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能否變荒涼為繁華?
中午11:30分白無憂從台北桃園機場起飛,兩個小時後將抵達上海。
他昨天晚上特地從台南趕到到台北在二姐家裏住了一宿,今天上午外甥開車送他到機場。這會兒,他把疲憊的身體往靠椅上一放,噓……他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想小憩一會兒。那張嫣然的笑臉浮現在他的腦海,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她了,他不禁怦然心動,嘴角浮現出淺淺的笑紋。睡不著。他拿過水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
我這是怎麽啦?他發現自己正在違背初衷。不行,不行,我得穩住。他伸手撓撓後腦勺。可是,不是想穩住就可以穩住的。劉雨芊溫和的笑語像毛毛細雨飄飄灑灑,把他的耳朵撩撥得癢酥酥的。他揉了揉耳朵,那種說不清楚的愉悅跟著被揉進了中樞神經。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僅仰慕她的才貌,而且對她還心存感恩。因為認識了她,才得益於玉芬的指點,讓他找到了走出心理混沌狀態的途徑。
去年在深圳偶遇芊芊姐,聽她講述了心理學有關理論之後,他慶幸自己沒有患自閉症,但是,為什麽這一輩子總有一團烏雲不離不棄地跟隨著自己呢?
你為什麽上課從來不舉手發言?下課從來不和同學們一道玩?國小的班主任,教數學的陳老師把白無憂這個數學尖子生叫到辦公室去問話,眼裏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慈愛與責備。
不清楚。他滿臉通紅,低著頭咕嚕道。
臉紅什麽? 我又不是老虎!陳老師鼻孔裏冒出兩股熱氣來。
他怯怯地抬眼望了一眼,又低下頭去咕嚕道,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會……
不清楚,不清楚,你就會說這幾個字。不清楚就回家去想清楚再來上課!陳老師忍無可忍,站起來一甩手獨自離開辦公室。
白無憂抬起燒得發燙的小臉蛋,可憐巴巴地望著陳老師決絕的背影,嘟噥道,本來就是不清楚嘛……
已過耳順之年的白無憂,直到現在走在街上碰見熟人,還是是低著頭盡量回避。他好像一個外星人,把地球人視為怪物,尤其不願意和男人交往,以前在公司與同性的同事近距離講話,常常無端地麵紅耳赤,心跳加快,甚至冒出虛汗來,隻有和女人打交道的時候才會相對輕鬆起來,尤其是在網上和女人對話,輕鬆得可以雀躍,常常逗得美眉們眉開眼笑,她們直接以為他是一位超級幽默大師。
也許芊芊姐是老天派來救助我的,白無憂僥幸地想,幾經猶豫之後,他終於向她試著提及自己長期以來存在的心理困惑。
其實,我覺得自己多少……多少有些心理問題。他在微信語音通話中,鼓起勇氣對芊芊姐說。
哦,是嗎。這個很正常。芊芊姐感覺到他和許多人一樣,對心理疾病羞於啟齒,她接著道,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一樣,嚴重了就得看醫生。
那,那我可以請劉老師輔導一下嗎。他謙卑地請求,又說,我會付給你谘詢費。
謝謝信任!咱們先不談費用的問題。我必須很負責地告訴您,心理谘詢有一個行規,那就是谘詢師不能接待親友或者很熟悉的朋友。
喂,在聽嗎?
