胎”辯論的依然還是那個永恒的主題:“到底誰是真正的革命派?”
男的嗓子很沙啞像一隻不安分的小公鴨在嘎嘎嘎地喊,女的嗓子尖利而清脆,像聒噪不安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
小公鴨飛快地嘎嘎嘎:“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既然如此,我們的革命立場必須明朗堅定,否則就不是真正的革命派,比如你們八一五……”這聲音,就像若幹年以後的動畫片裏經過技術處理的語速超快的唐老鴨在說話。
麻雀滿臉的不耐煩,前後踱了幾步,不停地甩頭,終於忍無可忍打斷鴨子的話,質問道:“你憑什麽說我們八一五不是真正的革命派”?聲音也像經過技術處理過的變了調的麻雀聲,又尖又高,小喇叭發出嗚咽怪氣的反抗,把人們的耳膜都剌破了。
幺妹和陳三娃不約而同地用手捂住耳朵,但完全是隔靴騷癢,無濟於事。
“你們豈止是不革命?哼!”小公鴨藐視地冷笑。
麻雀一聽,立即打斷小公鴨,氣勢洶洶地道:“難道你還想誣蔑我們八一五是反革命?你你你……血口噴人,必須當著革命群眾的麵澄清事實!”
“對!叫他說清楚!”台下的八一五們義憤填膺,像一隻隻嚴陣以待,頸毛倒豎的紅公雞。有好幾隻紅公雞摩拳擦掌罵道:“他說不清楚就是造謠,老子就打他個龜兒子的!”“對頭,打他個龜兒子……”旁邊有幾個反倒底的聽見了就針鋒相對地回擊道:“不要恁囂張,看哪個龜兒敢先動手,老子們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隻見台上的小公鴨胸有成竹地將紅寶書在空中一揮,大聲喊道:“革命群眾們!不要慌!不要忙!大家靜下來聽我說。相信許多人記憶猶新,就在昨天下午,我們反到底的遊行隊伍,途經解放碑碑朝紅港方向行走的時候,他們八一五有人從小什字糕點公司大樓上的窗口伸出一把長掃把,一邊掃一邊對著我們的遊行隊伍喊道:‘橫掃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嘿嘿……”麻雀冷笑兩聲反問道,“難道不可以喊這樣的革命口號嗎?這是毛主席老家人的指示!”
小公鴨轉過臉來從容地反問:“難道可以嗎?”他忽然向前跨了幾大步,向台下的觀眾喊道:“革命群眾們。反到底戰友們!大家想想,當時我們遊行的時候手裏舉著什麽?”
震耳欲聾。他手中小喇叭不甘寂寞,發出嗤嗤絲絲的怪叫,幺妹和陳三娃不得不再次捂住耳朵,站在他們身後的一位反倒底的紅衛兵很不以為然地拍了拍他倆的頭,教訓道:“小崽兒,堵耳朵幹啥子?聽不懂就走開一點,不要在這裏占著茅坑不拉屎!”這番話嚇得幺妹他們再也不敢捂耳朵了。
“舉著什麽?不就是標語橫幅和毛主席的像……”台下的反倒底異口同聲地吼道。
“對了!當時我們隊伍中的許多戰友高舉著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畫像,而他們八一五居然敢在高處拿著掃把邊掃邊喊,‘橫掃一切害人蟲!’……”
小公鴨得意地一揚頭,鼻梁上的眼鏡被萬丈激情震了下來,他連忙用手中的紅寶書把它頂上去。
麻雀反應極其靈敏,馬上指責道:”你幹啥子?紅寶書可以用來做這樣的事情嗎?“
“這純粹屬於無意識。”小公鴨立馬辯解道,連忙把紅寶書緊緊貼在胸前。
“既然你是無意識的,那麽昨天下午我們八一五的行為也是無意識的呀。”
“專門拿掃把掃遊行隊伍和毛主席的像,還喊出那樣的反動口號來,怎麽能說是無意識的呢?”
台下革命群眾議論紛紛,騷動不安。就連八一五自己的人都沉不住氣了。
對頭呀,他說得對。啷個能在樓上拿掃把亂掃呢,毛主席在隊伍裏頭呀。這是哪個哈寶兒(重慶方言:傻瓜)出的餿主意嘛。八一五的人開始內訌,埋怨起糕點公司樓上的革命戰友來。你看,你看,現在被別人抓到這麽大個把柄,啷個開交喲!這可是一個原則問題、立場問題喲!八一五的人這會兒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麻雀十分機智地跨上兩步來到台沿,振臂高喊:“革命的同誌們!八一五的戰友們,大家絕不能被他的妖言所迷惑。”隨即她轉向小公鴨兩手一攤,斬釘截鐵地問道:“你能拿出人證物證來嗎?”
