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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茶,已是中午一點多種。四個人行至酒店大門,珍姐笑嘻嘻地說,“吃得太飽了,去深圳灣散步吧……”老太太道:“頭暈,想休息了。”“哎呀,老媽,您一天到晚呆在家裏還不膩嗎?走走走,去海邊透透氣……要是真累了,找個地方坐坐不就得了。”不由分說就連扶帶拉,把老太太弄上了車。我正待跟他們上車, 誰知,珍姐轉頭對戴曉亮說:“坤玉坐你的車……”說完不由分說把我往他身邊一推,就上車對我們又是拜拜又是飛吻。我轉頭一看,戴小亮那疑惑而略微不滿的目光尾隨珍姐去。片刻,才轉過頭來用商量的口吻對我說:“你是上車還是……”我報以微笑,說:“走啊!到深圳灣散步啊。”說著拉開了車門坐在副駕駛,心想,想把我趕走,沒門。我怕你不成?是你們家欠了我們家人命,又不是我欠你們的……怕了吧,八成是把我看成是翠荷的魂靈了。這樣想著,我轉臉審視著戴曉亮。隻見他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好像身邊完全沒有我這個人一樣。車內的沉默像一塊黑布,罩住了空氣,悶得慌,我打開窗戶,任憑風兒滲透進來。我正在腦袋裏淘神費力地搜索兩個刻薄的詞兒,不料深圳灣就到了。
晴空萬裏,輕風和煦,風兒裏飄著一絲新鮮的海鹽味兒。
茂密的紅樹林,快樂的白鷺,微波蕩漾的海水。隔著淡淡的水霧,可以看見對岸那曾經神秘莫測而今來去自由的香港。
遊客們個個興致勃勃。散步的,騎單車的,坐在草地上聊天的……好一幅暢遊海濱景致圖。兩隻長相精致的小鳥落在身旁的樹杈上,嘰嘰喳喳唱歌。“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一刻,我幾乎忘了身邊的冤家。走在前麵的戴曉亮聞聲吃驚地轉過身來看我,我迎著他的目光,眼睛說,看我幹嘛,我又沒有欠你的。他立即轉過去,掏出手機聯係珍姐。
“什麽?你們已經回家了?”他放下手機,對我說,“阿姨不舒服,珍姐帶她回去了。”
“哼……”我沒好氣地露出訕笑。
“你笑什麽?”他吃驚地問。
“這個世界上的王熙鳳,都以為隻有自己才是聰明人。”我微笑道,然後咬著下唇。
他始終默默地走在我前麵,我感到他的背心在冒著冷汗。
往前走,朝著深圳灣關口的方向。遠遠看見光霧裏那座橫跨港深的大橋,把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連接起來。
我跟在他身後,左顧右盼地欣賞著風光,
默默地走了20來分鍾,他停下來問我:“你累了嗎?是繼續走,還是找一部摩拜來騎,或者送你回去。”
他大約期待著瘟神離他遠去。
“我還沒有玩夠呢!騎車吧。你不是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嗎……不想敘舊了?”我故意顯得風情萬種,扭扭小腰說道。不知為什麽,心不由自主地微微動了一下,望著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男子,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鼻涕蟲和他聯係起來。心說, 倘若他不是鼻涕蟲,倘若他不是我家的冤家,也許我會……當這個念頭剛剛萌芽,就有一隻無形的手把它狠狠地掐斷了。這隻手,或許是翠荷的,或許是自己的,或許是姑父姑母的……我定睛看著他笑眯眯的眼睛,猛然從裏麵跳出狐狸精來。這讓我清醒了幾許。戴坤玉,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
“好的,騎到前麵找個地方坐一坐,擺一下龍門陣。”他順從得像成都人說的”耙耳朵“。
很快尋得兩部自行車,都是黃色的
海濱的石板路筆直地向前延伸。他在我前麵飛快的騎著,我緊追不放。心想,這家夥,不要逃之夭夭了哈。風兒將我的秀發拋在腦後,我一邊騎一邊抬頭向前張望,騎著騎著腿腳就不聽話了,我開始東倒西歪,無暇顧及那冤家了。幹脆刹車。誰知用力過猛,差點摔了一個跟鬥。突然,旁邊的樹林閃出一個男人來扶了我一把,定睛一看,原來是戴曉亮。這個幽靈,原來藏在這裏。我氣喘籲籲地甩開他的手,迅速調整好身體。
“在旁邊的草地坐一下吧。”他尷尬地退了兩步,我覺著他的餘光在我的胸前掃了一下,於是,我趕緊整理好衣襟,一邊想,賊心不死,休想打我的主意。
濱海路的右側有一個半圓形的山坡上長滿了綠茵茵毛茸茸的小草。坐在山坡上,可以俯瞰煙波浩淼的大海,瞭望遠處的朦朦朧朧的香港。
兩個冤家對頭相隔一米遠坐著。