在,在聽。他仿佛如夢初醒一般。
雖然我們談不上十分熟悉,但畢竟交往半年多了。這樣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為你物色一位絕對可信的專業人士。芊芊姐熱心建議道。
白無憂思考了幾分鍾,點頭同意了。他想心理谘詢的這個規矩很有道理,試想一下如果真的讓芊芊姐做心理輔導,自己很可能在某些問題上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玉芬很快接手了這個重托,開始了和白無憂一對一的網上谘詢。
白無憂在8歲那年有過一次創傷經曆。
那是夏日的一個傍晚,天空烏雲密布,閃電大作雷雨交加, 屋裏一片冷寂。
白無憂的父親到100公裏遠的茶園上班去了,母親帶著幾個姐姐外出買麵包還沒有回來。 重男輕女的的母親一心要把兒子培養成才,叫他放學以後呆在家好好溫習功課,那也不要去。白無憂流著清鼻涕在昏暗的燈光下做作業,他被雷電風雨嚇得驚恐萬狀,不時停下筆來捂住耳朵,後來他隨著漸停的風雨打起盹來進入了夢鄉。
一條空曠的盤山公路,無頭無尾,一個小不點兒在路上踽踽而行,爸爸媽媽呢,姐姐呢,他站在路中間東張西望,遠處開來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啊,是父親來了。他歡呼雀躍,爸爸!爸爸!哢嚓一聲,車子停在他的麵前,車上跳下幾個全副武裝的軍人。他抬起小臉蛋一看,啊!幾個白色的骷髏,幽深的黑眼洞吐出縷縷白霧,漸漸地逼近他,像要把他吸附進去。媽媽!他慘叫一聲。
叫什麽叫,小東西!他睜開淚眼一看,兩個凶神惡煞的陌生男人站在他麵前,他的嘴裏和身上散發出一股股強烈的煙草味兒。其中一個用一塊濕抹布塞住了他的嘴,他想扯出口中令他胸悶氣短的東西,卻發現自己的兩條手臂動彈不得,原來被反綁了起來。他坐在地上,兩條腿不停地敲打地麵。
小東西,你找死啊。不準動!竊賊罵道。他們把屋裏翻了一個底朝天,但是一無所獲。
於是,他們把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惡狠狠地威脅道,小東西!你爸媽的錢放在哪裏的?帶我們去找,不願意是吧,好的,你不要小命了,說著用刀尖把他的耳垂給戳破了,哇……他在心裏哭喊。鮮血和眼淚同時流出。他們把他倒提起來,在哪,你們家的錢在哪兒?不說就宰了你!他跌跌撞撞地越過一片狼藉,帶他們到父母的臥室,抬頭望了一望窗戶旁邊的那麵牆。那兩個人馬上餓狼似撲了上去,將牆上的相框掀開,可沒有發現什麽,其中一個突然抓起相框猛地往地上一扔,玻璃粉身碎骨,他們把照片撕爛後,真相大白了。正在這時,門外有人口哨聲響起,兩個竊匪對望了一眼,抓起地上那個薄薄的信封,迅速翻窗而逃跑。
母親和三個姐姐回到家裏的時候,白無憂已經昏死過去了。
幾個多月之後,白無憂突然失語。傷心欲絕的父母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帶他去台北看了精神科醫生,一年之後逐漸恢複正常,但他從此是變得比他父親還少言寡語,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願意和外界接觸。這段創傷讓白無憂從怕強盜發展到懼怕陌生人,從既怕陌生人發展到懼怕熟人,高考填誌願的時候,他父母思來想去,建議他選擇了計算機專業。畢業之後到一家電腦公司搞軟件設計與開發,一幹就是20多年,卻沒有交上一個好朋友。不僅如此,他在家族中似乎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多年來從來都是姐姐們主動關心他,他卻不會主動關注親人的狀況。
白無憂說姐姐們總是嫉妒他,常常指責道,都是父母把你寵壞了,尤其是老媽!從小到大,都把他當成小嬰兒。
他向玉芬坦誠,因為母親的過度寵愛,自己好像一直都長不大,包括結婚之後,也不懂得如何去處理夫妻關係。
媽寶男,典型的媽寶男。玉芬在心裏給他定位。
經過相關心理測評和多次交談,玉芬認為白無憂患的是社會退縮症而非自閉症。這種症狀一般發生在低齡人群或個性內向人群。白無憂那一段童年創傷經曆的拖累,是導致這一心理疾病存在的關鍵。由偶發事件引起的心理危機沒有得到及時幹預,必然留下後患,即便通過後來的救助和自我療傷,表麵愈合了心靈創傷,但是,隻要遇到特定的情景發生,很可能導致舊病複發並且加重。除此之外,還有原生家庭和成婚離異等因素的影響。