對!對!對!叫他拿出證據來,八一五們終於打破了尷尬的沉悶,他們開始佩服這隻小麻雀的身上具備的柳條般的靈活性。
嗖!嗖!嗖!好幾個反倒底的人跳上台去作證。其中一個急不可耐地去奪小公鴨手中的半導體喇叭。“等一會兒,莫慌!”小公鴨拂開戰友的手,說:“有位老人家有話要說。”
一位白發蒼蒼、彎腰駝背的長者,在十來歲的孫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上台來。小公鴨立即將小喇叭對準白發長者的口。老人的牙齒掉了許多,一開口就像在吹破口琴。
“革……命的群眾們,紅……衛兵小將們,我……首先聲明,我……不是哪一派的哈。我……隻是想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證明一下這個事實。我用我的老命擔保,剛……才他說那件事情,是……我親自耳聞目睹的。”他用微微發抖的食指著小公鴨說道,然後又收回那隻瘦骨嶙峋的手,緊緊地握成拳,慎重地舉過肩頭,一字一句地說:“我、向、毛、主、席、發、誓!”
白發是長者的桂冠,再加上他又向革命群眾心中永遠不落的紅太陽莊嚴宣誓,所以他講話時台下鴉雀無聲,很明顯俘獲了大多數聽眾的心。
“嘩……”反倒底的人為他的信誓旦旦而熱烈鼓掌。就是非反倒底的人,比如像幺妹陳三娃這一類的中立者,也在心裏佩服老人家的大無畏精神。甚至連八一五的人也自覺理虧而無地自容,他們中有人三三兩兩悄悄撤退。巧舌如簧的小麻雀的臉兒也青一塊紅一塊白一塊紫一塊的,活像玩起了川劇臉譜的把戲。小公鴨用輕蔑的目光打量著她,那神情好似在說:“哼!你那是老子的對手!”幺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最看不得別人喪魂落魄,這時的小麻雀在她眼裏已經變成受人欺負的親姐姐的化身,因為大妹是他們學校八一五戰鬥分團的小頭目。幺妹多麽希望麻雀能夠找到下台的階梯呀。想到這裏,她用發汗的小手捏緊了陳三娃的手臂。“哎喲!你幹啥子?”陳三娃對著她的耳朵悄悄叫道。
“革命群眾們!八一五的戰友們!鎮靜一點!千萬不要被反倒底的一時的囂張氣焰所嚇倒!”她掌心朝上手臂用力一揮,很像列寧在演講時那種的扭轉乾坤之勢。
此話一出,果然像一塊大磁鐵把人們腳步和眼球立即吸附過去。她到底有什麽新招呢?
隻見她嘴角浮現出兩絲神秘的笑紋,目光如刀片在對手的腮幫子上刮了一遭,然後彎腰去脫鞋。
“你?你要幹什麽?”小公鴨嚇得倒退兩步,下意識地用紅寶書擋住自己的臉。她難道敢在眾目睽睽下敢用鞋底板煽人?”
一時間口號四起:“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誰敢違背最高指示,就砸爛誰的狗頭!”反倒底的人群起而攻之。幺妹和陳三娃也不由自主地舉起小拳頭跟著喊了起來,不管怎麽樣,他們也不願意看發生混亂。
“她龜兒子的隻要敢動手,老子們叫她吃不了兜著走!”反到底的人一邊吼一邊往台前湧去。幺妹和陳三娃在紅白相間的人潮裏被推了幾個踉蹌,他們連忙拉緊手兒。幺妹這條鼓眼小金魚警覺地打量著周遭的動靜,以便萬一發現貓頭鷹流氓就逃之夭夭。還好,人們的注意力都在台子上。
隨著人浪的衝擊,一股股異味撲鼻而來。衣服的油汗味兒、腋下的狐臭味兒、頭發散發的酸臭味兒、煙草味兒和口腔裏的蔥蒜味兒……這些亂七八糟的味道汙染了幺妹的情緒,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死死地捏緊小蒜頭鼻,努力排除它們的幹擾。
盡管風起雲湧,兵臨城下,台上的麻雀卻是巋然不動。她旁若無人地捧起一隻鞋在燦爛的陽光下,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好像一位猴子媽媽在耐心細致地搜索小猴子身上的虱子,惟恐漏掉一隻後患無窮。片刻,她放心地麵帶微笑穿上鞋子,直麵台下或好奇或憤怒的目光,尖聲喊道:“靜一靜!我想請問大家,真正的革命派會不會把象征祖國的五星踩在腳下?!”不等台下回應,她轉向小公鴨,厲聲嗬斥道:“你現在敢不敢把膠鞋脫下來讓大家看看鞋底?”!