“這個世界很神奇,以往半個世紀無法化解的敵我矛盾,居然被鄧小平的一國兩製給搞掂了……”他貌似顧左右而言它。
“戴曉亮,你不要想入非非。”我聲色俱厲地叫道。他轉頭故作驚慌地看著我。
“你知道,珍姐為什麽安排我們散步嗎?”我單刀直入。
“這件事嘛,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望著遠方的香港,像夢囈般喃喃道。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知道她有為我介紹女朋友的意圖,但我並不知道是在今天,更不知道是介紹你。當然,我也看出來了,你並不知道會這麽湊巧……”他很是不以為然。
什麽意思?隻知道意圖?她為什麽不給他明說?
他看見我一臉疑惑,又問道:“你也知道她的意圖吧?”
“她早上出來的時候,她就對我攤牌了……”
“沒有想到吧……”
“嘿嘿……”我冷笑道。“是的,是沒有想到,二十多年過去了,你會幽靈般地出現。你知道嗎,你和你媽媽不但害死了我姐,還害得我姑爹姑媽一輩子不得安寧。我姑爹自從女兒死了之後,就開始用酗酒來麻木自己,天長日久便酒精中毒,後來骨頭都爛了,癱瘓在床上。我姑媽不得不丟下手頭的工作照顧他,現在兩個人回到老家,全靠我父母養活他們。你們倒好,一家人跑得幹幹淨淨,我姑媽還托人到海口找過你父母,想找你們索要賠償,結果一切都徒勞無為、石沉大海,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裏碰到你……”
因為心裏怒火中燒,又因為距離隔得有點遠,我的每一句話都是吼出來的。
附近的遊客都引頸相望,以為是小兩口拌嘴呢。
我吼著吼著,眼淚就情不自禁掉了下來。
戴曉亮掏出紙巾扔給我,我懶得理會。
“你說完沒有?你說完了,該我說了。”他依然望著遠方,對著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傾述。“那一年,我被學校開除、我家的小賣部被人砸爛,這些都是你們家的大人在幕後指揮吧?我們不也為此遭到懲罰了嗎?”
“不是我們幹的,你們自己遭報應!”我矢口否認,心裏嘲笑道,你低估我的智商了。
“好了,就算遭報應吧。我媽遭的報應夠慘了。自從她帶著我離開老家與我爸團聚之後,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天天疑神疑鬼,說是翠花纏住她,隻要一看見河流和大海就發怵,說水裏有鬼對著她笑。後來就得了精神分裂症,呆在家裏不出門了,有一天,我爸帶她去人民醫院看病,下車以後她突然飛跑起來,結果被車子撞成了植物人,現在躺在家裏,和死人沒什麽兩樣……”說到這裏他居然有些哽咽,然後,轉過來看我的表情。我把臉轉向別處,故意對他的悲戚視而不見。
在瞬間驚恐之後,我突然安靜下來。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個期盼了二十年的消息後,我並沒有興奮,反而提不起興致了。本來做好了上擂台的姿勢,但對手還沒有等你出手就癱倒在地了,你再出手還有什麽意義呢。再說,我們家癱倒一個,他們家也癱倒一個,如果再挑起戰火……我不敢再往下想。
他還在戚戚然述說:“我老爸老媽都是死要麵子的人,這麽多年,我們不願意和老家的人來往,就是不想別人知道實情。今天我破例了,我知道這是你的最大興趣所在,滿意了吧……”
否,我現在的最大興趣是想弄清楚珍姐和你的關係。我在心裏急切地說。於是,便把話鋒一轉,說:“珍姐這人不錯,直爽,有愛心。說起來我們本是萍水相逢,她卻待我如閨蜜,特別關注我的個人問題……”
“嗯……”他的嘴角浮出一絲譏諷與無奈,說:“這……也是為了她自己……”
“此話怎講?”我警覺地問道。
“哦,我剛才說什麽來著……我怎麽忘了……”他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摸了摸後腦勺,幹脆閉口緘默。
我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彌漫在空中,但是無法捅破。
身邊的遊客越來越多,我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說:“我也想通了,我們兩家的冤仇到此為止吧……”
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低聲問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相不相信由你。”我一邊往回走,一邊說。
他追了上來,高興地說:“那我請你喝一杯!”