現在讓我們摘錄玉芬的谘詢筆記讀一讀:
“來訪者B自述:
從小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強勢能幹的母親對他過度保護,三個姐姐都是他的服務者,必然導致B以自我為中心、膽小依賴的個性。這種家庭結構及其狀況是來訪者多年來隻願意和女性交往的原因之一。
B8歲那年遭遇男性強盜的侵犯,受到刺激,是導致他懼怕和男性交往的主要原因。B特別抗拒抽香煙的男人,自己也拒絕抽煙,因為當年竊賊身上散發出劣質香煙的味兒。
B的父親是國民黨老兵,因為和大陸親人長時期失去聯係,變得鬱鬱寡歡,沉默寡言,凡事服從妻子,顯得唯唯諾諾,作為這個家庭的唯一的男性長輩,來訪者父親沒有把男人陽剛個性專遞給兒子,這也是導致來訪者膽小退縮,缺乏交往能力的重要因素。
B33歲結婚,50歲離異。前妻個性好強,事業有成。是工作單位的領導,家中巨細事物都由前妻做主。來訪者對前妻很依賴。比如像接待客人,參加孩子學校家長會等,都由前妻出麵應酬。
……
可是我在迎春宴會上初次遇見他的時候,感覺他是一個比較開朗的人呢。芊芊姐聽了玉芬的匯報之後不無質疑地說。
這哪像心理專家說的話,頭腦發叉了吧。玉芬取笑芊芊姐,又說這個個案交給我來處理算你的英明決策。接著書歸正傳說:據他自己描述,他真正懼怕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他照鏡子的時候,甚至厭惡自己這個男人。
哦。芊芊姐明白了白無憂的內在具備深沉的俄狄浦斯情結,同時,他把對強盜的恐懼投射到了所有的男人身上(除了父親以外),而他所在的公司90%是男性員工,這就讓他很難融入其中。拿白無憂自己的話說,運氣不好,在公司常常遇到好些合不來的人。
玉芬和芊芊姐一起進行了綜合分析後,決定按照係統脫敏的方式定出幾個台階,讓白無憂用三個月的時間逐漸走近男性,改善社會退縮症。首先推薦陽剛之氣十足的男性歌星和電影明星的作品讓他多聽多看多場,同時建議他多看看體育節目中的男隊比賽,在房間的鄧麗君——他的偶像——的畫像旁邊貼上男性體育明星比如NBA成員的照片;第二步建議他和男性親友譬如姐夫外甥等結伴旅遊,之後再試著和其他男性朋友結伴旅遊;第三步建議他在家裏舉辦生日Party和IT沙龍,邀請親友和同行分享美食,共享IT方麵的信息與經驗,而舉辦之前,白無憂作為主人需要做大量的準備。
心理專家前麵幾條建議,白無憂都一一照辦了,隻是麵對生日晚會和沙龍,他遲疑了好些天。因為這需要花錢,其實,無非就是生日蛋糕和幾斤水果的錢,可是,台灣的水果很貴啊,動不動就是100台幣或者兩三百台幣以上一斤,這是大陸的心理學家不知道的呀。他想,我還不如省點錢和芊芊姐結伴江南行。唉,還是不要交往好,這一交往,必然需要花錢。麻煩!這個瓶頸是白無憂很難突破的。正在他暗暗叫苦不迭的時候,他的兒子從日本給他匯了一筆款來,說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這個驚喜趕走了他臉上的烏雲。
白無憂有一個很優秀很孝順的兒子,學業和能力棒棒噠,台灣大學金融學專業畢業後在日本的國家銀行工作,他在一年裏有那麽幾次會背著母親給父親匯款。為此,白無憂的姐姐們常拿他打趣,說哎喲喲,真是懶人有懶福,傻子有傻福喲。
你們懂什麽,他這是投桃報李。白無憂沒有說錯。雖然他兒子16歲就跟母親走了,但他始終沒忘記他有一個好脾氣的父親,一個從來都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從來不曾打過他一下的父親,也始終沒有忘記父親孜孜不倦地輔導他數理化功課的情景。
白無憂拿兒子孝敬給他的錢舉辦了晚會和沙龍。雖然來的人不是很多,兩次聚會加起來不到20個人,但是從準備到主持他都做得很到位。
效果不錯,我與賓客皆大歡喜。白無憂向玉芬匯報。
玉芬當即大讚,說他配合得很好。如若繼續努力,將會得到更大的完善。
白無憂從飛機上下來,拖著行李箱,昂首闊步地走出機場,他目光炯炯,滿麵春風,曾幾何時,顴骨上的黃褐斑一掃而光了。他低頭看看手表,13:20分。再過十分鍾芊芊姐就從深圳起飛了。
他發過去一個笑臉說,我安全落地,祝你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