小公鴨一下子變成了紅冠公雞,臉紅脖子粗地大吼:“你憑什麽要我當眾脫鞋?”
“嘿!嘿!”麻雀冷笑兩聲說:“不敢脫吧?”然後她轉向革命群眾飛快地說:“革命的群眾們,他既然不敢脫了給大家看,那麽他的鞋底就肯定有鬼!”
“ 對!對!對!肯定有鬼!”她的啦啦隊在台下齊聲迎合,“脫下來!脫下來!脫下來!”富有節奏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叫得反到底個個百爪撓心。他們中有人對著台上無所適從的小公鴨嘀咕道:"脫就脫吧,怕個屁!我還不相信她施了什麽魔法,一眨眼就把五星貼在你的鞋底上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剛才還是“山窮水盡”,轉眼間就“柳暗花明”。八一五們像久旱逢雨露的秧苗,個個揚眉吐氣,又開始跩了起來。他們對台上的女戰友擁有的聲東擊西的高超戰術配服得五體投地。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台下反到底的一位急先鋒突然對著台上的麻雀振臂高喊:“不準轉移鬥爭大方向!”他像平時遊行時呼口號那樣,吼一句就衝一次拳。“把前麵那件事情交代清楚!不交代清楚就滾下台來!”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力圖扭轉局勢。可惜他的戰友們卻忽略了他富有邏輯的思路,因為大家都和幺妹、陳三娃一樣,懷著雷打不動的好奇心,巴望著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莫非反到底的代言人小公鴨的鞋底硬是有五星?如果是那樣,麻雀又是如何知道的呢?真是奇了怪了!這個魔術變得神不知鬼不覺。
八一五的代言人小麻雀那穩如泰山的神態讓她的每一個戰友吃了一顆定心湯圓。
“ 脫下來!把鞋子脫下來看!不脫下來就證明心中有鬼!”八一五們又一次掀起整齊而有力的海浪:“脫下來!脫下來!脫下來!”
脫就脫吧,你又沒有搞鬼怕什麽呢?反倒底的戰友們力勸小公鴨。
小公鴨招架不住內外夾攻,索性脫吧。他彎下身解鞋帶的當兒,那種被侮辱的感覺就像吃得過多以後,胃子無法接受那些暫未變質的東西從胸口湧到了喉頭,眼看就要噴到麻雀得意忘形的臉上去了,但是他努力咽了下去,心想“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受點侮辱算什麽?這有什麽了不起?但就是手不聽使喚,抖得很厲害。
這下有戲看了,成百上千雙眼睛都看著那雙發抖的手和手裏的神秘的鞋。幺妹興奮地捏了一下陳三娃發熱的小手。嘿!嘿!兩個小娃兒像撿到幾個大燒餅似的對視了幾秒鍾,然後捂住嘴巴偷笑。
終於脫下來了。他猛地將鞋翻了一個底朝天。小公鴨愣住了。那一個個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模壓的類似小五角星的圖案印滿了鞋底。他驚慌而呆滯的目光緊緊粘貼在鞋底上,而那隻反動的鞋和拿鞋的手,在半空中心虛地抖動著。
“啷個說呢?你給大家一個交代嘛!”麻雀為自己的力挽狂讕而自鳴得意。她說話時連正眼也不看對手,單憑直覺就可以判斷他的鞋底肯定有敵情。
麻雀這時打心眼感激她的男朋友,就為這件事情都足以讓她作出非他不嫁的決定。他是八一五某戰鬥兵團的司令。昨天深夜他趕到她家傳遞了一個重要情報。說是不知道那個工唱的現行反革命故意將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象征——五角星倒模在“解放鞋”(像解放軍穿那種膠鞋)的鞋底,其目的就是想顛覆無產階級專政,並且很陰險地讓人們踏上兩隻腳,企圖讓偉大的無產階級專政永世不得翻身。這種鞋子通通不能再穿,誰穿了誰就是對毛主席極大的不忠。於是,在男朋友的協助下,麻雀家及其左右鄰舍連夜行動起來,奮戰了一個通宵,直到天邊出現了魚肚白才結束了戰鬥。在戰鬥中,麻雀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和家人的心愛的、省吃儉用買來的、鞋底印滿了類似於小五角星圖案的解放鞋統統扔進了垃圾場。
今天清晨她是穿著黑布鞋放放心心地來參加革命大辯論的。想起來都後怕,自己前段時間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上了反革命的當,把五星踩在腳下走了那麽多路。要不是自己有一個革命覺悟那麽高、消息那麽靈通的男朋友,還不知道會蒙在鼓裏多久呢,如果哪一天被反到底抓到把柄,說不定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還不知道是啷個回事呢。萬幸!萬幸!真是萬幸!
