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在一座小小的日式建築裏,熱鬧的社區誌願者聚會正在舉行。
一曲吉他響起,曲聲歡快如清泉奔流於溪澗,水珠,碎石相擊聲聲,洗去了心中平日間的浮躁。我走到桌前,伸手取過一瓶十六茶,倒入紙杯中,這帶著淡淡的玄米香的茶水,和此時的樂曲,此時的心境最相宜。
拿起茶杯,我一抬眼,不由得動作停住了。
一位少女靜靜地站在了客廳中間,蜜色的肌膚,一雙星眸如小鹿一樣帶著點羞怯,深褐色的發絲飄蕩在雙肩,恍如因迷路而誤入人間的小神女。
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裏,第一次看到如此不著鉛華就已有動人心魄的美麗的少女。她旁邊的美婦人卻是我熟識的文太太,不由得走上前去寒暄幾句。
“草紋,你還沒見過吧。這是我的大女兒美惠。”
“美惠,快叫姐姐。”
“姐姐好!你是從大陸來的。”美惠甜甜地笑著。“我們的老家是山東的。”
“是麽。美惠在讀書?”
“大學一年級,在讀中文呢。”文太太介紹著。“我們想著學好中文以後工作機會會比較多一些。”
“美惠的中文不是已經很好了麽?”我問。
“隻是口語而已,回台灣學過一段,讀寫還是不行。”文太太說道。
文太太書琴,人如其名,溫柔婉約,從來說話不多,客客氣氣,但在誌願者勞動的時候總是最為勤快,那一股幹活拚命的勁頭讓人起敬。幾次活動下來,我就和她熟識了。
“美惠真漂亮。文太太有福氣啊。”
“哪裏哪裏。”文太太輕輕地笑著。
“謝謝姐姐。”美惠略帶羞怯的笑著說。
慢慢地,我和文太太一家都熟識起來。文先生是一個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的山東漢子,在日本自己開著一家餐館。文太太負責招待客人,文先生掌勺。由於廚藝精湛,小小的餐館裏總是坐滿了人。
一次和一群朋友在文先生處吃晚飯,那天本是餐館休息日,於是把文先生邀到一起喝酒。
席間聊起文先生一家的經曆。文先生本是韓國華僑,父輩在韓國的中餐館謀生,拿的是中華民國的護照。新中國解放了,不久便是抗美援朝戰爭。幾十年來,新中國和韓國一直沒有交往,他們的護照就由台灣政府發放。後來年輕的文先生來日本謀生,也去過台灣,但那裏沒有認識的人,又回日本。
那天夜裏,飯後清理過的餐桌上,晶瑩剔透的容器中斜插著一支百合,在慢慢地吞吐幽香。
雕花的宮燈透出淡淡的光暈,打在紅紅的穗子上。
文太太送上一壺泡得熱熱的茉莉花茶,大家飽食山東菜之後,邊品茶,邊聽文先生的講敘,
“我出生在韓國的華人街裏,從小家裏很窮,10歲的時候,自己決心去中餐館當學徒,因為學好廚藝後將來可以開餐館。就這樣我進了一家餐館當學徒。每天清晨天還未亮,我們十幾個學徒就在餐館的後院裏忙碌起來。準備當天的米,菜,給水缸挑滿水,為師傅準備早餐。師傅起來後,便在後院檢查,稍有差遲,皮鞭就抽上來了。師傅吸毒,毒癮犯了抽起來更狠。不過挨鞭子不算什麽,我們每天做完雜活,師傅都會讓我們用手劈煤渣,一刻都不能停,練掌上功夫。”
“練功夫!”一聽這個我也興趣上來了,原來文先生真有一身功夫。
“為什麽練功夫?”文先生苦笑,“常有上門調釁的。當時華人街的師傅們,就是靠著兩把菜刀,可切菜,可砍人,才在當地站住腳的。”注2
文先生伸出他的雙手由我們參觀,隻是一雙看似平常有力,骨節粗大的手,但可劈磚,可砍柴。
“在餐館裏,挑水,洗米,切菜,炒菜,刷鍋,挨打都是練功夫。師傅皮鞭抽我們抽得凶,但我一點也不恨他,在沒人保護的地方,不練身功夫沒有活路啊。他手藝高,功夫好,就是染上了毒。那時候染上了毒,就是死路一條。吸毒的中餐館大師傅,年輕生意好的時候,收上大群徒弟,炒菜,練功,拚命還能應付過去,年紀一大,入不敷出,先是吸毒吸幹了鋪子,賣光了房子,最後往往死得淒慘。”
“難道真的和香港片裏演的生活一樣,”我不可置信地詢問,“那樣打架,開餐館,討生活。我一直以為那是拍電影。”
“就是那個樣子,隻是洋人換成了韓國人,因為沒有別的更好的生活出路。”注3
“你師傅最後。。。。。。”
“我呆的第一個餐館出了事,師傅在和一群來挑釁的韓國混混拚鬥時出了人命,被關到牢裏去了。雖然他是無辜的,但沒有人站出來為他說話。韓國人不會為你說話的。我去求一個最要好的韓國朋友,我一直當他是好朋友,但他也撇得幹幹淨淨。鋪子就這樣倒了。”文先生說到這裏,有些激動。
“後來呢?”