這個提議正中下懷。“好吧。唉……”我故意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像要把憋了20年的冤屈與憤怒一吐了之。
跟著他來到一個叫做歡樂海岸的地方。這裏有消費頗高的遊樂場、咖啡廳、酒吧,還有美食街,其裝修風格既現代又古樸,人行至其中好似也自然變得高檔起來。
“既然喝酒,就到酒吧。”我提議道並如願以償。
傍晚時分,喝酒的人隻有五六個。他熟絡地和酒吧服務員打著招呼,顯然是老主顧。裝修很西化的酒吧,牆上貼著歐美風景畫和一些淩亂的英文,什麽“再回首,恍然如夢”,什麽“不見不散”啦等等,屋內回蕩著帕瓦羅蒂的“今夜無人入睡”,一時間好像遊弋於異國他鄉。
高亢的男高音令人振奮。在帕瓦羅蒂的鼓動下,嘉士伯一瓶接一瓶地灌進戴曉亮的“皮桶”裏。他一邊喝一邊手舞足蹈地說,“今天太高興了,打開了一個死結。”“我也是。”我一邊端起玻璃杯大口地喝,一邊悄悄地吐在白毛巾上。“哈哈……哈哈……”他指著我大笑道:“你別給我來這套,不敢和我來真格的,就隨意吧,我不喜歡虛情假意……你知道嗎,我老爸,戴石匠最討厭來虛的了,他……他常說,做人要像石頭那麽實在、那麽有分量,別人才會尊重你……”
我被他看出破綻,很是不爽,於是心一橫,仰頭喝掉大半瓶。
“好養的,不愧是戴家灣飛出的巾幗英雄……”他豎起大拇指點讚。“那我,那我須眉也不讓巾幗了!“說完一仰首,咕嘟咕嘟又消滅了一瓶。
” 我們來劃拳吧。“我提議道。大四那會兒,我跟班裏的男生學會了劃拳,且出手不凡。
”你會劃拳?當真?“戴曉亮不停地翻白眼。“那是當然!”我伸出穩操勝券的手來和他擊掌。
“哥倆好啊!” “四季財呀!”“三桃園呀!”“七個巧呀”“八匹馬!”“酒(九)端到!”
我連贏三回。隔壁桌的兩位老外驚訝地跑過來觀戰,把他們都看傻了。
“罰酒、罰酒,自罰、自罰”,戴曉亮邊說邊叫服務員送酒過來。
“我喝酒不行,珍姐厲害……”我看著喝得正歡的他,故作無意識地轉移話題。
砰地一下,他幾乎在砸酒瓶,聲音如雷貫耳,壓倒了帕瓦羅蒂。我連忙朝四周望了望,對他耳語般地說:“不要生氣,要是珍姐知道了……”
“我叫你不要再提她,你就不要提她……”他充滿血絲的眼睛,填滿了鄙視與絕望。
“為什麽不能提,她不是對你挺好的嗎,否則為什麽會替你介紹女朋友?”
“哈哈哈……真他媽的好,大大的好……”他又抓起一瓶嘉士伯猛灌。哦,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好什麽好,好個屁!她就是想拋棄我,這叫做暗、度、陳、倉。”他一字一頓地罵道。
我被他的這番話驚呆了。難不成他們之間的關係很曖昧?不對啊,戴曉亮比我大兩歲,而珍姐比我大將近一輪。
“姐弟戀?”我趁著酒興衝口而問。
“哈哈……哈哈……”他一陣狂笑。然後湊在我的耳朵邊,詭譎地說:“豈止是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