剛才她在對小公鴨發難之前,仔細觀察他腳上穿的正是那種八成新的解放鞋。昨夜他們搜鞋查鞋滅鞋的過程中發現凡是這種鞋絕對屬於“階級異己”。剛才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她再次檢查了自己的黑布鞋,確認沒有問題了,才胸有成竹地向小公雞發起新一輪的進攻。當然她心裏還是敲著鼓點,怕萬一不是那麽一回事,出了洋相又怎麽收場呢?管它的,走一步算一步。沒有一點魄力怎麽能做紅衛兵的首領呢?!
猝不及防的災難讓小公鴨一陣暈眩,哇地一聲,他把憋了許久的那種湧上喉頭的又酸又苦又澀的東西統統倒了出來。小麻雀連忙用手搧去晦氣,一邊似笑非笑地望著小公鴨。
這當兒,騎虎難下的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眼巴巴地望著台下,盼望有個超人從天而降救他脫離虎口。可是麻雀的這一橫杆打得太狠,把所有的反到底都打懵了,怎麽辦?他們心急火燎、麵麵相覷,不知道下一步棋該怎麽走?而麻雀和她的戰友們臉上掛滿了無以言表的微笑,那表情分明在得意地說,啷個說?鐵證如山,罪責難逃!
“嘿嘿……”幺妹和陳三娃也跟著八一五們幸災樂禍地傻笑起來。,
現場陡然安靜下來,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奏。每一個人的心髒都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擰得扭曲變形。
在這火燒眉毛之際,於無聲處聽驚雷——“反倒底的戰友們!怕啥子怕?!聽我說!”一位胖大嫂突出人圍快步跑上台去,她伸出一雙像小樹樁的手臂去和小公鴨握手。連聲安慰道:“小夥子,你辛苦了!好樣的!”她翹起肥短的大拇指不停地點讚,就像大軍官誇獎剛從火線下來的傷病員。一看這女人的潑辣相,就知道並非等閑之輩,絕對是十處打鑼九處都有她。
台下議論紛紛。有人說,開玩笑喲,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她是反到底造反軍支隊的司令,姓巫,人稱巫鐵嘴,以前在蔬菜公司工作。有人接著道,八一五的那個女娃兒也不簡單喲,是重慶大學的高材生。有人打斷他的話說,高材生有什麽用?走白專道路的人,不一定就辯得過大名鼎鼎的巫鐵嘴。等著瞧吧!
巫鐵嘴一把奪過小公鴨手裏的大喇叭,對他道:“我問你,這鞋子是你製造的嗎?”她的粗嗓子比起小公鴨的沙啞嗓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大公鴨的聲音。
“這還用說,當然不是。”溺水的小公鴨掙紮著從水裏伸出濕漉漉的頭,他對這根不知從何方飄過來的稻草感激涕零。
“我再問你,這鞋是你出售的嗎?”巫鐵嘴將喇叭口對準小公鴨的嘴巴。
“當然不是!”小公鴨從漩渦裏浮出來,使勁甩著一身的水。這一次小公鴨抓到的不是稻草,而是一塊寬大的木板。
“我又問你,在買之前是否知道這雙鞋鞋底有五星呢?”