“後來我到了書琴家的餐館繼續學徒。”
大家終於從沉悶的氣氛中解脫出來,嚷著要聽兩個人的故事,看婚紗照。
文先生頗為得意地滿足了大家的要求,一張黑白的婚紗照在大家手中傳遞。
照片裏年輕的文先生身材魁梧,相貌英俊,而被婚紗勾勒出優美輪廓的文太太則是更溫柔版的美惠,如小鳥旁依,真是一對璧人。
原來已練出一身功夫的文先生入書琴家做學徒,在那混亂的年代和環境裏,自然而然的承擔了無數次英雄救美的角色。愛戀,如芽兒遇春天的風,在兩個年輕人的心頭蓬蓬勃勃的生長了起來。
文先生準備提親,象許多中國古老的故事裏所說的一樣,他們遇到了相同的難題---彩禮。既無足夠的錢交彩禮,又無法自己開餐館掙錢。
雖然今天的流行電視劇中,不是有思想新潮的父母網開一麵,就是有讓人刺激的夜奔。但當年,年輕的文先生既沒有這個幸運,也沒有慫恿如小白兔一般溫順的書琴和他私奔。
“父母把女兒養大不容易啊。聽別人說日本的大阪掙錢多,我就決心來日本了。”
不懂日語,也沒有熟人接應的文先生告別戀人隻身來到大阪。
“也在街頭露宿過,不過終於在中餐館找到了第一份工。”他豪爽地一笑,“後來什麽掙錢就打什麽工,還幹過一份特殊的活。”
那時候,越戰正處膠著狀態,隨著美軍死傷人數的增長,作為美軍在亞洲的基地的日本,有些工作也日益忙碌起來$~/&...%$&(此處省去N字)
於是文先生掙到了足夠的錢來付彩禮,然後在親人朋友的祝福中,兩個年輕人終於美滿地在一起。
“後來到了八十年代,你不知道第一次看到中國在奧運會上拿金牌,打敗韓國隊時,我們有多高興!點鞭炮,揚國旗。平時瞧不起我們的韓國人,氣焰都消了很多。每次體育比賽,我們都為中國鼓勁,女籃的那個大個子鄭海霞打得多好啊!”
文先生愛打籃球,說到此激動起來,我這個到大學才開始打籃球,隻懂得NBA,對鄭海霞所知甚少的偽籃球迷,隻好頻頻點頭,心中慚愧。
那一夜文先生麵色緋紅,說了許多,而那混合著百合花香和茉莉花茶香的夜裏的震動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之後,由於工作的忙碌,搬家,我和文先生一家漸漸失去了聯絡,最近才由一個朋友處得知,他們把父母在韓國的骨灰取了回來,而早已經申請到美國綠卡的他們,也終於決定離開日本。
僅以此文為他們幾十年的漂泊生活留一個小小的印記,和祝福。
祝願我們的祖國永遠繁榮富強。
注1:
本文中所用人名均為代名
注2:
19世紀,一大批中國僑民來到韓國首都首爾(漢城)。日本在朝鮮半島實行殖民統治時,華僑人數逐漸增多。韓國獨立後,由於一度實行了排華政策,華僑人數由十幾萬減至目前的兩萬餘人。
由於中國和韓國都不承認雙重國籍,多年來華僑隻能以外國人的身份生活在韓國。
注3:
引自:http://www.shijie.org/article/sjzs200321/2132.html
曆史上韓國華僑經濟曾一度十分繁榮,但1948年,韓國政府將華僑對外貿易商行的大批倉庫收歸國有,華僑外貿商因而遭受重大打擊。
為了扶持當地民族經濟,上世紀60年代以來,韓國政府規定華僑不得獨立經營貿易、旅遊、開礦等行業,如果華僑要開辦有關公司,必須與韓國公民合資,並讓韓國公民任公司首腦。近年方有放鬆。
大多數華僑經營雜貨鋪和餐館,也有些開藥房診所,其中開餐館的最多,也有少數華僑經營農業。按規定,華僑買地產不能超過二百坪,商業鋪位用地不超過五十坪,買房子也僅限一座,在此限製下,華僑的商店、餐館均很難擴展。
華僑和韓國銀行打交道時也有諸多限製,很難獲得銀行貸款。
在就業和晉升方麵,華僑一般不能與韓國公民享有同等待遇,華僑青年很難在韓國大公司找到工作,即使很僥幸得以進入某一大公司,也隻能當些低級職員。。。。。。