“當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不會買!”小公鴨張開兩隻雨傘似的腳蹼使勁一蹬,就爬上了安全的小木船。剛才被人痛打的落水狗,頃刻間變成了一隻趾高氣昂的藍孔雀,它搖頭擺尾地站在船頭上,揮手向它的同僚致敬。
好懸!眼看彈盡糧絕,卻又峰回路轉。這三問三答,讓反倒底轉敗為勝,轉憂為喜,欣喜若狂。他們向巫鐵嘴報以熱烈的歡呼聲:“好!問得好!問得好……”
反到底們歡呼雀躍,八一五們頓時無所適從。麻雀真想即刻飛走,可又怕被獵人一槍把她從天上打下來,她想在樹上找個窩、在地裏刨個洞,可是四處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不安分的頭顱。她焦灼的目光往台下掃來掃去,渴望八一五的戰友中類似巫鐵嘴似的人物挺身而出。而時間像一位清高而冷酷的法官,連看都不看被判刑的犯人一眼,便拂袖而去。她沮喪地耷拉著眼皮,洗耳恭聽巫鐵嘴繼續發表演講。
“革命的群眾們!反到底的戰友們!包括八一五的同誌們……”
這個巫鐵嘴真不簡單,居然還懂得搞統一戰線。文化大革命在短短的一年中就造就了如此高水準的平民政治家,這不能不讓人高山仰止。
隻見她氣壯山河,雙手叉腰向台下吼道:“請你們都看看自己腳上的鞋!我用小命擔保,今天在場的人當中,肯定有很多人穿這種鞋!”她吃力地彎下木桶腰,從地上撿起小公鴨的那雙散發著腳臭的膠鞋,在空中揚了揚,又啪地一下扔到地上去。台前的幺妹和陳三娃生怕鞋子落到自己頭上來,他們眨了眨眼睛,不約而同退後了半步,卻又猛地被後麵的人潮推攘上去。
“誰又敢打包票說八一五的人就沒有一個穿這種鞋呢?”巫鐵嘴撇下身後的兩個年輕人,跨上前來,將喇叭口反過來,對準台下的革命群眾問道,台下一片寂靜。接著她又把喇叭口轉過去對準自己嘴巴,喊道:“有沒有人敢打包票?沒有吧!”喊聲如雷貫耳。
“問得好!問得好!”反到底再次群情激奮,反擊的浪潮向八一五劈頭蓋臉地打去。
巫鐵嘴的這一喊,把台下所有的人都喊醒了。革命群眾紛紛低頭彎腰檢查自己的鞋底,他們像被獅子老虎追得又累又渴又餓的狼群,好不容易發現草地上有一些殘存的骨頭,於是狼們便你推我擠地埋頭搶食起來,而狼媽媽一如台上的巫鐵嘴忍饑挨餓十分安靜地在一旁端詳和欣賞著狼孩們埋頭覓食。
幺妹東瞧瞧西看看,模仿著身邊的人彎下腰來脫鞋,剛一動作又遭到旁邊的臭罵:“龜兒子的小娃兒,你好生點嘛!”(重慶方言:注意一點的意思)她不敢回擊。幹脆蜷縮身體坐在地上,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咚打鼓。還好,幺妹的黑布鞋是徹底的革命派,它很是為幺妹爭氣,沒有半點反革命的痕跡。她的鞋底明明白白地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模壓的三角形。春風拂麵而來沁人心脾,滿眼的綠草鮮花讓人目不接暇。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可是,陳三娃呢?他到哪裏去了?他應該和她一起來享受這賞心悅目的景致呀。
“三娃!三娃子!陳三娃!”她帶著舒暢和一絲焦急,東張西望地大叫。
陳三娃不知什麽時候被擠到右邊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去了。他滿麵通紅憋足了勁又拱又擠,像一頭被關在柵欄裏的小羊羔,擠來擠去想從縫隙中鑽出來。啪,有人對準小綿羊的屁股狠狠一擊,凶神惡煞地罵道:“你瞎了眼睛呀,小崽兒。踩到老子的腳了,沒有看到嗦?!”哇地一聲陳三娃哭了起來,他不敢看暴徒一眼,一邊哭一邊拚命向幺妹擠過去,當他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幺妹身邊時已是滿頭大汗,淚流滿麵。
“幺……幺姐,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鞋底,兩隻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汗水淚水和灰塵共同創作了一張戲劇臉譜。幺妹看他如喪家之犬,就明白他的鞋底有情況。她連忙捏緊他的小手,屏住呼吸不敢吭聲,然後悄悄翻起他的鞋底仔細一瞧,其實那上麵的東西,在她看來更像太陽花或者梅花,因為那五個角是圓的不是尖的。為什麽人們一定要給它戴上五星的帽子呢?
全場鴉雀無聲,人們都在做賊心虛地觀察動靜。原來許多人都穿了這種帶有類似五星的解放鞋。每一條理虧而警覺的狼內心都繃緊了一根弦,提防著如果獵人持槍闖進自己的窩子該如何對付。在惶恐的沉默中,他們在腦海迅速地搜尋最有效的自我保護方式。已經有一些堅定的革命派將有反革命嫌疑的膠鞋脫了下來扔在地上,寧願打赤腳走回家也絕不長反革命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誌氣。可有的人暫時舍不得扔,他們嘟噥著辯解:“還是巫鐵嘴說得對,我們買鞋的時候並不知道實情,為什麽要我們來承擔責任呢?”“這明擺著是不合理的事情嘛!對!應該找賣鞋的商店算賬去!”人群的騷動不可遏止。“不!應該找鞋廠、找工廠算帳!”
“我舉雙手讚成大家的提議!”擁有大將風度的巫鐵嘴把胖手一揮,開始了總結性的發言。她對自己一手炮製的局麵顯出無比的自豪和欣慰。“在大家出發前,我再重申一遍,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不是我們反到底的責任,也不是你們八一五的責任,根本的責任應該由鞋廠來承擔,而商店負有間接的責任。等我們到工廠和商店去弄個水落石出以後,就知道了這到底是哪些階級敵人搞的陰謀詭計!”她揮舞著像小鬆樹般結實粗壯的手臂呐喊著,碩大的頭顱和超級豐滿的胸脯富有節奏地晃動著。幺妹覺得她很像木偶劇《半夜雞叫》裏的那個地主婆,這個念頭剛在心裏冒出,她馬上就用無形的革命之手狠狠地煽了煽自己的嘴巴。
巫鐵嘴演講完畢後居然縱身從台前直接就跳了下來,梆地一聲!像一麻袋大米重重地落在了幺妹和陳三娃麵前,立即就被擁護者團團圍住,而台上的小公鴨和麻雀還在雲裏霧裏。這時人群中悟性好的人振臂高呼:“堅決打擊興風作浪的階級敵人!誰想引誘革命群眾上當受騙,我們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堅決粉碎現行反革命反攻倒算的陰謀!”擋不住的革命口號,是雲梯,是火車,是輪船,是一切價廉物美又堂而皇之的及時便利的交通工具,它們讓小公鴨和麻雀順順當當毫不臉紅心跳地走下台階梯來,融入了革命的海洋之中。
“走!找鞋店算賬去去!”“找鞋廠算賬去!”無數個拳頭向熱氣騰騰的天空捅去,陽光頓時被捅得支離破碎。
紅衛兵小將革命造反派就像嘉陵江邊造紙廠排出的一坨坨灰白的泡沫,被文化大革命澎湃的激情托載著,義無返顧地匯入長江,繼而向著東方不為人知的大海奔去。他們無法轉身也不願意轉身,仿佛一轉身就會被無情的旋渦吞沒。無論是直線前進的,還是迂回前進的,都身不由己地跟著洶湧奔騰的大江高歌猛進。
掉在大部隊後麵的三五成群的紅衛兵像幾朵喝醉了的蘑菇雲在幺妹他們前麵你衝我撞地顫抖著,朝臨江之路的鞋店湧去。幺妹和陳三娃牽著手追逐著雲朵。可他們無論如何都追不上,肚子鬧革命了開始造反。它嘀嘀咕咕道,餓呀,難受呀。
奇怪,前麵那些蘑菇雲難道就沒有肚子?難道他們的肚子就那麽安分守己?幺妹好生奇怪。
完蛋廣播站換了一個女高音,她字正腔圓地朗讀著毛主席語錄:“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無數革命先烈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掩埋好同伴的屍體,踏著他們的血跡,繼續前進吧!”
這種大無畏的革命精神難道就是人們的米飯、紅燒肉、回鍋肉、包子、饅頭和燒餅……有了它們,一切困難都化為烏有了嗎?誰讓幺妹他們這些小螞蟻琢磨不透毛主席語錄的精神實質呢?所以他們隻好接受餓肚子的折磨。
陳三娃更慘,他不但要對付肚子的呐喊,同時還要強人鞋底帶來的麻煩。他手裏提著那雙有反革命嫌疑的小膠鞋,既不敢把它踩在腳下,又舍不得扔掉。這是他唯一的鞋子。現在他和母親的生活來源全靠親友救濟,想再買一雙這樣的鞋子幾乎是天方夜譚。再說,穿上這雙軍綠色的解放鞋,他的身價一下子就提高了好幾倍,無形中和紅五類子女拉近了距離。他舍不得扔又不敢穿,到底該怎麽辦呀?在明晃晃的陽光下,他駝著背皺著眉咧著缺牙,像一個負債累累的小老頭,憂心心忡忡地走在幺妹身邊。正午滾燙的馬路像燒得透紅的鐵板被潑了一點冷水,發出“嗤嗤”的叫聲,把陳三娃的腳底烙得像焦糊的小燒餅,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踮著腳飛快地蹦跳起來,幺妹看著於心不忍。她追上去勸道:“把膠鞋穿上嘛,沒得哪個大人注意到你這個小娃兒。”陳三娃隻顧低著頭往前跳,心想,打死我也不會把五星踩在腳下走,那是反革命做的事。幺妹見他為難,立即說:“那你各人跑快點,快些回去!”陳三娃抬腿就跑,可是沒跑幾步又停了下來回望。幺妹極不耐煩地吼道:“看啥子嘛?快點跑噻!地下恁燙!”陳三娃咬著嘴唇不說話,他將手中的膠鞋舉起來搖了搖。
幺妹心領神會,眼珠轉了兩圈,把左邊的小辮子往肩後一甩,追上去耳語道:“這樣吧,你回家用刀兒把鞋底那一層刮掉,不就可以穿嗎?”陳三娃黑白分明的眼睛閃出一道亮光來,小嘴一咧缺牙又露了出來,小灰兔懷揣甜美的胡蘿卜轉身飛跑而去。
“三娃子,叫你媽媽幫你刮,不要割到手了喲!”幺妹衝他即將消失的背影叫道,然後哼著“北京的金山上”繼續朝前走去。身為陳三娃的高級參謀,幺妹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無比自豪。
太陽變得柔和一些了,一陣風兒吹來將幺妹頭上的汗珠兒抹去。然而肚子還是嘀嘀咕咕不停地吵鬧。還好,過了馬路穿過一條小巷就是市場街了。這時,羅漢寺門前的小廣場傳來嘹亮的歌聲,把幺妹的耳朵拉得老長,最後把她整個人都扯到那裏去了。
一個大圓圈圈,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他們正在欣賞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表演哩。
羅漢寺本是重慶的佛門聖地,但不久前被紅衛兵砸爛了廟中的“封資修”將其封閉起來,現在它不過是一個地名或站名而已。小廣場上十幾個統一著裝的女紅衛兵冒著烈日自唱自跳。藍褲子,白襯衣、金像章、紅袖章、牛角辮,紅寶書右手在握。
“老子革命兒接班/老子反動兒背叛/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罷他娘的官。”她們唱完一遍,又用普通話齊聲朗誦:“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罷他娘的官!”觀看演出的群眾樂嗬嗬地張著大嘴,好像隻要用口去接住這歌聲,就接住了淅瀝瀝的牛奶和豆漿,這些甜美可口的東西流進他們貪婪的嘴,流經他們幹渴的喉嚨和心田,滋潤了一棵棵、一片片的嗷嗷待哺的秧苗。
舞蹈的隊形不停地變換,一會兒組成八字形,一會兒變成三角形,一會兒又變成一字形。就在這當兒,擠到前麵去的幺妹驚喜地發現演員中有一張親切熟悉的麵孔——大妹!沒錯,千真萬確,就是她!幺妹的親姐姐。雖然十幾個紅衛兵的打頭一模一樣,大妹依然非常出眾。細眉大眼、白裏透紅的皮膚,高挑豐滿的身材,曲線起伏有致。你看,她把平時練的工夫——壓腿、彎腰、劈叉——全都用上了。以往心情好的時候,她還會在幺妹這個培訓對象身上下點工夫,不過到目前為止,幺妹隻會彎腰。嘖嘖嘖!這會兒大妹可神氣啦。她把革命舞蹈跳到了極致。胸脯挺得高高的,細腰一扭扭的,臀部一翹一翹的,小腿繃得緊緊的,腳尖壓得直直的……就在幺妹欣賞的目光落在大妹腳上的那一刹那。哎呀,不好!她急得叫出聲來,並朝大妹招手示意。周圍驚詫的目光分明在斥責這個瘋瘋癲癲的黃毛丫頭。
你們這些笨蛋曉得啥子?我姐姐腳下有好多顆定時炸彈,我必須馬上幫她排除危險!情況危急,事不宜遲。
“大妹!不……大姐!” 她拚命喊拚命招手。
我才不會在大庭廣眾麵前理會你這個小東西呢。大妹一如既往地抬頭挺胸提臀,自如地旋轉著,不露痕跡地狠狠地白了小東西一眼。
幺妹看見大妹不理她,急得沿著圓圈團團轉。大妹這會兒是湖裏歡蹦亂跳的美人魚,而幺妹是沿著湖邊胡攪蠻纏的小癩蛤蟆。
演員們不厭其煩地重複第三遍:“……要是革命就跟著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就罷他娘的官!”最後一個定型的動作神氣十足,她們右手叉腰,左手猛地像大刀一樣斜劈下去,於是乎就把不革命的全都趕進豐都鬼城去了。
梁四妹拉了拉大妹的袖子提醒她說:“幺妹在喊你!”
“不理她!”大妹說完還不解氣,走過去用食指戳了戳幺妹汗氣騰騰的腦門說,“你在這裏叫喚啥子?回去再收拾你!!”
大敵當前,幺妹沒有心思去計較大妹的惡劣態度,她急得像一個啞巴無法說話又急於想表達那樣手舞足蹈,指了指自己的腳,又指了指大妹的腳,使勁擺手說:“你不要跳了,快點跟我回去!”
“你瘋了呀你?”大妹再次戳了她的腦門教訓道,“還不快點各人先回去!你再不走我就扇耳光了哈!”幺妹聽她口吐狂言,趕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小尖臉。
大妹的戰友們在一旁催促她:“快點喲,不要影響下一個節目!”胖墩墩的梁四妹跑過來抱住幺妹的兩個肩頭一旋,嗬斥道:“向後轉!”
臭狗屎!啥子東西紅衛兵嘍。幺妹捂著被饑餓折磨得痛苦呻吟的肚子往回走,心想,哼!大妹!你要是倒了黴,那就該背時!
一看到競相怒放的太陽花,幺妹的耳邊就回響起小公鴨與麻雀嘎嘎嘎嘰嘰嘰的辯論聲、巫鐵嘴破鑼般的召喚聲以及革命群眾洪水浪濤般的口號聲;一看到花枝招展的太陽花,她的眼前就晃動著一片洶湧澎湃的紅海洋,還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那些鏗鏘玫瑰的颯爽英姿。
這些坦胸露懷,嘴兒張得大大,腰兒挺得直直的各色花兒,從外向內灌輸的生命張力在無限膨脹,而其幹癟的軀幹已經無法承載發熱的頭腦,似乎隨時都有崩裂的可能,於是它們必須叫必須唱必須跳必須罵必須鬥必須在太陽下盡情發泄。它們必須怒放,否則就浪費了陽光,對不起太陽的恩賜。
幺妹的心和太陽花競相怒放。今天,她有幸成為全家的有功之臣。由於她及時通風報信,劉小珍帶領著她和二妹把幾層樓的旮旯角角都翻了個地朝天,將凡是鞋底有類似於五星的鞋子——無論是膠鞋還是涼鞋——都通通集中起來,裝進了一個麻袋。母女仨正在有一把無一把地揩汗,大妹回來了。她在樓下怒氣衝天地對著上麵吼:“幺妹!你給我下來!”小母牛有待發作,幺妹和二妹都望著母親。劉小珍跑到樓梯口叫道:“大女娃子,你喊啥子喊?還不快點上來脫了鞋子檢查!”
果然不幸被幺妹言中,大妹竟然踩著腳下的地雷跳了半晌的忠字舞。?
“你吃了豹子膽呀你!還不快點脫下來!”劉小珍嗬斥道。?
大妹一邊脫鞋一邊將鞋臭腳臭和感激的目光一並遞給幺妹。幺妹把滿腹的得意憋在喉嚨管以下,故意裝著沒有看見似的,一抬手把右邊的小辮子往後一甩,仰起頭來對著天花板不停地翻白眼,嘴角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
劉小珍果斷地命令兩個大女娃子把裝鞋的麻袋抬到公共廁所那邊的垃圾場扔了。這家人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注銷了反革命的嫌疑。
“完蛋,就完蛋,完蛋廣播站,現在開始第四次播音………據悉,最近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興風作浪,在解放鞋的鞋底下大做文章……”緊接著,各條街道的造反派立即開始了浩大而細致的搜查行動。倘若抓到嫌疑犯,那可真叫完蛋了!在大妹和二妹頂著滾燙的烈日扔鞋回來的時候,也就是造反派開始挨家挨戶搜查的時候,優哉遊哉的幺妹正嗤溜溜地喝著清香爽口的綠豆稀飯,母親往她碗裏不停夾送涼拌豆腐幹。她欣喜地發現自己在家裏的地位,猶如芝麻開花劈劈啪啪往上爬。哈!心中的太陽花肆無忌憚地開放,稀飯無法遏止地從嘴裏噴薄而出。
幺妹萬萬沒有想到,她洋洋得意之時,竟然是陳三娃倒黴的“雙規”之日。
謝謝老鄉鼓勵和支持。祝周末愉快!
祝六六老鄉周末愉快!
寫得真好,感歎!
“巍峨聳立的解放碑跑去。”當年的解放碑直衝雲霄八樓高,文革武鬥成了紅衛兵群葬墓。全國最早武鬥發生在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